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是惜花者,但不止是惜花者

寶玉是惜花者,但不止是惜花者

文/蕎麥花開

寶玉是惜花者不假,但倘若單以「花痴」目之,則是又把寶玉說小了。譬如《紅樓夢》是以寶黛釵三人之事為主線不假,然則徑視《紅樓夢》為《金玉緣》,無疑又是把這部大書說小了。又如拙著《陳道明的表演世界》是寫陳道明的表演不假,然全書又豈是「表演」二字可限?寶玉為什麼討厭婆子喜愛女兒?橘皮鶴髮自然不能比紅顏芳華,寶玉畢竟也看臉;但根子上,是就寶玉親眼所見、切身所感而言,他見到的可惡的婆子,遠遠遠遠多於不好的女兒——這就不能不讓他生成一個經驗判斷:這正是第七十七回,守園門的婆子笑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都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但讀者又請看第五十四回,這裡寶玉剛轉過來,只見兩個媳婦子迎面來了,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裡,你大呼小叫仔細嚇著罷。」那媳婦們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節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裡拿的是什麼?」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裡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揭起來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寶玉看了兩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邁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她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你們是明白人,耽待她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諸君!可見寶玉何嘗全然憎惡老婆子們了!寶玉憎惡的不是從女兒到婆子,歲月的流逝顏值的改變,寶玉憎惡的是從女兒到婆子,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寶玉憎惡的是那起子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的刁奴婆子,而這起婆子,是賈府的主流。

即如對劉姥姥,也可見出寶玉憐貧恤苦之心。劉姥姥入大觀園,黛玉尖刻取笑,嘲謔連珠,「當日舜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母蝗蟲」、「攜蝗大嚼圖」,大違忠厚之旨;即寶釵,這公認的厚道知禮之人,亦不禁含笑點贊,轉發評論:「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她想得倒也快。」——所謂禮不下庶人,儒家原意是不責庶人以禮,正是寶玉那話「你們是明白人,耽待她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後世斷章,附以新義,則為禮不下於庶人,禮不施於庶人,所以黛玉、寶釵能互相體諒,深結金蘭之契,卻不肯體諒、尊重劉姥姥這樣的粗笨可憐的人,這正是貴族小姐的階級屬性階級局限性,今日讀者,你們是明白人,耽待她們是可憐的人就完了。事實上,偉大如孔子,高明如老子,民胞物與,慈悲情懷,然而同樣並未突破其時代和階級局限性。孔子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當然對這句話的斷句和釋義還有多種),老子所謂「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豈非都是愚民思想?固吾輩今日讀紅樓,知黛玉、寶釵有貴族小姐看不起無產階級的臭毛病,可也;卻無須放大,過於鞭笞——小眚大好,古聖先賢皆所不免;況乃二閨秀乎!這正見曹雪芹寫實之筆,他是忠實貫徹了他第一回借石頭笑答空空道人之語自述的這句寫作宗旨的:「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但寶二爺天生是個沒上沒下的,怡紅院是賈府第一個沒規矩的地方,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路經一個村莊,更衣歇腳,不啻一篇《寶玉村遊記》。寶玉同秦鍾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遊玩。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鋤、钁、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向所使,其名為何。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嘆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它一試。」那丫頭道:「你們哪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庄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她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諸君!寶玉要是跟這二丫頭在村莊里快樂地玩耍一個夏天,遮莫不是一部侯孝賢電影《冬冬的假期》?二丫頭遮莫不又是一個少年閏土?迅翁寫閏土刺猹,精采照人:「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儘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閏土刺猹,與二丫頭紡線,英姿颯颯,正可合觀?若說寶玉是整部紅樓書中最沒上下階級觀念的一個人,不知可納芹意否?由此而來,我們便能更深刻地理解曹公的這一特筆了:第四十一回,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她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她帶去罷。」第四十二回,鴛鴦送劉姥姥,只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個成窯鍾子來遞與劉姥姥,道:「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那裡說起。我哪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可見,把寶玉僅僅說成一個惜花之「花痴」,必不免為寶公所笑矣;寶玉惜花不假,但寶玉所惜並非只是花,寶玉天生一片民胞物與仁者心懷,最後懸崖撒手皈依我佛,佛家最講大慈悲心,寶玉之與佛門有緣,豈只是因勘破三春景不長?豈只是因看破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知人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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