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的馬克思

外星蘑菇

馬克思的家鄉,德國西部城市特里爾,正在用新的交通燈慶祝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交通燈里,馬克思的形象是一個簡筆畫小人兒,當紅燈亮起時,馬克思做出禁行的手勢;當綠燈亮起時,馬克思的頭左轉90°望向行人,左臂下夾著一本書,左腳向前跨出一大步。

馬克思於1818年5月5日出生於摩塞爾河畔的特里爾鎮,17歲之前在這裡度過。特里爾正在準備一系列活動,來紀念這位本市歷史上最著名的人物。

紀念馬克思甚至比不上明星八卦的媒體熱度,因為今日的年輕人對馬克思知之甚少:包括他生活的那個充滿陰霾的時代,他痛苦而憤怒的靈魂,以及他的思想如何深刻地影響了人們歷史的進程,並演變為波瀾壯闊的實際鬥爭。人們總是在他的身上「各取所需」,或者不屑一顧。物質的豐饒常常令人忘記,一個基於公正、平等、自由的社會還遠未達成。

馬克思是誰?

在美國,有22%的年輕人對馬克思持肯定意見,而持否定意見的人有29%。另外,23%的人沒有聽說過馬克思。這一數據來自YouGov,作為一家美國在線市場分析公司,它精於提供各種流行文化明星的點擊量和活躍度。關於馬克思的問卷一共有4352份,時間是2017年11月10日至2018年4月16日。

如果向「沒聽說過馬克思」的青年介紹馬克思,會是什麼樣子?也許很多人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是一個大鬍子老頭……馬克思可不是天生「大鬍子老頭」,和所有人一樣,他也年輕過。

導演哈烏·佩克特意拍了電影《青年馬克思》,想讓今天的觀眾忘記馬克思頭頂的光環。年輕的馬克思衣衫襤褸,憤慨、貧窮,沉迷於便宜的雪茄、破壞性的爭論……影片記錄了馬克思1843至1848年的經歷,與恩格斯在巴黎見面開始,到30歲寫出《共產黨宣言》,愛情、友誼陪伴著他,直到他將成為受壓迫者的英雄,號召人們「改變世界」。

《青年馬克思》入選了2017年第67屆柏林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但反響平平。IMDB上的分數為6.6,評論只有13個。大多數觀眾倒是對影片里的愛情描寫印象深刻。馬克思18歲的夏天,從學校放假回來,鄰居家的燕妮·馮·威斯特華倫答應嫁給他。馬克思的大學時代留下了很多給燕妮的情詩,他自己後來看著覺得「矯情」,但是從今天的年輕人看來,這是馬克思在進入嚴酷的政治經濟學體系之前,難得流露出的溫柔情感。

一首詩描寫一位如普羅米修斯的英雄,他咒罵剝奪他身上一切的天神,他發誓力量薄弱也要復仇,他要建立冷酷而堅固的堡壘,讓世人刮目相看。另外一首詩里,馬克思宣稱地球上所有巨人的榮耀終將毀滅,只有人類靈魂的吶喊才會長存。

他說:「燕妮!但願我們的靈魂能夠緊密結合在一起,我要用輕蔑的眼光睥睨這個世界,我要以創造者的姿態大步跨過這個世界!」

馬克思常常給人一種激情澎湃的感覺,不像恩格斯那麼儒雅體貼。他生性多疑,孤傲不群;語言犀利,挖苦對手不留一點情面。近乎偏執的態度讓馬克思具有「聖徒和魔鬼混合」的性格,這使他更像一個文化符號,和切·格瓦拉一樣——被踴躍起來反抗強權的年輕人視為偶像。連YouGov的問卷都寫著:喜歡馬克思的粉絲也最喜歡「傑克·凱魯亞克」。

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不僅是「垮掉的一代」的寫照,也直接啟發了1960年代席捲世界的青年風暴。1968年,學生們走上布拉格、巴黎、羅馬、紐約的街頭。揮舞旗幟的同時,他們也狂歡式的飲酒,吸大麻,探討東方禪宗,夜宿荒野,和異性調情。而馬克思是「嬰兒潮一代」(1946-1964)的理論武器「3M」中第一個「M」。

電影《戲夢巴黎》,1968年「五月風暴」的最好註腳

馬克思能夠大規模地被青年學生接受,1968也許是絕無僅有的一回。可能正是因為1968年的獨特之處就是年輕人反叛的對象多種多樣,共同點只剩下叛逆的慾望和對抗的方式。在共產主義的地方他們反對共產主義,在資本主義的地方他們反對資本主義,馬克思的理論是一個最值得參考的樣板。但「嬰兒潮一代」草草收場,偃旗息鼓,最後淪為徹底的虛無。在YouGov的數據里,他們如今甚至「最不喜歡」馬克思。

「千禧一代」要「闡釋世界」

馬克思受到了「千禧一代」(1982-1999)的廣泛歡迎,28%的「千禧一代」都對其有正面評價,這一數據在「嬰兒潮一代」那裡只有17%。原因很可能是歐洲的失業率居高不下,中東則有「阿拉伯之春」,2008年的全球經濟危機以及聲勢浩大的「佔領華爾街」……對留在校園或剛剛走上社會的「千禧一代」來說,生存現實的嚴峻、國際形勢的多變,迫使他們必須尋找能夠解釋一切的理論。

2008年時,柏林出版社的《資本論》第一卷,銷售額增長了300%。讀者通常是年輕的學者,他們已經認識到新自由主義的幸福承諾實屬虛妄。人們也常常被馬克思驚人準確的預言所吸引,馬克思在美國早期經濟危機時曾與恩格斯通信:「美國的崩盤令人欣喜,而且遠未結束。」他在1857年寫道,華爾街即將徹底崩潰。

在日後被稱之為「馬克思主義」體系的學說里,馬克思的第一個創見就是認為歷史是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間不斷鬥爭的過程,這些鬥爭是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生產模式促成的結果。在資本主義時代,剝削者和被剝削者的鬥爭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狀況。

英國文學教授特里·伊格爾頓出版了著作《馬克思為什麼是對的》,法國哲學家阿蘭·巴丟發表了《共產主義假說》,這兩本書都掀起一股解讀馬克思的熱潮。倫敦「馬克思主義」大會的組織者約瑟夫·丘納拉,承認最近參加者更加「年輕化」。「年輕人對馬克思理論興趣的復興,是因為它提供了分析資本主義的工具,特別是我們現在正處於資本主義危機之中。」

27歲的英國戲劇學生賈斯沃德·布萊克威爾-帕爾說,「撒切爾執政、蘇聯沒解體的時候,我們那會太小、甚至還沒出生。如今我們需要用馬克思來理解我們正在經歷的一切。」

歐文·瓊斯,26歲的時候出版了2011年度政治暢銷書《非主流:勞工階級的妖魔化》。他的父親是工黨的支持者。瓊斯認為英國不會發生暴力革命。在1860年代,馬克思也承認後資本主義社會是通過非暴力革命奪取的,他已經看到了社會主義社會選舉權和其他和平手段正在擴大。瓊斯強調自己並不是好戰分子或「托派」,相反,他希望工黨可以執行激進的政治計劃。他多次引用工黨1974年的競選宣言:讓勞動者和家庭在權利與財富的平衡中受惠。

有意思的現象是,談論起對馬克思的興趣,發達國家是青年學生,而發展中國家往往是武裝力量——墨西哥的薩帕塔民族解放軍領袖、「蒙面騎士」馬科斯在世界面前大放異彩。「馬科斯」只是他的化名,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為了避免權力的「集中」,他只自稱「副司令」,而且永遠也沒有「正」職。他曾騎著黑色摩托車旅行,一方面是向南美解放者切·格瓦拉致敬,一方面是從根據地「長征」到墨西哥城,抨擊「國家政黨系統腐敗不堪,捲入毒品生意,留下一串謊言,失去了墨西哥民族的合法性」。

1994年1月1日,薩帕塔民族解放軍佔領了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的7個市府。這次武裝行動震撼全球,人稱「恰帕斯州的驚雷」。而且,當天正是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生效之日。馬科斯表示,起義的目標是「土地、民主、公正與和平」,將鬥爭矛頭直指以「華盛頓共識」為基礎的新自由主義改革。

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副司令、蒙面騎士「馬科斯」

革命的武裝力量試圖「改變世界」,青年學生寄希望於「闡釋世界」——這一點英國或者美國的年輕人都「殊途同歸」。Joshua是一名美國大學生,他告訴《南風窗》記者,他身邊的大部分美國青年都是民主黨自由派。特別是伯納德·桑德斯以民主黨人身份出來競選美國總統,很多人都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像黑人問題、教育問題,在今天的美國已經被鎖死,根本沒法在現有的政治體制下解決」,所以希望有一個徹底的改革——但絕對不是「暴力革命」。

分裂的馬克思

除了「改變世界」和「闡釋世界」的分歧之外,是相信「階級鬥爭」還是「人道主義」,往往成為肯定馬克思的人的爭論焦點。

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1932年首次出版,經過50-60年代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學者的解讀,這份手稿中的「人道主義」概念得到了極大的闡發。「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人的根本是人本身」等說法成為人們論述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關係的依據。

對於以「階級鬥爭」為主線的《資本論》來說,《手稿》中的「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顯得尤為矛盾尖銳。「異化」論對於「人道主義」重要之處在於,它提供了一個「人」與「非人」的對偶結構,「非人」內在於「人」,人的表述包含了一個從本原變異又回歸的歷史過程。這是青年馬克思依然籠罩在「黑格爾幽靈」的地方。

而老年馬克思已經完全脫離了黑格爾的思路。馬克思見證了勞工階級運動的真正高潮:1871年的「巴黎公社」。當運動進行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英國每天翻閱大小報紙,以興奮心情密切關注動向。戰事爆發時,恩格斯甚至企圖以遙控的方式指導他們如何在蒙馬特的斜坡上和政府軍作戰。

「巴黎公社」並沒有遵循馬克思的指導方針來進行革命,馬克思主張無產階級專政,奪取資產階級政權,其方式應該是循序漸進。但他十分讚賞「巴黎公社」共產黨人的大膽作風。在「國際工人協會」上發表「法蘭西內戰」的演說,引發了英國人的驚懼,而馬克思感到榮幸,「在20年蟄伏書房之後,這對我毋寧是一件好事」。他讚美的,是一幅社會主義者和資產階級勢不兩立的鮮明圖畫,瀰漫著火焰、鮮血和死亡。

巴黎公社就是工人階級奪取政權——馬克思

最先用「青年馬克思」反對「老年馬克思」的是進入「後斯大林」時代的蘇聯和東歐諸國,隨後在反感流血犧牲的「階級鬥爭」的人群中流行。馬克思變成了一個分裂的形象,被需要他的人闡釋成需要的模樣。據說馬克思每年都要重讀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因為他最愛的角色就是普羅米修斯。宙斯派老鷹懲罰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把火帶給人類,未嘗不是對人類的懲罰。救人的人自己並未得救,而剝奪者尚未被剝奪。

在他的家鄉德國,大學歷史課上稱他為「革命派共產主義思想家」。「平時沒什麼人聊馬克思,」一位德國朋友告訴《南風窗》記者,「我們普通人,政治敏感度很低,不太關心這些。」在「巴黎公社」的故鄉法國,對馬克思的態度則「貶多於褒」,幫我做調查的同學似乎有點抱歉,解釋說,「法國人看什麼都是這種態度,應該也不是對馬克思特別有成見」。

今天的我們應該把馬克思和他的文本僅僅當作一份古老的、有趣的歷史檔案嗎?20世紀共產主義的困境,很多都根源於馬克思視野的局限性的困境。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解決方案失敗了,但問題還在。在21世紀,問題甚至更加隱秘,更加恐怖。

馬克思對保爾·拉法格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如果有什麼是肯定的話,那就是,我本人不是馬克思主義者(Ce qu』il ya de certain, c』est que moi je ne suis pas marxiste)」。在馬克思誕辰200周年的今天,不用再像他一樣忍受飢餓、傷病和貧窮的我們,紀念他的最好方式,也許是像他一樣獨立地、嚴肅地、不斷地思考,發揮「能動性」,透視人類問題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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