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悲劇不等於寶黛愛情悲劇
《紅樓夢》的悲劇不等於寶黛愛情悲劇
文/蕎麥花開
關於曹雪芹《紅樓夢》是否「反禮教」,幾十年來,似乎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紅學界經歷了一遭「風水輪轉」。在那個年代,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紅樓夢》肯定是激烈「反封建禮教」的。那個年代要「反封建禮教」,於是林妹妹晴雯「反封建禮教」就是政治需要。那個年代講敵我矛盾劃清界限,所以林妹妹晴雯必須有個對立面,就是寶姐姐襲人。但究其實,認真看書,曹公對黛玉、寶釵、晴雯、襲人四大女角的態度都是以禮讚為主的,所謂「閨閣昭傳」,同時也不迴避每人的缺點。這正是現實主義的寫作態度和精神。認真分剖,黛玉何嘗如那個年代宣講的所謂「激烈」、「一貫」、「徹底」的反封建了?她有個性自由的自覺,但畢竟是一個大家閨秀,很懂做人,加之寄人籬下,木石前盟形勢險惡……所以黛玉的正常的人物發展邏輯是她正是昨日的寶釵,她長成今日的寶釵只是時間問題。然而曹公絕不忍把高逸邁俗的絳珠仙草瀟湘仙子寫俗,那就只有寫死。這就是林妹妹一定得早逝的必然宿命。「虞姬她怎麼演,她也得有一死不是?」(詳參鄙作《一千個讀者眼中只有一個林黛玉》。)
但是歐麗娟等人矯枉過正,說曹公之意並不是反封建禮教,是追懷逝去的貴族生活,眷戀貴族階級的末世輝光,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了。把《紅樓夢》的格局和精神縮減到《陶庵夢憶》、《浮生六記》等書了。黛玉不反禮教,不等於曹公不反禮教。因為曹雪芹的反禮教不是通過黛玉表現的,而是通過寶玉。而且寶玉並不反禮教的真精神,而是反那種虛偽教條的假形式、俗套子。禮的真精神,孔子的真遺訓,寶玉(曹公)是禮讚的。由此亦可知,黛玉寶玉,同道未必同步,二人的思想其實是有相當的距離的。黛玉比寶釵、湘雲更得寶玉之心的,是素日沒有說過那些祿蠹的混帳話。這似乎就使得寶玉產生錯覺,黛玉是認同他的。其實,黛玉也許只是尊重其精神自由,未明確發表意見而已。黛玉,投的不是贊成票,也不是反對票,是棄權票。寶玉何等不幸,他的林妹妹竟然夭亡,他的愛情竟然夭折,木石前盟終成鏡中水月。寶玉何等有幸,他的林妹妹在還沒有來得及長成寶姐姐的時候,他就恰到好處的外出遠門了,謠傳夭亡,黛玉心傷,淚盡而亡。這樣,黛玉把最美好的芳華、最完美的形象,都永遠地留在了寶玉的悵望和追悼里。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錢鍾書《談藝錄》「三 王靜安詩」批評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未得叔本華悲劇思想之真義,「似於叔本華之道未盡,於其理未徹」:「苟盡其道而徹其理,則當知木石因緣,徼幸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好事徒成虛話,含飴還同嚼蠟。此亦如王氏所謂『無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不過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到嘴的葡萄不甜,滿不是想的那回事。更何況確實難說就是一回事。王國維引叔本華哲理評論紅樓,確不無強行之嫌。王氏詮叔本華論曰:「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十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夫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這正是俗語所謂「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亦如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所謂:「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深入闡發叔氏此義之小說,並非《紅樓夢》,恰正是錢鍾書《圍城》。楊絳為1990版《圍城》劇集所寫片頭語:「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為夫君「代下註腳,發皇心曲」:「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這話說得透徹。
事實上,更透徹的話是,寶玉也同樣未必是一個那個年代出於政治需要塑造而為的 「激烈」、「一貫」、「徹底」的「反封建鬥士」、「反禮教逆子」。就寶玉的現實環境而言,他長成其父的可能性,遠大於長成其父的對立面。但設若曹雪芹真寫了寶玉長成賈政,讀者絕不要以為曹公不成其為曹公,曹公也庸俗了——恰恰相反,這更見出在時代、社會和體制重壓下的人個體力量的渺小,更見出欲待「衝決網羅」希望之渺茫。令狐沖雖高唱笑傲江湖精神自由之歌,最後其實根本改變不了什麼,只有「大吵大鬧一通後飄然而去」(金庸語)。《射鵰》、《神鵰》兩部書中的郭靖、黃蓉,其成長與「轉變」,最足見此。黃蓉的變化最明顯,從嬌憨任性俏皮可愛的蓉兒,生是為了丈夫孩子,變成了一個標準的中年婦女。正如「魏晉人物」黃老邪對阻礙楊龍在一起的小友楊過自嘆女兒已成俗人:「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郭靖亦何嘗不是?他當年跟華箏公主可是有婚姻之約,這可是「大禮」啊;然而他提掌欲殺違反世俗禮法師徒通婚的過兒之時,就忘了自己的過往了嗎?所以粗魯地說一句,讀者不用為沒看到寶玉黛玉在一起而痛心疾首。《神鵰俠侶》,就是《紅樓夢》後半部!
可以推知,《紅樓夢》確實絕非《金玉緣》可限;在曹公後書中,「愛情」、「任性」和「本真」,這些個美好的東西就如我們易逝的青春,在你還來不及為它們如何衝決網羅而擔憂的時候,就早已悄沒聲兒地自我消逝化為飛煙了。——讀者必曰:你這個蕎麥,你批評歐麗娟以《陶庵夢憶》類比《紅樓夢》,把原著格局和精神縮減了;現在你以《寶黛釵青春故事》這一出美好而微帶惆悵的青春戲碼,「替換」悲劇動人、感愴人心的「焚稿斷痴情,出閨成大禮」的《寶黛釵愛情悲劇》,又豈非是把大悲劇減重為小清新?黛玉雖然沒有等到寶玉歸來,但她是抱著相隨於地下之念而死去的,她是瞑目的,而不是如高續所寫,抱著無盡的不甘而魂歸離恨的,是死不瞑目的,這不叫做悲劇。我不信曹公會不及高鶚,一點力量也沒有。筆者笑而解曰:寶黛釵的大悲劇減重為小清新,並不等於《紅樓夢》的大悲劇減重為小清新。紅樓的悲劇不等於寶黛愛情悲劇;寶黛無悲劇,並不等於紅樓無悲劇。《紅樓夢》更大的主旨畢竟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如晴雯、司棋、迎春、香菱、鴛鴦等女兒的一個一個零落成泥碾作塵;是「紅樓一夢,萬境歸空」,是百足之蟲從內部次第殺將起來,是子弟不肖作孽終有報,是政治災難不虞之毀禍從天降,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紅學家舒蕪充分肯定高鶚續書「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回,認為「一百七八十年來,哪一個普通的讀者,讀後印象最深最深的,不是『焚稿斷痴情』和『魂歸離恨天』這幾段?人們不知道什麼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之分以前,誰會相信這個結局不是出自原作者之手?就是現在,我仍堅決認為,如果抽掉了這個結局,一部《紅樓夢》的感人力量,至少損失了一半,其實還不止一半。……整個寶黛故事,整個大觀園故事,整個《紅樓夢》故事,正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悲劇結局,正是要由這個結局來回顧整個故事,才會顯出它是一首凄麗的長詩,一闕悲愴的交響樂。否則,如果像專家所論證的,說曹雪芹原意只是要寫黛玉因病早死,寶釵於是自然而然地與寶玉結了婚,如果結局真是這樣,讀起來真不知道整個故事有什麼意義,幹什麼要寫這一大篇故事了。」
——我有一言,請君靜聽:舒蕪先生出問題的關鍵,在於把《紅樓夢》弄成了《金玉緣》。沒錯,如果這部書叫《金玉緣》,高續的「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絕對當得起舒蕪先生的賞讚;但《紅樓夢》不是《金玉緣》,所以《紅樓夢》的悲劇並不需要通過「愛情悲劇」來體現。舒蕪先生說「整個寶黛故事,整個大觀園故事,整個《紅樓夢》故事,正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悲劇結局」,這是魚目混珠,試圖矇混過關——「整個《紅樓夢》故事」,並不等於「整個寶黛故事」;「整個寶黛故事」,只是「整個《紅樓夢》故事」的一部分、前半部分(或最多說前大半部分);所以寶黛故事的結局絕不等於整個《紅樓夢》故事的結局。讀者一定要注意對全書迴文做具體的結構分析,特別注意這兩點:
1.寶黛之間故事主要集中於第三十二回訴肺腑情迷活寶玉之前,在此回寶黛愛情基本確定;最多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寶玉贈帕,寶黛愛情進一步鞏固。在那以後寶黛之間再無「不省事的小冤家」鬧彆扭之事。
2.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成為「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的好姐妹,這之後黛玉再沒懷疑寶釵藏奸、嘴裡不饒寶釵;如果再提前三回,釵黛結為知己可自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始。
——讀者諸君注意!嚴格意義上的「寶黛釵三人行」,到第四十五回就是劃句號了!(當然以老太太、王夫人為「首領」的木石、金玉兩「黨」的暗鬥,還在持續還未破局;但這與寶黛釵三人並無多大關係。)曹公八十回書的下剩三十五回,重心已經從「木石前盟、金玉良緣」,轉移到「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到頭一夢、繁華成空」了!今細按第四十五回以後情節,基本不出這兩個主題:
1.全書「惜花悼紅」的主題——「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鴛鴦薄命)、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司棋薄命)、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彩霞薄命)、俏丫鬟抱屈夭風流(晴雯薄命)、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芳官薄命)、賈迎春誤嫁中山狼(迎春薄命)、姣怯香菱病入膏肓(香菱薄命)。而「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這些迴文,也是服務於、圍繞於這一主題的,蓋「悲劇是將美的事物毀滅給人看」,唯有將這些女兒的美,寫得不僅限於容顏美,更是品格、能力「兼美」,這些美好女兒的零落成泥碾作塵,方才更具打動人心的悲劇力量!甚至對不容「淫奔女」改行從良做好人(尤小妹「揉碎桃花紅滿地」,尤二姐「吞生金自逝」)的這個罪惡世道,曹雪芹也有冷靜冷峻的深深鞭撻,對尤家姐妹也有看似不動聲色的深深憐憫。曹公胸懷,可謂博大!曹公情懷,可謂悲憫!
2.全書「紅樓一夢」的主題——「到頭一夢、繁華成空」:這一主題也即《好了歌》、《好了歌》之《解注》、《飛鳥各投林》曲子詞反覆致意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即賈府的全面徹底崩潰坍塌,而這一「家業凋零」的核心要義,又在所謂「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即探春所謂「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具體而言,賈府的「自我解體」,是主子上層、奴才下層的同時崩解:1)主子上層:「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賈迎春誤嫁中山狼」,這是批賈赦;「死金丹獨艷理親喪」,這是暗批「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的賈敬;服喪期間,父子聚麀,這是批賈珍賈蓉;國孝家孝在身「偷娶尤二姨」,這是批賈璉;「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這是批王夫人;「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弄小巧用借劍殺人」,這是批鳳姐。——讀者讀完這些迴文,一個念頭:「賈府不滅,天理何存!」更別說沒進回目的王熙鳳重利盤剝、包攬詞訟……此正所謂:獲罪於天,無所禱也!2)奴才下層:「俏平兒情掩蝦須鐲」、「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痴丫頭誤拾綉春囊」,是為非奸即盜;「欺幼主刁奴蓄險心」、「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是為以奴欺主;更有「第五十九回—第六十一回」三迴文字,以玫瑰露茯苓霜事件為中心,曹公集中筆墨寫出了「上頭能出了幾日門,就無法無天的」大觀園婆子丫頭下層動蕩的眾生百相。
照舒蕪先生的疑惑,這麼多的篇幅,跟寶黛故事毫無關係,必然「讀起來真不知道整個故事有什麼意義,幹什麼要寫這一大篇故事了」;實則如果明了整部大書本就遠不是「寶黛故事」所能自限,所有疑竇便不難冰消瓦解了:這些筆墨非但不離題,反而正是題中應有之義。曹雪芹原意寫黛玉因病早死,寶釵於是自然而然地與寶玉結了婚——這只是表示「絳珠還淚」這一凄美設定的完結,寶黛故事只是「整個故事」中的一個相對獨立、相對前期的部分故事,這一悲劇是大是小,跟「整個故事有什麼意義」、「幹什麼要寫這一大篇故事」,實在是沒多大關係。全書更大的主題,在哀慟美好的毀滅,冷眼醜惡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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