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美學 | 雄獅之死

我伸出手,掬起一捧鮮血,塗在詩集末頁。與那些躲在猴子褲襠里撒嬌的詩人不同,它將是又一篇雄鷹飛過式的短章,為了代代被抹殺的英雄。

2

悲哀在低低巡遊,緊貼地面吹起浮塵。

這兒就是恩黛巴·特拉布拉,位於烏撒布與葉門之間、無人知曉更無人相信它昔日美好的、大地傷疤一般的非洲土地。

我藏起偽造的護照,感到自己腳踏著恩黛巴·特拉布拉的胸膛。我凝視一望莽莽的瀚海,回憶和故事似隱似現。那時它被人稱為「非洲的珍珠」,每年出口數億美元的咖啡。而如今它是一處活地獄;直視著它,我眼角開裂,心如空洞。對付恩黛巴時,特種部隊從異國奔襲,每個出現的黑人都被衝鋒槍殺死。特拉布拉更悲慘,山地被炸成了平原。報紙上炫耀般列數著兇器:溫壓炸彈、獄火導彈,一噸重的超級震蕩彈——除了原子彈。

國際獵獅節,此刻就在我注視下舉行。

大掃蕩宣告結束,時代已進入娛樂。獵獅節的發想應運而生,成了並非虛構的一幕。看台上滿滿擠著觀眾;他們看膩了電視機上的戰爭,盼望嗅到真正的血腥。

和我站在一起的,有一個裸胸膛的烏撒布黑人,一個牽駱駝的貝都因牧人。他們是首領,背後各有一群黑人和牧人。觀眾想親眼看獅子之死,我想親眼看觀眾的娛樂。而黑人和貝都因人——卻幻想救出獅子。

一個山羊臉的猴子,在指揮著獵獅的進行。那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要警惕長一副山羊臉的人。因為山羊臉上集中了一切卑劣;膽小及殘忍、無能和淫蕩。

它調集著坦克和飛機、噴火器和重機槍。在肥胖的淑女和精英們的歡呼聲中,它奸笑著指揮。先使火焰燒焦四周的山坡,再用導彈把山岩炸成齏粉。瘋狂的猴子——數不清有多少猴子在肩槍狂奔,如災年裡勝利的蝗蟲。電視在現場直播,興奮地報告說,恩黛巴·特拉布拉的獵獅即將結束。

我看見一群獅子衝出火牆,燃燒的長鬃掛著熊熊火苗。飛機呼嘯著向它們追擊,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山羊臉再次糾合猴子獵獅團,向剩下的一頭獅子合圍。獵獅開始了。猴子密密麻麻,圍成了一個鐵桶陣。山羊臉嘎聲怪叫,喊來了直升機。猴子嘶吼著掃射,和阿帕奇直升機一塊猛轟,炸裂聲響得如春節的爆竹,我的耳朵被震聾了。

終於,漫天沙塵徐徐地降下,露出了狼籍的獵獅場。

我看見,那頭獅子靜靜站在中央。

3

那是一頭黑黃斑紋的雄獅,它如王者,威嚴地在天羅地網中踱步。看台上喝彩聲響起。它有一個金燦燦的軀體,有一身炭一般漆黑的斑紋,以及一條條淡淡若白的黃毛——那種顏色我無法用漢語表達,只能借用蒙語,說它是「夏勒克」,成吉思汗坐騎的顏色。

在我的左手,烏撒布黑人握緊一塊石頭,圓睜的怒目像兩盞白熾的燈。他的膚色完全和獅子的黑紋一樣。右邊的貝都因牧人攥著一柄短刀,英俊的臉龐,恰好也是夏勒克色。我知道他們想衝上去,但一瞥——我們的背後就是那張山羊臉的猴子,豆眼賊光閃閃,手提鋥亮的手銬。

心靜如水的獅子,那一刻的美感無法形容。

它若無其事,慢慢伸了一個懶腰,把健美的軀體拉成一座橋。一顆炮彈擊中了它的後腿,它微微回首,端詳了一會兒。兩支阿帕奇空對地導彈飛來,嵌入了它的側腹。它不予理睬,繼續場上的巡視。猴子們只敢圍著,沒有一隻近前。巡視之後它停立不動,昂著毛蓬蓬的巨大頭顱,開始凝視遠方。良久之後,它突然一甩長鬃,朝天一聲長嘯:啦咦——

長長的悲鳴,在天空的飛翔中轉調。

獅子轉過身軀,重重地把前足跺在沙漠上。煙塵成團濺起,它的聲音破裂了:「啦咦——啦咿啦——」就在那一瞬,它身上嵌著的炮彈跌落,一股股鮮紅的血注,噴涌而出!

烏干達黑人哭了。「達達!……」他顫抖著,嗚嗚地泣不成聲。他背後的黑人們齊聲高喊:「達達!啦!」

貝都因牧人也一下跪倒在地,「啦!沃挲姆,啦……」他沙啞地呻吟。隨著他,貝都因牧人都拚命呼喚:「沃挲姆!」

獅子渾身染紅了。鐘鳴般的獅吼,向空中傳盪。

「啦咦——啦——」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雖然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沃挲姆乃是獅子,而達達是英雄。

4

猴子們一擁而上。

於是,就在眼前身邊,我們目睹了一場屠殺。

它們不敢靠近,遠遠對準了獅子的鼻孔,用毒氣和麻藥熏它。獅子費力地搖晃著碩大的頭顱,鬃毛甩落著血滴。終於支撐不住,轟然一聲,獅子坐在了地上。

隆隆的遙控切割機駛來,一柄嗡嗡銳聲尖叫的電鋸,試探般伸了過來。獅子搖著頭,喉嚨里渾濁不清,「啦,啦」,它只搖著頭低吼。

山羊臉的猴子淫蕩地笑著。我看透了它的心眼,它企圖採取侮辱戰術。那柄電鋸繞到了獅子的後面——斷尾,或者去勢,它的最大目的,是消滅獅子的尊嚴。

從山一樣的獅身,到如旗幟的獅尾,嗷嗷尖叫的電鋸切入了斑斕的毛皮。碎裂的黑黃皮毛之間,血管畢露,筋骨崩裂。濃稠的鮮血噴射著,「啦!」獅子憤怒地甩著頭。沙漠先是被血浸紅,後來在跌打翻騰中低凹塌陷,成了一個稠稠的鮮紅深坑。包括斑斕的毛皮;那黑紅色在鮮血浸泡下,漸漸模糊了,再也辨不清墨炭里滲著紅的恩黛巴黑,和像成吉思汗的夏勒克馬一樣的、淡淡的特拉布拉黃色了。

電鋸對準了獅子的雄器。

血泊中,獅子抬起身子奮力回頭。「咦嗯!」它低沉地吼道。它那一刻的神情宛如命令,它下令卑劣的對手投降。它聲如洪鐘,「啦!咦嗯!」猴子四散狂竄,山羊臉一哆嗦,嚇得跌坐地上。只有電鋸還在逼近——獅子用頭顱猛地撞去,撞上了旋轉的鋸刃。

鮮血四濺如花,如夜空怒放的、鮮紅的禮花。我失聰的耳際,彷彿響起一聲最後的嘶吼。

這時,獅子猛地低頭,咬斷了自己的心動脈!

餘音如一個飄散的雷,它清晰地、一絲絲地遠去了。

「咦……嗯……」

黑皮膚的烏撒布人都嚎啕大哭。「達達!咦嗯!達達!」他們不住地喊著。淡黃皮膚的葉門人也都跪下來,攤開雙掌,久久對著天空。「沃挲姆,咦嗯,沃挲姆……」,捂住臉的指縫裡,濕漉地滲透了淚水。

5

四野俱寂。我一人走向無人過問的血泊。

遺體已然消失。滿目瘡痍的沙場,如被忘掉的棄土。

我伸出手,掬起一捧鮮血,塗在詩集末頁。與那些躲在猴子褲襠里撒嬌的詩人不同,它將是又一篇雄鷹飛過式的短章,為了代代被抹殺的英雄。

我回到鐵絲網的大門,把詩集遞給那個黑人職員。

他與我對視了一眼,然後接過詩集。他默默地翻看了一會兒,然後蘸著淋漓的血,在上面蓋了一個離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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