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賢的這版潘金蓮，到底顛覆了啥？

說起上個世紀的香港美女，一定繞不開王祖賢，這個主演了《倩女幽魂》三部曲、《青蛇》人妖戀、《美麗上海》最佳故事片、《遊園驚夢》同志片等經典作品的奇女子，被張國榮稱為「阿姐中的阿姐」【在香港，阿姐指很有地位和才華的女子，比如劉嘉玲、張曼玉等，都被稱呼過阿姐】。但是在祖賢姐姐眾多影片中，卻有兩部藝術價值極高，但慘遭下架，因而不廣為人知的作品，今天筆者想和大家聊聊的就是這部由鬼才李碧華創作，王祖賢主演，脫胎於《金瓶梅》的奇情片——《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黃泉路上，女人新娘子打扮，提著頭顱，捂著胸口，鮮血滴滴答答，往奈何橋一路走來。

孟婆喚住女人，苦口婆心勸她喝下孟婆湯，這樣便能前世盡忘，來世投胎，重新做人。但女人不願意，她不滿、痛心、恨，她的命運周旋戲耍在四個男人之間，不由自主，她被冠上了「千古第一淫婦」的惡稱。因為她是潘金蓮，所以她要報仇！

潘金蓮沒有喝孟婆湯，帶著一點前世的記憶，悠悠蕩蕩墮入輪迴，投胎成了新中國四萬萬人口中極為不起眼的單玉蓮。

單玉蓮的父母早死，8歲便被送到舞蹈學院寄養，成為各種革命樣板舞中的群演。玉蓮很喜歡跳舞，一直勤加練習，加上模樣出挑，很快就成為重點培養苗子，主跳《白毛女》中的女一號喜兒。一天，舞蹈學院的章院長把玉蓮喊到辦公室，名義上是要對她進行思想教育，實質是長期壓抑在單調的夫妻生活下，很想和玉蓮發生關係。玉蓮拚死反抗，卻被章院長反咬一口，打成了反革命，下放到鞋廠做女工，一輩子不能再跳舞。

鞋廠的生活麻木、沉悶，讓單玉蓮覺得沒有希望，但武龍的出現像一顆紅太陽，驅散了她生命中的所有陰霾。武龍高大威猛，英姿勃發，是廠里的先進青年，玉蓮喜歡看他打籃球，更喜歡打著組織的名義，給他包青團、做球鞋，儼然懷春的少女，處處都顯得那麼迷人。可惜好景不長，運動來了，有著「歷史污點」的玉蓮被戴上了「淫婦」的大帽子，被早就妒忌她美貌的女工批評，被求之不得的男同事批鬥，還在領導的命令下，受了武龍狠狠一巴掌。組織里留不得私生活「不檢點」的女性，於是單玉蓮又被下放到了偏遠濕熱的廣東。

在惠州，失去生活來源的單玉蓮只能靠賣黃皮瓜為生。周圍的女人看她年輕，又長得動人，都攛掇她做嫖客的生意賺上一筆，但還沒等這種想法成型，玉蓮就命中注定似地接到了一筆更大、更好、足以改變她命運的單子。

還是一個男人，他叫武汝大。

武汝大，香港人士，是個有趣的矮子，做「老婆餅」生意，頗有家底，返港途中路經惠州，遇見了為生計發愁的單玉蓮，便一眼被她吸引，魂不守舍。武汝大買玉蓮的水果，給玉蓮換外匯券、照照片、買衣襪鞋飾、買大空調……總之，他迷上了她，愛上了她，非她不娶！

也從來沒有人對玉蓮這麼好過。一半是感動，一半是生活，玉蓮嫁給了武汝大，翻身成了闊太太。

當然，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矛盾的伏筆。武汝大的怯懦、窩囊、天真、無知都讓本身頗有些不情不願的玉蓮更加苦悶，何況，武汝大的司機就是當年自己暗戀許久的武龍！

武龍落魄了，他不再是什麼先進青年了，他不再能站得高高地甩她一巴掌了，他得聽她的使喚，送這個闊太太上美容課、上插花課、上鋼琴課……總之，她應該很瞧不起他，但她發現自己還是那麼愛他，她就是想坐海盜船時緊緊地抱著他，她就是想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和他喝著熱酒，就是想在他開著車的時候摟著脖子撒嬌……可惜，武龍不是武汝大，不會輕易被她迷惑。

被拒絕後，混混沌沌的玉蓮來到酒吧買醉，遇見了服裝設計師Simon。Simon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好人，可冥冥中總有股奇怪的力量在牽引著玉蓮，讓她如墮雲霧，不明就裡間成為Simon的情人。更意想不到的是，當玉蓮悔恨一夜情，想要結束這段關係重回家庭時，Simon卻手眼通天地打聽到了玉蓮的住處，還找上家門，把武汝大蒙在鼓裡，成了武汝大的「好朋友」。這段錯綜複雜的三角關係看似必須由武汝大的醒悟來做了結，但實際上，確是武龍代替武汝大這個兄弟出頭。原來，Simon秘密傳授給武汝大「強身健體」的奇葯，卻被武龍誤認為是要毒死武汝大。怒氣沖沖的武龍在與Simon的格鬥中，不幸離世，而生性放蕩的Simon也下肢癱瘓，終生不能再碰女人。玉蓮則在趕來阻止這場災難的途中，一不小心撞到了武龍，直接導致了武龍的死亡，心愛之人臨死前告訴玉蓮，其實他一直愛著她，只是自己懦弱、無知，沒有機會表達。心痛如刀絞，萬念俱灰的玉蓮開始開著車，胡亂地在馬路上行駛，終於在一場轟轟烈烈的車禍中，失去記憶，成為病床上永遠帶著微笑的傻女孩。

影片到這裡就結束了，回顧玉蓮的一生，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和四個男人的糾纏，但為什麼這部影片會讓人看得那麼驚心動魄，茶飯不思呢？除了祖賢姐姐美貌加持外，還有什麼遺漏的細節呢？

首先，透過影片，能看見情感中最原始的搖擺不定，而這種複雜是很多作品不敢深入描繪的。受瑪麗蘇言情小說影響，男女之間的感情都應該像韓劇般浪漫甜蜜，再漂亮再有背景的小三，再帥氣再有地位的男二號，都阻止不了主人公之間至始至終的感情。但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橋段既缺乏物質的合理性又缺乏精神的邏輯性。

從物質上談，古人有詞，「東食西宿」，講的是一個齊國的女孩子，同時被兩家人提親，父母問她，兩家小夥子之中你更喜歡誰呢？如果你不願意直接說出來，就把衣袖脫下來，露出一隻手臂，示意答案吧。於是女孩子同時露出左右兩隻手臂，讓父母大惑不解。女孩子解釋道，東邊的男孩子長得丑但是有錢，西邊的男孩子長得好但是窮，我想在東邊男孩子家吃飯，在西邊男孩子家裡睡覺。現在這個故事多用來描繪一個人的貪婪，而且往往是不切實際的貪婪，但是凡是在紅塵中走了一遭的人都會明白這哪裡是貪慾，分明是生活強加在它和你我之間的三角關係：活得好一點，便不配談感情，若是談起感情，總是要承受許多無妄之難。白手起家的人大多數都在兩者之間選擇了折中，找一個差不多愛的，差不多條件的，結婚生子。

從精神層面來說，愛情本身就是一個很寬泛的詞，既包括年齡差距大的愛，性別相同或不同的愛，也包括對一個人，兩個人，甚至是一群人的愛。最鮮明的例子就是《天龍八部》中的段正淳，風流的大理王爺，他為了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新竹、李青蘿、康敏可以去死，已經在感情的漩渦中對生命不屑一顧了，難道還算不得愛？同樣，當年在法國貴族中，男人允許擁有一個妻子，一個情婦，女人允許擁有一個丈夫，一個情夫，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你的生命中同時扮演完美愛人、完美知己、完美監護人等不同形象。有一句話說得好，「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如果從心靈出軌的角度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那麼世界上恐怕就沒有聖人了。

其次，這是一部真正的穿越劇，歷史和現實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狀態。不是說古代人來到現代，說幾句文縐縐的話，什麼都不會，就是穿越劇了，穿越劇的本質是一種連接和割裂，就像藕一樣，先是斷了，但是斷了的同時，還有几絲吊著過去的感覺。那麼，我們來看看這部劇是怎麼實現「藕斷絲連」的狀態的。

先從名字上講，古時候，大家分別叫潘金蓮、張員外、武大、武松、西門慶，現代，大家分別叫單玉蓮、章院長、武汝大、武龍、Simon，很容易一一對應上。同時，往細了看，大家的身份地位，結局報應被作者巧妙地設計過，書中描寫道：

——假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大悟：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門慶驕奢淫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飄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煞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不至死，命也就留了下來。

武松雖是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賠上一命了吧。

那麼，潘金蓮呢？總是被性慾所左右，心猿意馬，今生體會到了愛的感覺，痴痴傻傻賠上了心痛，也算是一場贖罪吧！

再看相遇方式，單玉蓮是怎麼遇到Simon的？被武龍拒絕後，玉蓮在酒吧打發無聊的夜，看著別人出雙入對，自己只單影孤，就拿起手中的長鏈繞了又繞，纏了又纏，賭氣似地一甩，一下子打到了舞池中一個漫不經心的人。書中這麼描寫兩人的相遇：

Simon無端被一件重墜之物打中，驟停住了腳步，待要發作，想不到在閣樓，有個妖嬈美貌的女人，也有多歲了，一頭鬆鬆卷卷的黑髮，微蹙八字眉，三白眼，粉濃腮艷。

隔遠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眾女不管，獵艷二來。眼神一直未曾離開過，她有點慌張，但更多的是春意，未開言，先賠笑。身段圓熟，腰特別地細，在一套復古的時裝輕裹下，藏不住這個秘密。

見她粉臉生花一如古畫，Simon有點魂飛魄散。他也閱女無數，然而，這般追不上時代的、過時的美女，時光倒流，還沒上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到爪哇國去了。顏面一變，笑吟吟地，不言不語。

這個片段有沒有很熟悉？這個長鏈的前世恐怕是一根竹竿吧，打到了西門大官人，從此扯出一段孽緣。

後面玉蓮和Simon的一夜情效仿的是《金瓶梅》裡面最著名的一段「潘金蓮醉卧葡萄架」，Simon的眾多女友分別影射了李瓶兒、龐春梅、桂姐等等。這些可以反覆掂量、考究的細節足以看出作者的功底，也足以完成「魂穿」這場大戲。

最後，有人說《悟空傳》是經典解構的始祖，但是我個人覺得這部上世紀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已經完成了顛覆經典、重塑經典的任務了。單玉蓮被重新塑造了，她多情敏感、懂得什麼叫真正的愛，知道家庭存在的意義了，她不再是一個蕩婦，或者說蕩婦身上的那種溫柔和羞愧被作者發掘出來，放大出來。同時，玉蓮的每一個經歷都反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她的身世背景不再是張員外的使女了，而是廣闊的二三十年歷史。玉蓮遇見章院長和武龍，恰逢文化大革命，她和兩人的決裂受到了時代風氣的影響；碰見武汝大的時候，是南方市民階級崛起，資本主義對於錢或者財產的渴求滲透進了大眾，所以玉蓮嫁給武汝大，實際上是嫁給了武汝大所屬的階級；再遇見Simon，又反應了留洋文化對本土文化的衝擊。

有人說，女人就是一艘船，飄飄蕩蕩，無依無靠，一輩子上不了岸。按這種說法，解救這部電影的，便不是祖賢姐姐驚為天人的容顏，而是這苦楚的情慾望和無盡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