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狂人與我

童年的記憶里每個學期的第一天總是少有大事發生,那時的科目還沒有英語,歷史和政治也不成系統。

得到新課本後,翻看語文書前,我們常提心弔膽,最能提綱攜領的便是目錄了,每當從上邊發現「作者魯迅」幾個字時,就心膽俱焚,無力呻吟了,便只得抬頭四十五度望向天空,思緒也隨之飛了起來……

天上是火紅的炎日,操場上縷縷升起的水汽把教學樓映得歪歪斜斜,躲在教室里的同學們哪裡顧得上汗流浹背,巨篇幅的、拗口的、難懂的魯迅先生的文章卻怎麼也背不熟練。

「放學還不能背誦的,請家長來見。」

這聲音來自教室門口的小凳上,小凳上端坐著的,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如未出閨的秀女一般扇著扇子,我卻從中看不到哪怕一絲優雅。這反讓我想到了過年時家家戶戶都要貼在門上的門神,這門神雖在平面年畫里,但據說也是有神通的,小鬼們見了自然遁去,就連夜叉惡鬼見了也要避讓三舍。

我稱語文老師為門神並不是我永也背不會,相反,我往往是最早放學的那幾個,而我的好友L君卻總也不能按時放學,我們一起去玩耍的約定便也多次因此泡湯了……

「我讓他爹打了他好幾次,手都打腫了,可他的豬腦子總也記不住!我也讓他學學別家的孩子,別家的孩子為啥就能背會呢?」

「老師,以後該打打,該罵罵,對待他自不用手下留情的,麻煩您了!」

這聲音或是L君的母親,因為她提到了L君的父親。亦或是「別家孩子」的母親,因為她既罵L君是豬,又極其彆扭地誇了「別家的孩子」。

我翻開語文課本,這白紙上印著那不知哪些年代、歪歪斜斜又密密麻麻的黑字,字裡行間總有著一種與時代脫節的氣息,這氣息遮蔽了兒時的池塘斜柳、擾亂了課間的追逐遊戲、混雜進了孩童們的苦悶涕泣之中……

我便由此恨起了這些文章,久而久之,便恨起了魯迅本人——這個酷似日本人的、鬍鬚茂密的傢伙。

後來,太陽出來的少了,也不見了L君,魯迅的文章卻像遊盪著的幽靈,一直陪伴著我們,門神也還在,只是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實體,當然,小鬼們還是難與其衝撞的。

當時,網路遊戲正如日中天,款類雖少,卻也不同於如今的泥沙俱下。我正是班裡較早接觸,且潛心鑽研這新事物的人之一,每逢空閑總是聊些與網遊有關的話題,便也無暇於其他。

雖然有時也會談起魯迅,那時的我並不相信「偉人」之「偉」成於其發自內心的無私,一想到那個時代的物質和精神是何等的匱乏!我便深深地同情起他來。倘若生活在異彩紛呈的現代,「迅哥」又哪裡還會顧及肥胖的黃蜂與輕捷的叫天子呢?他便也同我們一樣,探索屏幕後的新世界,而後不可一世、沾沾自喜……

是啊,魯迅絕不是可有可無的——當代多了一個魯迅,便增了一個網癮少年;少了一個魯迅,竟多了一批網癮少年。

直到有一天X君碰到我,和我無意聊起開創「電擊治療」模式的非著名教授陶某、楊某的近期行事……

「每天對著電腦2個小時以上,便是網癮患者」、「網癮持續三年,智商下降」、「網癮患者是精神病患者」、「電擊可治療網癮患者」等所謂的研究成果不斷被拋出,隨後二人爭先恐後各自辦起了網癮治療中心,行動多麼迅速啊,兩名無良學者竟似搶食般爭當起了救世者!

我卻把此當作不會產生實質效應的惡犬的狂吠,繼續如多數網民一樣沉睡,以表對此的不屑一顧。

不久便是「少年因電擊致死」、「單個療程收費數十萬」、「家長給教授下跪叩頭,痛呼救救孩子」的新聞,然而,這些新聞卻在狂熱的家長眼中那麼不值一提。

談到這裡,我便出離憤怒了。原來,部分家長與他們竟也是一夥的!我又怎知我的家長是這部分之內或這部分之外呢?我覺得我總該做些什麼,以防止「被電擊」的厄運降臨到我和我的小夥伴身上。

而後的語文課上,我便學到了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一如既往的要求全文背誦,奇妙的是,這次我彷彿有了神力,在別人還踟躇於第二部分時,我已背完全文,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第一個通關放學,而後便寫了首篇網文《記念陶XX君》,模仿魯迅先生文筆對「無良之學者」進行「炮轟」——未成年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力量,這是能將筆墨化為兵器的力量。

或許是因為「拿來主義」不那麼光彩,對於魯迅先生及其文章,我便再也恨不起來了,甚至有所敬畏,然而終究是恨過,便也不願去深入了解了。

從那時起,我或與文章結下了某種緣分,每完成一稿,便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愉悅,這感覺自無須得自於他人的曲意逢迎,我僅將其作為一劑聊以慰藉的良藥。

一百年前的四月份,周樹人先生的《狂人日記》初稿完成,而後,這部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現代白話文小說在《新青年》發表,「魯迅」這一划時代的筆名登上了推動歷史前行的戰車。

自此,「魯迅」二字似含有神力,這「狂人」養「鼠」、觀「兔」、打「狗」、殺「貓」,甚至對「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也毫不客氣,直擊痛處。

一百年後的今天,霧霾當空,身邊少了夥伴,自也無了門神。身邊人早已不看了魯迅,卻連同兒時的記憶也一併丟進了焚化爐,彷彿連這記憶也不曾存在過。他們更熱衷於競比富貴、光鮮示人,卻不知何時丟掉了腹中的自律與自由。

心情依舊是壓抑,這壓抑不同於兒時。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沉浸於《吶喊》的文字中,漸覺自己時而是不融於世而被喊打的「鼠」,時而是命如草芥生死無常的「兔」,時而是維護封建禮教和宗法的「狗」,甚至是故作妖嬈諂媚惡毒的「貓」。我可感知到「狂人」獨醒之苦,但我終究是做不了「狂人」的。

我本無力於褒貶時弊、擊人之惡,這種無力深入骨髓、不可救藥,甚至這篇文章我也要在劇烈的掙扎後方才發出,讓世人看到我終究做不了一個「狂人」罷。但我依然拒絕被灌「心靈雞湯」,在每一鍋湯的背後,一隻雞的受難是不可避免的,正如魯迅先生談過的——雞和鴨是近親,兔又和雞類似。

一百年前,「狂人」在日記的最後寫到:「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是啊!救救孩子!

謹以此文,為《狂人日記》問世百年祭。

2018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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