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大概是摔明白了
3月份爬山時出了個的事故,一直猶豫要不要寫出來,想寫又總覺得想法還不完整。
專欄里寫這些文章主要目的只是自己梳理一下想法,有沒有人看無所謂,對我自己來說功用之一就是可以翻回去看把以前的想法回爐。以前的文章里也思考過一些登山事故和去世的人,寫的時候就感覺有一絲模稜兩可,翻回去看也覺得其中少了點什麼,不能說服自己,捉摸不透於是把「差的這麼一點點」歸結到感性衝動。
等到事故真正降臨到我頭上時,才發現「差的這麼一點點」。
先允許我把話題扯遠一點。
在知乎男女平權的討論里看過一句話,大意「有的人一定要生兒子是為了有人繼承遺產,其實好多人並沒有什麼值得繼承的」。
電影《光輝歲月》講的是弗吉尼亞某高中橄欖球隊白人和黑人運動員開始混合時,原主教練Yoast被內定進入名人堂,種族混合後降職副教練。新任黑人主教練Boone被名人堂委員會(全白人)安排黑哨,Boone輸掉球賽就會被解聘,Yoast重回主教練,繼而賽季結束後名正言順進入名人堂。
這是我最喜歡的幾個電影橋段之一,鏡頭簡潔明了,隻言片語就把故事交代明白。
來自身外的榮譽,不及自己心安理得,不及為女兒留下一個正直的靈魂。
上次進山,最後一個保護站之後的線路比前面的難很多,三四米後設置了第一個保護點。當時也清楚這個保護點不可靠,只是有總比沒有好。又繼續爬了兩三米線路變得幾乎無法前進,我在一個約三指寬的小洞里設置了第二個保護點,質量比第一個還差。在第二個保護點上上下下好幾次,始終沒法越過這個難點,還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氣溫零下十幾度,我們已經連續攀岩攀冰將近九個小時,腦子也不是特別清醒,於是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用第二個保護點把自己拉上去。
上面這段對沒有攀岩經驗的朋友來說看不懂是正常的,只需理解這個錯誤決定的後果很嚴重——第二個保護點失效從小洞崩出,我背朝後滾下去了。
開始往下摔的時候,我是清楚知道肯定不會摔到山底的,主繩遲早會拉住我,問題是會摔多遠。
滾到第二圈時明顯感覺開始加速,腦袋翻上來的一剎那死死盯著第一個保護點,全世界對我來說除了那個救命稻草都黑屏了,祈求他能拉住我,如果第一個保護點牢靠我就不會繼續摔了,結果清脆「砰!」的一聲希望就破滅了。
滾第三圈的時候心裡其實很坦然(Is this it?),回想起來自己居然那麼快就認了,心裡想著原來這就是生命最後的情景(I always wondered how I die.),甚至開始好奇什麼時候斷片兒(When am I gonna blackout?)。
可能是和Jason說了兩天英語,這些想法全是英語像彈幕一樣刷過。一個經歷過攀冰沖墜的朋友說,他當時感受和我一模一樣。
滾到第四圈的時候突然感受到主繩開始起作用,我終於被拉住了,這輩子最開心也是最短暫的一瞬間。頭有些暈兩三秒後才發現我是大頭衝下,嘴裡嘀咕著"holy shit... holy shit... holy shit..." 抓著旁邊的石頭把自己翻正。
這時候Jason在上面喊:" Jingyi! Are you OKAY?!"
我那時特別確定,這不死也得斷個胳膊腿啥的吧,我不想馬上給Jason報平安一會又發現腿折了。於是回答Jason前我先摸摸臉上有沒有血,然後檢查一下四肢居然完好無損,這時候我才告訴Jason。
強行鎮定下自己後發現Jason的保護站在我五六米之上,總共摔了十多米。一層樓大概三米,參考一下。心率緩下來之後自己爬上去了,見到Jason我第一句話是:" Shit man, I thought I died."
Jason:" I thought you died too."
後面的故事就可以和這篇後半部接上了
京一不二:「又去爬山鍛煉啦?」
第二天膝蓋還好,第三天腫得跟柚子一樣,幾個禮拜走路不利落。
不開玩笑,經歷之後有種死過一次的感覺,看待事物都不一樣了。不得不思考這樣的冒險究竟值不值?攀岩登山幾年了,我們自己比誰都清楚這運動中有多少風險。
那些職業登山運動員到底是為什麼?他們的朋友意外去世之後怎麼走過來的?
以前我寫過好幾篇文章思考登山的風險,這一次經歷的讓我覺得以前的想法都是幼稚的。以前看HK那篇講他過世朋友的文章,心情其實是放鬆的,現在站在新的角度去看,一切都不一樣了。
事情發生後過幾天冷靜下來,重新客觀審視事故原因,只告訴了幾個最親近的同好,還不知道怎麼和父母說,有沒有必要告訴父母,如何告訴父母。想把這段經歷寫出來又覺得缺了點東西,冥冥之中連接不上。如果還沒準備好就寫出來,很可能言不達意,最後跑偏。
王陽明在通天岩講學期間,聽說廣福禪寺有一僧人坐禪閉關三年,終日閉目靜坐,一發一語,不視一物,王陽明於是前往探訪。
王陽明以禪語說:「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坐禪僧人聽了後,驚起作禮,對王陽明說:「小僧不言不視已經三年了。檀越卻說口巴巴說什麼,眼睜睜看什麼,這是什麼意思」?王陽明說:「你是那裡人,離家多少年了」 ?僧人回答:「我是廣東人,離家十多年了」。王陽明說:「你家中親族還有何人」?
僧人回答:「只有一個老母親。不知道是死是活」。王陽明說:「會不會想念老母親」?僧人回答:「不能不想念」。王陽明說:「你既不能不想念,雖然終日不言,心中已經在說;躍然終日不視,心中已經在看」。僧人猛然省悟,合掌說「檀越妙論更望開示明白」。王陽明說:「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現。雖然終日呆坐、徒亂心曲。俗話說:爹娘便是靈山佛。不敬爹娘,敬什麼人?信什麼佛」?王陽明說罷,僧人不由大哭說:「檀越説得極是。小僧明早便歸家看望老母親」。轉自:王陽明如何勸僧人還俗回家侍奉老母_周Z建J華H_新浪博客
有一次和朋友聊到這段,我說我比較鄙視佛教這種遁世,逃得自己清凈外面什麼都不管。
這種遁世又很像Into the Wild《荒野生存》,主人公各種看不慣身邊事物,選擇一個人流浪最後在阿拉斯加死於食物中毒。
Yoast的正直vs虛榮只要三觀正確做出選擇不難,像《荒野生存》這種為了意志升華喪命是高級還是愚蠢有很多爭議,我的意見是傾向於後者。
朋友婉轉地表示我很無知,應該去看看《佛教入門》,於是我看了。原來佛教中的禪宗和王陽明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並不贊成天天敲木魚。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里佘法師對小和尚有一段話:
「師父只是覺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廟裡,並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如果之前沒看《佛教入門》,我肯定會覺得李敖這段話臆想了,畢竟我讀書少。
在國外生活幾年能體會到,對人命的看法,中西方差異還是挺大的。
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受的教育是山上著火了一小孩兒拎桶水去滅火被燒死了,歌頌他。
這種三觀還是挺可怕的,現在教材雖然不這樣了,可是書上的表象改了,日常生活中卻還在影響我們的判斷。比如美國警察覺得你對他有威脅,可以直接掏槍乾死你,警察優先保自己命,再去救別人。
《北京法源寺》里討論生死的篇幅非常多,特別是譚嗣同就義一段。譚嗣同原本可以和梁啟超逃去日本,自願選擇留下犧牲,還特別軸。細節不多複述,李敖通過日本公使(中國通)之口說了兩個故事,一個為小義犧牲,一個為大義犧牲。
小義:
吳國有個孝子叫專諸,喜歡打架,但是他母親喊一句他就收手。吳國的公子光和堂兄弟爭權,公子光認識專諸,百般討好專諸的母親。公子光攤牌要專諸刺殺堂兄弟,說專諸死後他會好好照顧他母親。專諸和他母親都認為公子光對他們有恩所以應該做,他母親為了不讓兒子牽掛自己先上吊了。
大義:
燕國太子丹找大俠田光刺殺秦王,田光說自己太老了於是推薦荊軻,推薦完自己就把脖子抹了,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不願獻身救國,只是荊軻比他更能升任。
李敖在書中分析得非常深刻,這裡就不摘抄太多了,感興趣的自己看書吧。兩個故事通過日本人講出來另有意境,都知道古時候日本人特別軸義理,丟人了就剖腹自殺,好像自儘是寫檢查一樣。日本人不喜歡欠別人的,又特別看重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別人認為他不懂義理就會特別羞憤,權衡一下還是自盡吧。
太多事只有親自置身於真實的環境下,才能體會出那種艱辛。我們爬山需要定期做有氧拉體能,曾經碰到一個懶B舔著臉說「我不鍛煉體能也特別好,跑5k沒問題,我只是沒去跑而已,我覺得我能跑10k」。沒有體能跑5k的人很多這不要緊,但是你躺沙發上腦補一下就覺得自己有體能,這就是有幻覺了,頭腦奧林匹克嗎?
禪宗認為寺院中的修行是起點不是終點,未來還是要像佘師父說的,回到社會用佛教的理念做事,給大眾創造價值。也不能說軸廟裡敲一輩子木魚就不對,沒有這些人軸出來的理論基礎恐怕也不會有禪宗。況且禪宗也只是我這俗人覺得好,人家有另一套認知,就像藏人磕幾千公里長頭也能磕出幸福感。
腦洞如果大一點,戶外是一座天然的廟。雖然有點本末倒置,先有自然才有廟。愛好者在戶外活動里學到的理念用回工作和生活中,可以給身邊的人帶來快樂。職業運動員軸在山裡為了攻克新的難度、新的路線,軸出新的極限,鼓舞業餘愛好者挑戰自己,其實也是創造一種價值,而且他們確實樂在其中。
付出生命值不值呢?自己總會想要活得久一點,看別人都是他們留下了什麼。
毫無疑問,滾這四個圈非自願,確實突破了我的舒適範圍,多一圈的話我很可能就不能坐在這裡打字了。可是我不滾這四圈就不會理解這些,值不值呢?沒有留下硬傷的前提下我覺得還是值得的,不過我寧可不出事故安全回家。
我並不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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