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雪封門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作品

摘自:騰訊文化 作者:徐則臣 插圖:大眾信鴿

《如果大雪封門》冷峻而又溫暖。徐則臣以幾位青年打工者在北京的生活為底子,以精細綿密的語言和出人意表的想像,講述了一個夢想與現實、溫情與傷害、自由與限度相糾結的故事,如同略顯哀傷的童話。對幾位來自南方鄉村的青年來說,大都市的生活恍若夢境,現實卻不免艱難。但他們一直生活得認真嚴肅,滿懷理想。小說在呈現事實的基礎上,有著強烈的升華衝動,就像雜亂參差的街景期待白雪的覆蓋,就像匍匐在地的身軀期待鴿子的翅膀。

寶來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北京的冬天就來了。冷風扒住門框往屋裡吹,門後擋風的塑料布裂開細長的口子,像只凍僵的口哨,屁大的風都能把它吹響。行健縮在被窩裡說,讓它響,我就不信首都的冬天能他媽的凍死人。我就把圖釘和馬夾袋放下,爬上床。風進屋裡吹小口哨,風在屋外吹大口哨,我在被窩裡閉上眼,看見黑色的西北風如同洪水卷過屋頂,寶來的小木凳被風拉倒,從屋頂的這頭拖到那頭,就算在大風裡,我也能聽見木凳拖地的聲音,像一個胖子穿著四十一碼的硬跟皮鞋從屋頂上走過。寶來被送回花街那天,我把那雙萬里牌皮鞋遞給他爸,他爸拎著鞋對著行李袋比劃一下,準確地扔進門旁的垃圾桶里:都破成了這樣。那隻小木凳也是寶來的,他走後就一直留在屋頂上,被風從那頭刮到這頭,再刮回去。第二天一早,我爬上屋頂想把凳子拿下來。一夜北風掘地三尺,屋頂上比水洗得還乾淨。經年的塵土和雜物都不見了,瀝青澆過的地面露出來。凳子卡在屋頂東南角,我費力地拽出來,吹掉上面看不見的塵灰坐上去。天也被吹乾凈了,像安靜的湖面。我的腦袋突然開始疼,果然,一群鴿子從南邊兜著圈子飛過來,鴿哨聲如十一面銅鑼在遠處敲響。我在屋頂上喊:

「它們來了!」

果然,一群鴿子從南邊兜著圈子飛過來,鴿哨聲如十一面銅鑼在遠處敲響。我在屋頂上喊:「它們來了!」

他們倆一邊伸著棉襖袖子一邊往屋頂上爬,嘴裡各叼一隻彈弓。他們覺得大冬天最快活的莫過於抱著爐子煲雞吃,比雞味道更好的是鴿子。「大補,」米籮說,「滋陰壯陽,要懷孕的娘們兒只要吃夠九十九隻鴿子,一準生兒子。」男人吃夠了九十九隻,就是鑽進女人堆里,出來也還是一條好漢。不知道他從哪裡搞來的理論。不到一個月,他們倆已經打下五隻鴿子。

我不討厭鴿子,討厭的是鴿哨。那種陳舊的變成昏黃色的明晃晃的聲音,一圈一圈地繞著我腦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緊,像緊箍咒直往我腦仁里扎。神經衰弱也像緊箍咒,轉著圈子勒緊我的頭。它們有相似的頻率和振幅,聽見鴿哨我立馬感到神經衰弱加重了,頭疼得想撞牆。如果我是一隻鴿子,不幸跟它們一起轉圈飛,我肯定要瘋掉。

「你當不成鴿子。」行健說,「你就管掐指一算,看它們什麼時候飛過來。我和米籮負責把它們弄下來。」

那不是算,是感覺。像書上講的蝙蝠接收的超聲波一樣,鴿哨大老遠就能跟我的神經衰弱合上拍。那天早上鴿子們的頭腦肯定也壞了,圍著我們屋頂翻來覆去地轉圈飛。飛又不靠近飛,繞大圈子,都在彈弓射程之外,讓行健和米籮氣得跳腳。他們光著腳只穿條秋褲,嘴唇凍得烏青。他們把所有石子都打光了,罵罵咧咧下了屋頂,鑽回進熱被窩。我在屋頂上來回跑,罵那些混蛋鴿子。沒用,人家根本不聽你的,該怎麼繞圈子還怎麼繞。以我豐富的神經衰弱經驗,這時候能止住頭疼的最好辦法,除了吃藥就是跑步。我決定跑步。難得北京的空氣如此之好,不跑浪費了。

到了地上,發現和鴿子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它們其實並非繞著我們的屋頂轉圈,而是圍著附近的幾條巷子飛。狗日的,我要把你們徹底趕走。這個場景一定相當怪誕:一個人在北京西郊的巷子里奔跑,嘴裡冒著白氣,頭頂上是鴿群;他邊跑邊對著天空大喊大叫。我跑了至少一刻鐘,一隻鴿子也沒能趕走。它們起起落落,依然在那個巨大的圓形軌道上。它們並非不怕我,我在地上張牙舞爪地比畫,它們就飛得更快更高。所以,這個場景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群鴿子被我追著跑。然後我身後出現了一個晨跑者。

那個白凈瘦小的年輕人像個初中生,起碼比我要小。他低著頭跟在我身後,頭髮支棱著,簡直就是圖畫里的雷震子的弟弟。此人和我同一步調,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我們之間保持著一個恆定不變的距離,八米左右。他的路線和我也高度一致。在第三個人看來,我們倆是在一塊追鴿子。如果在跑道上,即使身後有三五十人跟著你也不會在意,但在這冷颼颼的巷子里,就這麼一個人跟在你屁股後頭,你也會覺得不爽,比三五十人捆在一起還讓你不爽。那感覺很怪異,如同你在被追趕、被模仿、被威脅,甚至被取笑,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潔感。反正我不喜歡,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讓我覺得,這傢伙也不容易,不跟他一般見識了。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那小身板也就夠跑兩千米,多五十米都得倒下。他要執意像個影子粘在我身後,我完全可以拖垮他。但我停了下來。跑一陣子腦袋就舒服了。過一陣子腦袋又不舒服了。所以我自己也摸不透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撒腿就跑。

此人和我同一步調,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我們之間保持著一個恆定不變的距離,八米左右

第二天,我從屋頂上下來。那群鴿子從南邊飛過來了,我得提前把它們趕走。行健和米籮嫌冷,不願意從熱被窩裡出來。我迎著它們跑,一路嗷嗷地叫。它們掉頭往回飛,然後我覺得大腦皮層上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如果你得過神經衰弱,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們的神經如此脆弱,頭疼的時候任何一點小動靜都像發生在我們的腦門上。我扭回頭又看見昨天的那個初中生。他穿著滑雪衫,頭髮變得像張雨生那樣柔軟,在風裡顛動飄拂。我把鴿子趕到七條巷子以南,停下來,看著他從我身邊跑過。他跟著鴿群一路往南跑。

行健和米籮又打下兩隻鴿子。它們像失事的三叉戟一頭栽下來,在冰涼的水泥路面上撞歪了嘴。煮熟的鴿子味道的確很好,在大冬天玻璃一樣清冽的空氣里,香味也可以飄到五十米開外;我從吃到的細細的鴿子脖還有喝到的鴿子湯里得出結論,勝過雞湯起碼兩倍。天冷了,鴿子身上聚滿了脂肪和肉。

如果我是鴿子,犧牲了那麼多同胞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往那個屋頂附近湊;可是鴿子不是我,每天總要飛過來那麼一兩回。我把趕鴿子當成了鍛煉,跑啊跑,正好治神經衰弱。反正我白天沒事。第三次見到那個初中生,他不是跟在我後頭,而是堵在我眼前;我拐進驢肉火燒店的那條巷子,一個小個子攥著拳頭,最大限度地貼到我跟前。

「你看見我的鴿子了嗎?」他說南方咬著舌頭的普通話。看得出來,他很想把自己弄得兇狠一點兒。

「你的鴿子?」我明白了。我往天上指,那群鴿子快把我吵死了。

「我的鴿子又少了兩隻!」

「要是我的頭疼好不了,我把它們追到越南去!」

「我的鴿子又少了兩隻。」

「所以你就跟著我?」

「我見過你。」他看著我,突然有些難為情,「在花川廣場門口,我看見那胖子被人打了。」

他說的胖子是寶來。寶來為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在酒吧門口被幾個混混打壞了腦袋,成了傻子,被他爸帶回了老家。他說的花川廣場是個酒吧,這輩子我也不打算再進去。

「我幫不了你們,」他又說,「自行車腿壞了,車籠子里裝滿鴿子。我只能幫你們喊人。我對過路的人喊,打架了,要出人命啦,快來救人啊。」

我一點兒想不起聽過這樣咬著舌頭的普通話。不過我記得當時好像是聞到過一股熱烘烘的雞屎味,原來是鴿子。他這小身板的確幫不了我們。

「你養鴿子?」

「我放鴿子。」他說,「你要沒看見——那我先走了。」

走了好,要不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少了的七隻鴿子。七隻,我想像我們三個人又吃又喝打著飽嗝,的確不是個小數目。

接下來的幾天,在屋頂上看見鴿群飛來,我不再叫醒行健和米籮;我追著鴿群跑步時,身後也不再有人尾隨。我知道我辜負了他的信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明白這一點。因為不安,反倒不那麼反感鴿哨的聲音了。走在大街上,對所有長羽毛的、能飛的東西都敏感起來,電線上掛了個塑料袋我也會盯著看上半天。

有天中午我去洪三萬那裡拿墨水,經過中關村大街,看見一群鴿子在當代商城門前的人行道上蹦來蹦去,那鴿子看著眼熟。已經天寒地凍,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還在和鴿子玩,還有一對對情侶,露著通紅的腮幫子跟鴿子合影。這個我懂,你買一袋鴿糧喂它們,你就可以和每一隻鴿子照一張相。我在歡快的人和鴿子群里看見一個人冰鍋冷灶地坐著,縮著腦袋,脖子幾乎完全頓進了大衣領子里。這個冬天的確很冷,陽光像害了病一樣虛弱。他的頭髮柔順,他的個頭小,臉白凈,鼻尖上掛著一滴清水鼻涕。我走到他面前,說:

「一袋鴿糧。」

「是你呀!」他站起來,大衣扣子掛掉了四袋鴿糧。

很小的透明塑料袋,裝著八十到一百粒左右的麥粒,一塊五一袋。我幫他撿起來。旁邊是他的自行車和兩個鴿子籠,落滿鴿子糞的飛鴿牌舊自行車靠花牆倚著,果然沒腿。他放的是廣場鴿。我給每一隻鴿子免費餵了兩粒糧食。他把馬扎讓給我,自己鋪了張報紙坐在鋼筋焊成的鴿子籠上。

「鴿子越來越少了。」他說,又把脖子往大衣里頓了頓。

「你冷?」

「鴿子也冷。」

這個叫林慧聰的南方人,竟然比我還大兩歲,家快遠到了中國的最南端。去年結束高考,作文寫走了題,連專科也沒考上。當然在他們那裡,能考上專科已經很好了。考的是材料加半命題作文。材料是,一人一年栽三棵樹,一座山需要十萬棵樹,一個春天至少需要十三億棵樹,云云。挺詩意。題目是《如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寫《如果大雪封門》。說實話,他們那裡的閱卷老師很多人一輩子都沒看見過雪長什麼樣,更想像不出什麼是大雪封門。他洋洋洒洒地將種樹和大雪寫到了一起,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邏輯。在閱卷老師看來,走題走大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對半都沒考到。

父親問他:「怎麼說?」

他說:「我去北京。」

在中國,你如果問別人想去哪裡,半數以上會告訴你,北京。林慧聰也想去,他去北京不是想看天安門,而是想看到了冬天下大雪是什麼樣子。他想去北京也是因為他叔叔在北京。很多年前林家老二用刀捅了人,以為出了人命,嚇得當夜扒火車來了北京。他是個養殖員,因為跟別人鬥雞斗紅了眼,順手把刀子拔出來了。來了就沒回去,偶爾寄點錢回去,讓家裡人都以為他發大了。林慧聰他爹自豪地說,那好,投奔你二叔,你也能過上北京的好日子。他就買了張火車站票到了北京,下車脫掉鞋,看見腳腫得像兩條難看的大麵包。

二叔沒有想像中那樣西裝革履地來接他,穿得甚至比老家人還隨意,衣服上有星星點點可疑的灰白點子。林慧聰出溜兩下鼻子,問:「還是雞屎?」

「不,鴿屎!」二叔吐口唾沫到手指上,細心地擦掉老頭衫上的一粒鴿子屎,「這玩意兒乾淨!」

林家老二在北京干過不少雜活,發現還是老本行最可靠,由養雞變成了養鴿子的。不知道他走了什麼狗屎運,弄到了放廣場鴿的差事。他負責養鴿子,定時定點往北京的各個公共場所和景點送,供市民和遊客賞玩。這事看上去不起眼,其實挺有賺頭,公益事業,上面要給他錢的。此外你可以創收,一袋鴿糧一塊五,賣多少都是你的。鴿子太多他忙不過來,侄兒來了正好,他給他兩籠,別的不管,他只拿鴿糧的提成,一袋他拿五毛,剩下都歸慧聰。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慧聰自己管。

「管得了么?」我問他。我知道在北京自己管自己的人絕大部分都管不好。

「湊合。」他說,「就是有點兒冷。」

冬天的太陽下得快,光線一軟人就開始往家跑。的確是冷,人越來越少,顯得鴿子就越來越多。慧聰決定收攤,對著鴿子吹了一曲彆扭的口哨,鴿子踱著方步往籠子前靠,它們的脖子也縮起來。

慧聰住七條巷子以南。那房子說湊合是抬舉它了,暖氣不行。也是平房,房東是個摳門的老太太,自己房間里生了個煤球爐,一天到晚抱著爐子過日子。她暖和了就不管房客,想起來才往暖氣爐子加塊煤,想不起來拉倒。慧聰經常半夜迷迷糊糊摸到暖氣片,冰得人突然就清醒了。他提過意見,老太太說,知足吧你,鴿子的房租我一分沒要你!慧聰說,鴿子不住屋裡啊。院子也是我家的,老太太說,要按人頭算,每個月你都欠我上萬塊錢。慧聰立馬不敢吭聲了。這一群鴿子,每隻鴿子每晚咕噥兩聲,一夜下來,也像一群人說了通宵的悄悄話,吵也吵死了。老太太不找茬算不錯了。

「我就是怕冷。」慧聰為自己是個怕冷的南方人難為情,「我就盼著能下一場大雪。」

老太太說,要按人頭算,每個月你都欠我上萬塊錢。慧聰立馬不敢吭聲了。

大雪總會下的。天氣預報說了,最近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將要進京。不過天氣預報也不一定準,大部分時候你也搞不清他們究竟在說哪個地方。但我還是堅定地告訴他,大雪總要下的。不下雪的冬天叫什麼冬天。

完全是出於同情,回到住處我和行健、米籮說起慧聰,問他們,是不是可以讓他和我們一起住。我們屋裡的暖氣好,房東是個修自行車的,好幾口燒酒,我們就隔三差五送瓶「小二」給他,弄得他把我們當成親戚,暖氣燒得不遺餘力。有時候我們懶得出去吃飯,他還會把自己的煤球爐借給我們,七隻鴿子都是在他的爐子上煮熟的。

「好是好,」米籮說,「他要知道我們吃了他七隻鴿子怎麼辦?」

「管他!」行健說,「讓他來,房租交上來咱們買酒喝。還有,總得給兩隻鴿子啥的做見面禮吧?」

我屁顛屁顛到七條巷子以南。慧聰很想和我們一起住,但他無論如何捨不得鴿子,他情願送我們一隻老母雞。我告訴他,我們三個都是打小廣告的。小廣告你知道嗎?就是在紙上、牆上、馬路牙子上和電線杆子上印上一個電話,如果你需要假畢業證、駕駛證、記者證、停車證、身份證、結婚證、護照以及這世上可能存在的所有證件,撥打這個電話,洪三萬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電話號碼是洪三萬的。洪三萬是我姑父,辦假證的,我把他的電話號碼刻在一塊山芋上或者蘿蔔上,一手拿著山芋或者蘿蔔,一手拿著浸了墨水的海綿,印一下墨水往紙上、牆上、馬路牙子上和電線杆上蓋一個戳。有事找洪三萬去。寶來被打壞頭腦之前,和我一樣都是給我姑父打廣告的。行健和米籮也干這個,老闆是陳興多。

「我知道你們干這個,晝伏夜出。」慧聰不覺得這職業有什麼不妥,「我還知道你們經常爬到屋頂上打牌。」

沒錯,我們晚上出去打廣告,因為安全;白天睡大覺,無聊得只好打牌。我幫著慧聰把被褥往我們屋裡搬,他睡寶來那張床。隨行李他還帶來一隻褪了毛的雞。那天中午,行健和米籮圍著爐子,看著滾沸的雞湯吞咽口水,我和慧聰在門外重新給鴿子們搭窩。很簡單,一排鋪了枯草和棉花的木盒子,門打開,它們進去,關上,它們老老實實地睡覺。鴿子們像我們一樣住集體宿舍,三四隻鴿子一間屋。我們找了一些石棉瓦、硬紙箱和布頭把鴿子房包擋起來,防風又保暖。要是四面透風,鴿子房等於冰箱。

那隻雞是我們的牙祭,配上我在雜貨店買的兩瓶二鍋頭,湯湯水水下去後我有點暈,行健和米籮有點燥,慧聰有點熱。我想睡覺,行健和米籮想找女人,慧聰要到屋頂上吹一吹。他很多次看過我們在屋頂上打牌。

風把屋頂上的天吹得很大,燒暖氣的幾根煙囪在遠處冒煙,被風扯開來像幾把巨大的掃帚。行健和米籮對屋頂上揮揮手,詭異地出了門。他們倆肯定會把省下的那點錢用在某個肥白的身子上。

「我一直想到你們的屋頂上,」慧聰踩著寶來的凳子讓自己站得更高,悠遠地四處張望,「你們扔掉一張牌,抬個頭就能看見北京。」

我跟他說,其實這地方沒什麼好看的,除了高樓就是大廈,跟咱們屁關係沒有。我還跟他說,穿行在遠處那些樓群叢林里時,我感覺像走在老家的運河裡,一個猛子紮下去,不露頭,踩著水暈暈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見大雪把整座城市覆蓋住。你能想像那會有多壯觀嗎?」說話時慧聰輔以宏偉的手勢,基本上能夠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門」了。讓我動用一下想像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頂上我能看見什麼呢?那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將是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積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

「下了大雪你想幹什麼?」他問。

不知道。我見過雪,也見過大雪,在過去很多個大雪天里我都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我要踩著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幾隻鴿子從院子里起飛,跟著嘩啦啦一片都飛起來。超聲波一般的聲音又來了。「能把鴿哨摘了么?」我抱著腦袋問。

「這就摘。」慧聰準備從屋頂上下去,「戴鴿哨是為了防止小鴿子出門找不到家。」

訓練鴿子習慣新家,花了慧聰好幾天時間。他就用他不成調的口哨把一切順利搞定了。沒了鴿哨我還是很喜歡鴿子的,每天看它們起起落落覺得挺喜慶,好像身邊多了一群朋友。但是鴿子隔三差五在少。我弄不清原因,附近沒有鴿群,不存在被拐跑的可能。我也沒看見行健和米籮明目張胆地射殺過,他們的彈弓放在哪我很清楚。不過這事也說不好。我和他們倆替不同的老闆幹活,時間總會岔開,背後他們幹了什麼我沒法知道;而且,上次他們倆詭秘地出門找了一趟女人之後,就結成了更加牢靠的聯盟,說話時習慣了你唱我和。慧聰說他懂,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同過窗的,還有一起嫖過娼的,會成鐵哥們兒。好吧,那他們搞到鴿子到哪裡煮了吃呢?

慧聰不主張瞎猜,一間屋裡住的,亂猜疑傷和氣。行健和米籮也一本正經地跟我保證,除了那七隻,他們絕對沒有對第八隻下過手。

我和慧聰又追著鴿子跑。鍛煉身體又保護小動物,完全是兩個環保實踐者。我們倆把北京西郊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鴿子還在少,雪還沒有下。白天他去各個廣場和景點放鴿子,晚上我去馬路邊和小區里打小廣告,出門之前和回來之後都要清點一遍鴿子。數目對上了,很高興,彷彿逃過了劫難;少了一隻,我們就悶不吭聲,如同給那隻失蹤的鴿子致哀。致過哀,慧聰會冷不丁冒出一句:

「都怪鴿子營養價值高。我剛接手叔叔就說,總有人惦記鴿子。」

可是我們沒辦法,被惦記上了就防不勝防。你不能晚上抱著鴿子睡。

西伯利亞寒流來的那天晚上,風刮到了七級。我和行健、米籮都沒法出門幹活,決定在屋裡擺一桌小酒樂呵一下。石頭剪刀布,買酒的買酒,買菜的買菜,買驢肉火燒的買驢肉火燒;我們在爐子上燉了一大鍋牛肉白菜,四個人圍爐一直喝到凌晨一點。我們根據風吹門後的哨響來判斷外面的寒冷程度。門外的北京一夜風聲雷動,夾雜著無數東西碰撞的聲音。我們喝多了,覺得世界真亂。

第二天一早慧聰先起,出了屋很快進來,拎著四隻鴿子到我們床前,苦著一張小臉都快哭了。四隻鴿子,硬邦邦地死在它們的小房間前。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出來的,也不知道它們出來以後木盒子的門是如何關上的。喝酒之前我們仔細地檢查了每一個鴿子房,確信即使把這些鴿子房原封不動地端到西伯利亞,鴿子也會暖和和地活下來的。但現在它們的確凍死了,死前啄過很多次木板小門,臨死時把嘴插進了翅膀的羽毛里。

「你聽見他們起夜沒?」我問慧聰。

「我喝多了。睡得跟死了一樣。」

我也是。我擔保行健和米籮也睡死了,他們倆的酒量在那兒。那隻能說這四隻鴿子命短。扔了可惜,米籮建議賣給我們煮了吃。我趕緊擺手,那幾隻鴿子我都認識,如果它們有名字,我一定能隨口叫出來,哪吃得下。慧聰更吃不下,他把鴿子遞給行健和米籮,說隨你們,別讓我看見。然後走到院子里,蹲在鴿子房前,伸頭看看,再抬頭望望天。

拖拖拉拉吃完了早飯,已經十點半,慧聰馱著他的兩籠鴿子去西直門。行健對米籮斜了一下眼,兩人把死鴿子裝進塑料袋,拎著出了門。我遠遠地跟上去。我知道西郊很大,我自以為跑過了很多街巷,但跟著他們倆,我才知道我所知道的西郊只是西郊極小的一部分。北京有多大,北京的西郊就有多大。

拐了很多彎,在一條陌生的巷子里,行健敲響了一扇臨街的小門。這是破舊的四合院正門邊上的一個小門,一個年輕的女人側著半個身子探出門來,頭髮蓬亂,垂下來的鬈髮遮住了半張白臉。她那件太陽紅的貼身毛衣把兩個乳房鼓鼓囊囊地舉在胸前。她接過塑料袋放到地上,左胳膊攬著行健,右胳膊攬著米籮,把他們摁到自己的胸前,摁完了,拍拍他們的臉,冷得搓了兩下胳膊,關上了門。我躲到公共廁所的牆後面,等行健和米籮走過去才出來。他們倆在爭論,然後相互對擊了一下掌。

我對他們倆送鴿子的地方的印象是,牆高,門窄小,牆後的平房露出一部分房頂,黑色的瓦楞里兩叢枯草抱著身子在風裡搖擺。聽不見自然界之外的任何聲音。就這些。

誰也不知道鴿子是怎麼少的。早上出門前過數,晚上睡覺前也過數,在兩次過數之間,鴿子一隻接一隻地失蹤了。我挑不出行健和米籮什麼毛病,鴿子的失蹤看上去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他們甚至把彈弓擺在誰都看得見的地方。寶來在的時候他們就不愛帶我們倆玩,現在基本上也這樣,他們倆一起出門,一起談理想、發財、女人等宏大的話題。我在屋頂上偶爾會看見他們倆從一條巷子拐到另外一條巷子,曲曲折折地走到很遠的地方。當然,他們是否敲響那扇小門,我看不見。看不見的事不能亂猜。

鴿子的失蹤慧聰無計可施。「要是能揣進口袋裡就好了,」他坐在屋頂上跟我說,「走到哪我都知道它們在。」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越來越少是必然的,這讓他滿懷焦慮。他二叔已經知道了這情況,拉下一張公事公辦的臉,警告他就算把鴿子交回去,也得有個差不多的數。什麼叫個差不多的數呢?就眼下的鴿子數量,慧聰覺得已經相當接近那個危險而又精確的概數了

「我的要求不高,」慧聰說,「能讓我來得及看見一場大雪就行。」當時我們頭頂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西伯利亞的寒流把所有髒東西都帶走了,新的污染還沒來得及重新布滿天空。

天氣預報為什麼就不能說說大雪的事呢。一次說不準,多說幾次總可以吧。

可是鴿子繼續丟,大雪遲遲不來。這在北京的歷史上比較稀罕,至今一場像樣的雪都沒下。慧聰為了保護鴿子幾近寢食難安,白天鴿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著跑,一直跟到它們飛回來。夜間他通常醒兩次,凌晨一點半一次,五點一次,到院子看鴿子們是否安全。就算這樣,鴿子還是在丟。與危險的數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籮都看不下去了,夜裡起來撒尿也會幫他留一下心。他們勸慧聰想開點兒,不就幾隻鴿子嘛,讓你二叔收回去吧,沒路走跟我們混,哪裡黃土不埋人。只要在北京,機會遲早會撞到你懷裡。

慧聰說:「你們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們;我從南方以南來。」

終於,一月將盡的某個上午,我跑完步剛進屋,行健戴著收音機的耳塞對我大聲說:「告訴那個林慧聰,要來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氣象台這麼說的?」

「國家氣象台、北京氣象台還有一堆氣象專家,都這麼說。」

我出門立馬覺得天陰下來,鉛灰色的雲在發酵。看什麼都覺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當代商城門前找到慧聰時,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著啤酒肚,大衣的領子上圍著一圈動物的毛。「不能幹就回家!」林家老二兩手插在大衣兜里,說話像個鄉鎮幹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樣,這裡講究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慧聰低著腦袋,因為早上起來沒來得及梳理頭髮,又像雷震子一樣一叢叢站著。他都快哭了。

「專家說了,有大雪。」我湊到他跟前,「絕對可靠。兩袋鴿糧。」

慧聰看看天,對他二叔說:「再給我兩天。就兩天。」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二鍋頭和鴨脖子。一定要坐著看雪如何從北京的天空上落下來。我們喝到十二點,慧聰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沒看見。夜空看上去極度的憂傷和沉鬱,然後我們就睡了。醒來已經上午十點,什麼東西抓門的聲音把我們驚醒。我推了一下門,沒推動,再推,還不行,猛用了一下勁兒,天地全白,門前的積雪到了膝蓋。我對他們三個喊:

「快,快,大雪封門!」

慧聰穿著褲衩從被窩裡跳出來,赤腳踏入積雪。他用變了調的方言嗷嗷亂叫。鴿子在院子里和屋頂上翻飛。這樣的天,麻雀和鴿子都該待在窩裡哪也不去的。這群鴿子不,一刻也不閑著,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撓的地方都撓,就是它們把我們的房門抓得嗤嗤啦啦直響。

慧聰穿著褲衩從被窩裡跳出來,赤腳踏入積雪。他用變了調的方言嗷嗷亂叫。鴿子在院子里和屋頂上翻飛。

兩隻鴿子歪著腦袋靠在窩邊,大雪蓋住了木盒子。它們倆死了,不像凍死,也不像餓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說,這兩隻鴿子歸他,晚上的酒菜也歸他。我們要慶祝一下北京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收音機里就這麼說的,這一夜飄飄洒洒、紛紛揚揚,落下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簡單地墊了肚子,我和慧聰爬到屋頂上。大雪之後的北京和我想像的有不小的差距,因為雪沒法將所有東西都蓋住。高樓上的玻璃依然閃著含混的光。但慧聰對此十分滿意,他覺得積雪覆蓋的北京更加莊嚴,有一種黑白分明的肅穆,這讓他想起黑色的石頭和海邊連綿的雪浪花。他團起一顆雪球一點點咬,一邊吃一邊說:

「這就是雪。這就是雪。」

行健和米籮從院子里出來,在積雪中曲折地往遠處走。鴿子在我們頭頂上轉著圈子飛,我替慧聰數過了,現在還勉強可以交給他叔叔,再少就說不過去了。我們倆在屋頂上走來走去,腳下的新雪蓬鬆溫暖。我告訴慧聰,寶來一直說要在屋頂上打牌打到雪落滿一地。他沒等到下雪,不知道他以後是否還有機會打牌。

我也搞不清在屋頂上待了多久,反正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那會兒行健和米籮剛走進院子。我們從屋頂上下來,看見行健拎著那個裝著死鴿子的塑料袋。

「媽的她回老家了。」他說,腳對著牆根一陣猛踹,塑料袋嘩啦啦直響,「他媽的回老家等死了!」

米籮從他手裡接過塑料袋,摸出根煙點上,說:「我找個地方把鴿子埋了。」

(完)

作者: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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