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瞬間世界」
由於他沒有跟任何人有約,他當然不是在等人,可是他既然擺出這種來者不拒、有求必應的態度,便意味他是在守候時機了。我該怎麼說才好呢?他讓自己等待著機會來臨,等某些事發生,等某些人闖入。布荷東《Entretiens》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1908 – 2004),法國攝影家,瑪格南圖片社創始人,「決定性瞬間」理論的創立者,被譽為 「現代新聞攝影之父」 。
台灣攝影家阮義忠把卡蒂埃-布列松喻作攝影史上的一道門,「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只要想走這條路,就會打他的門下經過。當然,你有能力的話,也可以撐桿跳從門上跨過。」
而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的名字縮寫H.C.B,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在攝影界,幾乎被等同於高級攝影藝術。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的姓氏為雙姓——「卡蒂埃-布列松(Cartier-Bresson)」,簡稱他的名字時應為「卡蒂埃-布列松(Cartier-Bresson)」,而非「布列松(Bresson)」。
- 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徠卡
如果沒有忠實陪伴我的徠卡,那一幕幕歷史或許早就成為紛紛飄落的記憶了。
在卡蒂埃-布列松的攝影職業生涯中,他一直鍾情徠卡,即使在20世紀70年代始,卡蒂埃-布列松退出攝影圈,重新投入他曾經熱愛的繪畫事業中,徠卡也緊跟在他身邊。
卡蒂埃-布列松一直堅持用三十五厘米的小相機,後來更多的是感情外,有一點我們要清楚地知道,1925年徠卡才在德國生產,小巧隱蔽外,還搭配有當時最先進的鏡頭技術,即時攝影也由此誕生。卡蒂埃-布列松家庭富足,購買了一台首批生產的徠卡。自此,卡蒂埃-布列松閉著一隻眼睛觀察自己的心靈,睜著一隻眼睛觀察整個世界。
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徠卡,忍不住讓人聯想起萊爾·雷克斯的一席話,「如果撇開金錢不談,你根本無法寫出一部關於攝影的美學歷史,或是一部攝影的技術史。因為只有提到金錢,才可以真正了解攝影是如何發展到現在這個模樣的。」
- 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攝影啟蒙者
斯噶尼克湖邊的黑人男孩,馬丁·芒卡西攝
三個小孩赤裸著身子,他們的體態、步伐、雙手垂擺或上揚的姿勢,以及三個人重疊的透視,加上三個人的視線(雖然是背面,也能感覺到)和海浪衝上來的動態,都在黃金比例的長方形框框內,呈現無懈可擊的完美組合。這種極度飽和的影像,令人根本無法想像它們彼此的關係還會有其他組合的可能性。(阮義忠,《二十位人性見證者》)
沒有一件事像芒卡西的作品這樣,徹頭徹尾地令我詫異,並且告訴我怎樣去攝影。當我看到穆卡西的那些「小黑羊」在波浪中奔跑的照片時,我無法相信這會是用相機捕捉到的。我詛咒它,我拿起我的相機,鑽進了街巷。
馬丁·芒卡西(Martin Munkácsi,1896-1963)這幅作品《斯噶尼克湖邊的黑人男孩》(Three Boys at Lake Tanganyika)給了卡蒂埃-布列松深深的震撼,「我突然明白,攝影可以一瞬間凝固永恆。」於是卡蒂埃-布列松放下了畫筆,決定走向攝影。不過這位匈牙利攝影大師馬丁·芒卡西那時鮮為人知,一直活在布列松閃爍其辭中,撲朔迷離,讓人一頭霧水。
- 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決定性瞬間」
布魯塞爾,比利時,1932年
兩個男子,一個透過布幕縫隙偷看某演出,另一個撇過頭,警惕地張望,恐被人發現引起麻煩,「有一件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
卡蒂埃-布列松在這樣的角度、這樣的距離、這樣的一瞬間將其拍下,一幕平凡的景象瞬時有了一種「什麼事都有可能」的深遠寓意。
攝影家的眼睛,永遠都在評估出現在他眼前的事物。他只須移動1毫米的幾分之一,便可以把線條吻合起來。他只須稍微屈膝,便可以將透視改變。把照相機放置在離主體近一些或遠一些,他便可以刻畫出某一細節——這細節,既可能相得益彰,也可能喧賓奪主。然而,對照片進行構圖所需的時間,幾乎是跟按動快門的時間一樣的短,因為兩者同是條件反射而已。
如此神來之筆,卡蒂埃-布列松「借最好的一剎那,來使事件產生全新的意義與境界」,甚是迷人。這是卡蒂埃-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the Decisive Moment)。
阿利杜普拉多,馬賽,法國,1932年
在這張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線條和形狀得到很好的展現,光禿禿的樹枝形成一個V字形,作為背景的消失點,戴帽穿斗篷的男士恰好居其中,整體形成一個黑色三角形。構圖精緻巧妙。
卡蒂埃-布列松回憶當時男子突然轉過身時,他正走在這位男士的後面。
在生活中發生的每一個事件里,都有一個決定性的瞬間。當這個瞬間來臨時,周圍的諸種因素會排列成最具意義、最為協調的幾何形態,並顯示出某一事件的完整面貌 。這個瞬刻即逝的瞬間,就是決定性瞬間。
1927-1928年,卡蒂埃-布列松進入了洛特學院(Lhote Academy),師從安德烈·洛特。在那裡學習的兩年,卡蒂埃-布列松戀上了黃金分割、割圖秩序,「沾染上了幾何學的病毒。」
安德烈·洛特(André Lhote,1885-1962年),法國立體派畫家,教師。他是卡蒂埃-布列松藝術創作上的啟蒙老師,除了繪畫方面的知識和技藝,卡蒂埃-布列松在1998年由Patricia Wheatley指導的紀錄片《Pen、Brush and Camera》稱他在攝影上所知的一切都是從安德烈·洛特而來。
塞維利亞港,西班牙, 1933年
斷壁猶如一個鏡框,給人以電影之感。看戲、起鬨、打鬧、勸拉的孩子們倚牆形成兩條線,匯聚在一個柱著拐杖的瘸腿的孩子身上,形成一個V 字形。在嬉笑打鬧中,讓人迫切的關注著這個瘸腿孩子的命運。再看,圖中每個小孩都在視覺上與其他孩子們相抗衡,各自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尤以一男孩抱住惡作劇的小孩的瞬間,戲劇張力十足。
對我來說,照相機就是一本寫生簿,捕捉即時靈感的工具,你要在瞬間對你所看到的一切提問並做出決定,通過一個有限的取景器向人們解釋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這是一種最簡單直接的表達,卻也需要你集中精力、訓練有素、敏感並有幾何構圖的美感。
在這個決定性瞬間中,無時無刻不滲透著卡蒂埃-布列松的情感與理智,「我所拍的圖像 ,是我的內在和外在兩個世界交融的結果。」 卡蒂埃-布列松把他那一瞬間感覺通過照片表現出來,喚起了觀看者在感情上的迴響 。
英國,倫敦,1937年
1937年5月12日,卡蒂埃-布列松在倫敦拍攝喬治六世(現任英國君主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加冕典禮時,沒有選擇去拍攝加冕進行時的盛況,而是將注意力轉向了參加典禮的普通人物,這張作品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為了不錯過喬治六世的加冕儀式任何一個部分,人們在特拉法加廣場等了一宿。有的人睡在長凳上,有的蜷縮在報紙上。次日早上,一個疲倦的人睡在紙堆中,還沒醒來看他守了一宿的加冕典禮。
報紙堆中睡得正酣者,與台上正翹首觀望的群眾,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這畫面幽默又耐人尋味。
一個新聞記者的職責就是要認識什麼是重要的場景,當他的眼睛發現了現實生活中的特殊對象時,相機所作到的只不過是把眼睛所決定的固定在膠片上。
法國,巴黎,蒙馬特區,1938年
1938年,紅衣主教尤金尼奧·帕切利參觀聖心大教堂,人們在教堂外面翹首等候,如果可能的話,可以親眼見見他,甚至伸手撫摸他。
人們高呼「萬歲「(」Vive Dieu「)!
「夜,沒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個站著的天使展開著翅膀,在等待著這個靈魂。」至美至妙的一剎那。
我站在人群中的位置,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所以我把相機高舉過頭拍攝。
尤金尼奧·帕切利(Eugenio Pacalli),為庇護十二世 (Pius XII,1876-1958)的原名,義大利人。1938年巴黎之行後,次年任羅馬教皇(1939-1958)。
旺斯,阿爾卑斯濱海省,法國,1944年2月
卡蒂埃-布列松去拜訪亨利·馬蒂斯,在其別墅Le Rêve中拍下了這位大名鼎鼎畫家的肖像。翻看卡蒂埃-布列松拍攝的亨利·馬蒂斯所有照片中,亨利·馬蒂斯一直老神在在地畫畫,畫鴿子、畫人,不望鏡頭,卡蒂埃-布列松就拿著他的相機在亨利·馬蒂斯周圍走來走去,完全被當作空氣。
他窩在角落裡一動不動,我們沒有交談,彷彿我們彼此不存在似的。
與亨利·馬蒂斯相反的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很是熱情。
「我見過你之前給我拍的那張照片,拍得很漂亮,這次你打算怎麼拍?」「讓我想想。」「需要多久?」「比看牙醫長,但比看心理醫生短。」
這次拍攝就這樣結束了。
攝影在本質上是一種不介入的行為。
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的領袖,以使用鮮明、大膽的色彩而著名。
德紹,德國,1945年4月
拍攝地點是一個位於美國和蘇聯勢力範圍內的中轉營,主要安排從德國的東部戰線被蘇聯遣返的難民、政治犯、戰俘、苦力以及流離失所者。
圖中為一個年輕的比利時女人,她被揭露與前蓋世太保有聯繫,並試圖進行匿藏,人們義憤填膺,尤以中間女士的憤怒為情緒爆發點。人物情緒的描繪,神態姿勢的抓取相當出色。但這幅作品卻珍貴在內容意義的表達上。
二戰期間,卡蒂埃-布列松參加了東部法軍第三軍的攝影服務隊,1940年被德國人俘虜,關押在德國路德維希堡戰俘營,經過兩次越獄失敗後,於1943年成功逃脫。
做手工,修鐵路,在水泥廠、曲軸廠工作,在一口大鍋里洗爛菜,制乾草垛。做這些所有事的時候,我腦中只有一件事,逃跑。
此番遭遇,讓卡蒂埃-布列松更能體會被佔領區人們的心情,之後更加關注難民和戰俘的遣返問題。
schoelcher街,巴黎,1947年
天至微明,路上行有三人,模糊不清,建築輪廓及高聳的路燈還隱約可見。西蒙娜·德·波伏娃雙唇微微張開,眼神斜向側上方,冷峻高傲似的闖入布列松的鏡頭,倚站在畫面的右下角落,背後道路丟失。
她在看什麼,在這被刻意虛化又透有些曖昧的夢境中,我們無從所知。
讓·呂克·南希認為,「它一定是一種思緒,剎那間的頓悟,一個來自內心的、激烈而優雅的、調皮而溫柔的念頭——一個刻意讓人充分享受思考過程的念頭,一個不需要理由或誰的恩典便可以自由暢想的念頭。」
「卡蒂埃-布列松先生,你拍不拍自己的夢呀?」 「拍。」
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 ,法國作家、存在主義哲學家、政治活動家,女權主義者和社會理論家。
上海,中國,1948年
1948年12月-1949年1月。由於通貨膨脹,紙幣貶值,國民黨決定每人可以兌換40克黃金,十二月消息一經發布,數以千計的人排隊等待數小時。裝備著租界留下的武裝的警察,僅做了一個維持秩序的手勢。有十人擁擠致死。
上海人稱之為「軋金子」。在鄭君里的《麻雀與烏鴉》(1949年)中的小廣播夫妻就老是想軋金子,夫妻倆為此還被痛打了一頓。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麻雀與烏鴉》里的委婉隱喻,與卡蒂埃-布列松攝影下的中國,相互呼應。讓人深思。
你必須要在當地生活,去接觸了解當地人,並建立關係,你要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到跟當地人一樣的狀態,你不應該評論任何人與事物,盡量保持和善,去喜歡他們,不要無禮,不要難搞,因為你的態度將會回到你自己身上。
穆夫達街,巴黎,1954年
穆夫達街上,一個小男孩,左右手臂各夾著大大的酒瓶,兩眼彎彎,抿嘴一笑,昂首闊步地走著。看他臉上的驕傲神情,「媽媽多麼相信我,讓我去買聚會上的酒!」神情生動自然,愉悅之情躍然畫上。再看,女孩們在瞧著這位小小勇士!瞬間細節抓得扣人心弦,還有點兒幽默。令人回想到自己的童年時光 。
卡蒂埃-布列松總是在適當的時間呆在了正確的地點,他走近某處,然後看到了某種戲劇性的可能。「咔嚓」,瞬間按下快門,在這不斷變化著的日常生活中,看清在那細微一瞬間中存在著的某種真相。
我最渴望的就是要抓住正展現在我眼前的某種情勢的全部本質,我深信只要一張照片就夠了。
卡蒂埃-布列松構圖中的人、事、物與快門瞬間配合得恰到好處,沒有「也許」或「猶豫」,他把眼睛所見和心靈間存在的「某種聯繫」巧妙結合,用攝影繪畫速寫了一個個充滿興奇又有故事性的畫面,有愉悅,有感動,有宣洩,有悲傷,有溫暖,有寂寞,還有沉思。令人驚奇不已。
- 卡蒂埃-布列松與他的內心凝視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法國,巴黎,1992年。馬丁 弗蘭克 攝
戰前戰後,卡蒂埃-布列松走過德國、美國、印度、前蘇聯、中國、印度尼西亞等地,又抓拍了20世紀重要的作家、藝術家、科學家們的個人肖像,在他65歲時重拾畫筆開始畫畫,慢慢放下了跟隨了他四十年久的攝影。
想在拍攝人像時捕捉到「獵物」內心的寂靜是非常難的,因為你不可能把相機伸進他的衣服里。但肖像畫就不同了,只要拿起畫筆,我們便能講述內心的寂靜。
當有人驚訝卡蒂埃-布列松放棄攝影時,卡蒂埃-布列松的摯友山姆說:
如果他喜歡的話,就讓他畫畫吧,不管怎樣,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拍照,只是現在它並不是一個照相機,而是精神。
我們看見卡蒂埃-布列松在為自己畫肖像畫時,他不需要什麼動作,甚至不需要任何錶情,就這樣靜靜在繪畫中,透過肖像畫凝視自己的內心世界,如夢一般的世界。
也許卡蒂埃-布列松心中的摯愛是他最初的繪畫,而攝影是他的一本寫生簿,捕捉即時靈感的工具,一個記錄他所看到的東西的「物體」而已。
本文所有照片版權除《斯噶尼克湖邊的黑人男孩》歸馬丁·芒卡西所有外,均歸瑪格南圖片社的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所有(? Henri Cartier-Bresson/Magnum Photos)。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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