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綴集》讀書筆記(三)

通感

  • 宋祁《玉樓春》有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 ... 方中通說「鬧」字「形容其杏樹之紅」,還不夠確切;應當說:「形容花之盛(繁)。」「鬧」字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彷彿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 西方語言用「大聲叫吵的」、「怦然作響的」(loud, criard, chiassoso, chillon, knall)指稱太鮮明或強烈的顏色,而稱暗淡的顏色為「聾聵」(la teinte sourde),不也有助於理解古漢語詩詞里的「鬧」字么?用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是「通感」(synaesthesia)或「感覺挪移」的例子。(P.62-P.64)

//我的一個猜想是:通感可能有其生理基礎。我們說聲音「刺耳」,氣味「刺鼻」,色彩「刺眼」,皮膚「刺痛」,也許不同感官之間的通感就來自於這個「刺」,即外在作用於感官的方式。「刺」是尖銳造成的痛覺和感官的損害,「鬧」可能是信息量太大使人應接不暇,因而感到紛亂。語言學上還有「聯覺」或「語音聯覺」(Phonaesthesia),即單詞不同的發音會讓人有不同的聯想:前母音常用於表示小而尖的事物(bit, thin, little),而後母音多表示大而圓潤的事物(gloom, boom, loom)。實驗證明,人們看到Kiki這個詞自然覺得它形容的是尖銳物,而Bomba這個詞使人想起圓潤的事物。這個Kiki vs. Bomba效應說明聯覺的確是一種與人的生理有關的普遍現象。

  • 在日常經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P.64)

//從另一種隱喻概念(Metaphorical Concept)的角度似乎也可以解釋通感的現象。通感也可理解為用一種感官感受理解另一種感官感受。舉例來說「顏色似乎會有溫度」可以寫成一個概念性隱喻(conceptual metaphor):COLOR IS TEMPERATURE, 用溫度的冷暖來幫助理解不同色彩的性質。

  • 培根的想像里比較豐富,他說:音樂的聲調搖曳(the quavering upon a stop in music)和光芒在水面蕩漾(the playing of light upon water)完全相同,「那不僅是比方(similitudes), 而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腳跡「(the same footsteps of nature, treading or printing upon several subjects or matters)。這算得哲學家對通感的巧妙解釋。(P.65)
  • 各種通感現象里,最早引起注意的也許是視覺和觸覺向聽覺的挪移。亞里士多德的心理學著作里已說:聲音有「尖銳」(sharp)和「鈍重」(heavy)之分,那是比擬著觸覺而來(used by analogy from the sense of touch),因為聽、觸兩覺有類似處。我們的《禮記·樂記》里有一節美妙的文章,把聽覺和視覺通連。「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墜,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 ... 《樂記》里「想」聲音的「形狀那一節」體貼入微,為後世詩文開闢了途徑。(P.65-P.66)

//這裡雖然是把聽覺和視覺相連,但「上如抗,下如墜」兩句用「上」、「下」兩個方向概念來形容歌聲,很類似於Lakoff&Johnson的方位隱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

  • 白居易《琵琶行》有傳誦的一節:「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它比較單純,不如《樂記》那樣描寫的曲折。白居易只是把各種事物發出的聲息——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鳥聲、泉聲——來比方「嘈嘈」、「切切」的琵琶聲,並非說琵琶大、小弦聲「令人心想」這種和那種事物的」形狀「。一句話,他只是把聽覺聯繫聽覺,並未把聽覺溝通視覺。(P.66)
  • 歌如珠,露如珠,兩者都是套語陳言,李賀化腐為奇,來一下推移(transference):「歌如珠,露如珠,所以歌如露。「邏輯思維所避忌的推移法,恰是形象思維慣用的手段。(P.67)

//究其原因,邏輯思維要求兩事物間是充分(sufficient)、必要(necessary)或是全等(bi-conditional)關係,才可以進行合理的推斷。而這種形象思維,或者說隱喻的思維,只要求兩事物有交疊的地方即可,這樣一來比較的範圍自然是大得多了。甚而交疊的地方越少,聯繫起來就越精彩,越出人意料。

  • 好些描寫通感的詞句都直接採用里日常生活里表達這種經驗的習慣語言。... 杜牧《阿房宮賦》:「歌台暖響」,... 「暖響」不過是「熱鬧」的文言。詩人對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經驗的感受,有深細的體會,因此推敲出新奇的詞句。(P.68-P.69)

//「描寫通感的詞句都直接採用里日常生活里表達這種經驗的習慣語言」正說明通感是一種認知概念,這和隱喻的解釋是相符的。至於「推敲出新奇的詞句」,我曾聽過這樣一種說法,「文學的一大功用在於開拓語言的邊界」。Culler在談及文學的本質(the nature of literature)時,首先便說:「文學是語言的『突出』」(Literature as the 『foregrounding』 of language)。Culler又提到:「In particular, poetry organizes the sound plane of language so as to make it something to reckon with.」 這說明這種「開拓」不是僅限於意義層面的聯想,更有音韻上的規律的創造。

  • 通感很早在西洋詩文里出現。 ... 古希臘詩人和戲劇家的這類詞句不算少,例如荷馬那句使一切翻譯者搔首擱筆的詩:「向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樹上,傾瀉下百合花也似的聲音。」(Like unto cicalas that in a forest sit upon a tree and pour forth their lily-like voice) (P.71)

//不知道錢先生在翻譯這句詩的時候「搔首擱筆」了嗎?

  • 像約翰·唐恩的詩:「一陣響亮的香味迎著你父親的鼻子叫喚」(A loud perfume ... cryed/even at thy fathers nose),就彷彿我們詩人的「鬧香」、「香聲喧」、「幽芳鬧」;稱濃烈的香味為「響亮」,和現代英語稱缺乏味道、氣息的酒為「靜默」(silent),配得上對。(P.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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