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學 | 游牧記憶

北極星 · 冬窩子 · 夏營地

我是一個漸漸消失的古老游牧人的後裔,我現在想說的是那片支離破碎的群山草原,那個在游牧和農耕的交接處掙扎著的族群。那是一個從人們的視野中漸漸遠去的游牧族群,而我要說的是他們的那些不大為人注意的人和事,也是幾十年來留存在我的記憶中的真實的人和事(包括人名、地名、時間、空間與事件)。這也許是亞歐大草原上眾多游牧族群歷史中的一例個案。我沒有心思講述草原游牧人的奇風異俗和離奇動人的故事。

由於特殊的地域、歷史和生活方式,我的族人在一個偏遠的地方過著不為人知的生活,我所說的不是他們的故事,而是他們留在我耳旁的聲音和他們漸漸遠去的模糊身影。這些聲音和身影,總是從那些數不清的往事和人們通常認為的大事中跳出來,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所說的是,從1966年「文革」前後到現在,也就是到2010年祁連山下的夏日塔拉(漢名黃城兒、皇城灘)草原上的鄂金尼部落。

祁連山北麓的夏日塔拉草原,南依祁連山阿米岡克爾(冷龍嶺),北鄰河西走廊農耕地區的武威、永昌和山丹等地。夏日塔拉東半部分,自1959年甘、青兩省劃界後,原來在這裡的部分蒙古族牧人遷到了祁連山南麓,而從黑河上游的山地草原遷來了部分鄂金尼牧人。當時的夏日塔拉,還有一小部分布利亞特蒙古牧人,他們從1945年左右流浪到那裡,1961年全部遷往內蒙古。夏日塔拉東邊的石羊河的兩條支流西營河和斡爾朵河中游還有部分從事半農半牧的吐蕃特、漢農民。

夏日塔拉的西半部分是解放軍總後勤部的山丹軍馬場,牧工都是河西各地的漢族人, 2001年中牧集團接管山丹軍馬場,山丹軍馬場成為中央駐地方企業。

我的父母和部落里的老人們常說,早在1953年到1956年間,鄂金尼人的部落改變為村、大隊、鄉政府。部落頭目變成了鄉長或主任,圈頭、輔幫(部落頭目手下的小官)變成了行政主任或村長。在1958年的運動中,長袍和靴子換成了制服、布鞋、球鞋和皮鞋,狐皮帽和氈帽換成了布便帽和棉帽。到「文革」期間,掛在脖子和手腕上的念珠、護身符換成了金屬的毛主席像章和「忠」字牌。

以我的族人的審美觀衡量,原來和這裡的高山大河融為一體的服飾全沒有了,那鮮艷奪目的紅纓帽、彩色的長袍、古樸而溫暖的羊毛褐子、銀子和珠寶鑲嵌的辮套(頭面),都被禁止或沒收了,被稱為「四舊」或「封建落後的東西」。1958年後這裡的游牧人在夏季不論男女均戴一頂黃色軍帽,或是在黃色軍帽上包一塊花頭巾,冬季戴棉帽或皮帽,身穿短小的制服。穿了數千年長袍靴子的牧人換上這些後,在我的族人看來的確顯得不倫不類。

1966年後,「破四舊」作為「文革」運動的主要目標之一,即「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此後幾十年中,這個小小游牧部族一整套的風俗習慣大多都隨之消失,傳統的風尚變得簡陋而混亂。游牧文化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也隨著發生了變化。但是,游牧的生產方式幾千年來基本上沒有大的改變。

縱觀世界歷史,在各種歷史巨變中,規模比較小的文化和民族往往都是土崩瓦解,很快消融在大的洪流中而不見蹤影。

從20世紀的中葉到21世紀的最初10年間,在青藏高原的東北邊緣,在縱橫交錯的祁連山溝壑里,在一片片寂靜的灌木林邊,這個小小的游牧部族半睡半醒。他們是漢文歷史中說的「胡」系游牧人,也就是現在說的阿爾泰語系的民族。儘管他們人口稀少,又長期在一個文化和風俗都與他們迥然不同的汪洋大海中沉浮,但他們還是保持了相當頑強的內心和族群記憶。在草地上,在牛羊群邊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坐到一起,說的和想的都是「我們是什麼人」「我們來自何處」「我們將往何處」。這些被歷史放逐的人們,套著舊靴子的雙腳站在漫漫黃草和積雪中,他們在仰望著北極星思念著什麼。他們的古歌充滿了愛、豁達和勇敢,歌中說的是遙遠如同夢一般的鄂爾渾河和阿爾泰的泰加林,歌中說勇敢的匈奴人騎著駿馬從冰封雪蓋的祁連山那邊絕塵而去……

我出生於1963年春天,而我開始有比較清晰的記憶可能是在1966年前後的一個夏季,那是夏日塔拉南側名叫什開郭勒(漢名叫大溝)的夏營地,父親和大姐趕著羊群到區上的小鎮剪羊毛去了,夏營地又變得靜悄悄。黑壓壓的一群野生青羊從山坡和河床的金色哈日嘎納花叢中緩緩走過,母青羊細心地領著自己的孩子,高大的公青羊們在前面帶路或是殿後,呵護著母青羊和它們的孩子們。這一大群野青羊比我們家的羊群要多得多。初夏天氣漸漸溫暖後,野青羊群要遷往高山峻岭中。遠處鄰居家的大媽站在帳篷前高聲問我母親那是什麼人的羊群,母親邊走邊開玩笑說那是我們家的羊群。

夏日塔拉南側的祁連山下,有許多一字並排的長滿松林的墨綠色谷口,那裡一般都是牧人的夏營地,從東往西是:老虎溝、金洞溝、一顆樹、阿爾切圖(柏樹溝)、娃娃山、黃胡蘭、瑙爾墩、平羌口、鸞鳥口、大烏龍、小烏龍……,再往西過幾個山谷口還有著名的扁都口,就是在漢文史書中寫作「大斗拔谷」,堯熬爾人和蒙古人叫做察汗鄂博的地方。這些地方的蒙古和吐蕃特語名字大多已經被我淡忘。從古到今,勇敢而熟知這些地形的牧人,常常單槍匹馬從這些冷幽幽的山谷進去,然後翻越祁連山雪峰到達南麓的青海那邊。

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剛剛醒來,看見父親在帳篷里進進出出地張羅著要擀氈。帳篷前好幾個親屬和鄰居來幫助擀氈,人們說笑著,齊聲唱著擀氈的歌謠,節日般的隆重氣氛和篝火的青色煙霧在帳篷前瀰漫繚繞。那時,帳篷就在滿是野生漿果和松林的大烏龍山谷中。

高山夏營地的七月要下雪,早晨我醒來時,從黑帳篷底下看見父親赤著腳在積雪上走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著,他在收攏拴馬的長繩索,也許要去拴馬。我很納悶他為什麼不穿鞋在積雪中走路。

瘦高個的父親在帳篷前方立了一根木樁後揉皮子,把一個鐮刀般的工具套在腳上,使勁刮著皮子。正在揉搓的皮革的酸味被風吹進了帳篷里。母親圍著頭巾在氂牛群里擠牛奶,兩個姐姐正在準備趕著羊群去放牧,一隻鳳頭百靈在帳篷上空一邊叫一邊忽上忽下地飛旋著。

帳篷從秋牧場往冬窩子搬遷的那一天,父親把我的兩個姐姐馱在一匹駱駝上,又把我和駝背的小叔叔一起馱在另一匹駱駝上。這些駱駝是1961年布利亞特蒙古人遷走時留下的,十多年後這些駱駝在夏日塔拉消失了。駱駝站起來一搖三晃地行走時,我的鼻子正好不斷地撞在駝背叔叔凸起的背上,在駱駝行走的節奏中持續不斷地撞擊著,我在駱駝背上聲嘶力竭地哭叫。陽光燦爛,畜群和牧人在遷徙。

遷徙的隊伍走到西嶂山脊的牧人大道時,轉瞬間天陰了,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風雪。騎著駱駝和馬的人們吆喝著馱行李的氂牛、乳牛群和羊群走在瀰漫的風雪中。

夏營地 · 秋牧場 · 冬窩子

秋天的草原上,來了一輛墨綠色的解放牌汽車。一個滿臉小疙瘩的矮胖的堯熬爾漢子,帶著一群陌生的外地人來到我們家的帳篷。看起來,這個熱情過頭的漢子也許是個翻譯和嚮導的角色。這些人有汽車,他們來自城市,穿著也乾淨點,所以他們在住帳篷和穿長袍、臉被太陽曬紅的牧人面前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傲慢和蔑視。那天,我家帳篷里只有奶奶和我,這個漢子用鄂金尼話給奶奶說著什麼。奶奶給他們做了羊肉挂面湯飯。

四季放牧要不斷地轉場,每當要轉場搬遷的時候,奶奶常常牽著我的手緩緩走在畜群的前面,身材挺拔的奶奶總是穿著黑色長袍和手工縫製的平底長筒靴,頭戴草綠色禮帽。有時候奶奶抱著我騎著一匹黑馬趕路,半路上奶奶和我被受驚的馬摔在斡爾朵河畔。我們倆摔在地上時,奶奶還抱著我,她一邊痛得呻吟著一邊讓我別哭。

山坡上有時能看到捕旱獺的漢族農民的窯洞,他們大多是在農閑時從附近農村來到草地捕旱獺的,也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長年住在簡陋的窯洞里,幾乎和旱獺一樣生活著。

母親和父親不在時,奶奶有時領上孩子們去灌木林里背柴禾,然後回到帳篷喝茶,奶奶端來饃饃,給孩子們碗里倒奶茶放酥油,孩子們並排坐在鋪著舊棉毯子的白氈上。

在雪原上放牧的母親被雪灼傷了眼睛,奶奶和家人找來一些白色石子,燒紅這些石子後再把雪灑在石子上,用冒出的蒸汽來熏母親的眼睛。我們都在帳篷里圍著火坐著,母親披著頭巾低著頭,額發垂在眼睛上,冒出的白色霧氣直衝母親的臉龐。

那時,下了雪後人們總是把氂牛尾巴的長毛纏繞在眼睛上,以防眼睛被雪灼傷。

冬天的黑帳篷里,我總是覺得冷。早晨醒來時母親早已去擠牛奶了,我就爬起來坐在鐵皮羊糞爐子旁邊,把兩個腳埋在還有餘溫的羊糞灰里,等母親來了再燒火喝茶。

斡爾朵河源頭的一顆樹夏營地,雪水河和對岸的松濤在轟鳴,灌木林邊野生漿果還沒有成熟。青海省地質勘探隊的人住在一顆樹山谷口的河畔草坪上,他們有一間黃泥小屋和幾頂白色帳篷,他們騎著馬穿梭在祁連山的崇山峻岭,他們還有運輸隊,由幾個僱用的牧人和一群馱東西用的氂牛組成。在大量的閑暇時間裡,他們在樹林或灌木叢小徑上到處拴下鐵絲或銅絲圈套捕捉野獸,他們拴下的圈套太多了,常常忘了去看或是根本就不操心,所以被套住的野獸常常餓死在那裡。牧人常常能碰到被套住的獐子之類的野獸,於是就帶回帳篷食用。牧人的羊也常常被套住,牧人看不見羊就會死去。這些事都讓敬畏蒼天大地的牧人很煩惱,因為牧人忌諱這種濫捕的方式和不負責的狩獵。

濕漉漉的雨衣、雨靴和摞拋子(用牲畜毛制的放牧工具,放上石子甩出去驚嚇牲畜),山坡上長滿了白蘑菇和黃蘑菇。雨、霧和雷電的味道漸漸在風和陽光中消失。秋季,河畔矮小但果實肥美的沙棘成熟了,天晴時發出濃烈的酸甜味兒,我帶著在外地工作的叔叔的兒子艾艾,和二姑姑家的孩子們會合一起摘著野生沙棘吃,那年夏天她們家的帳篷離我們的不遠。

區革委會在夏日塔拉南側的一顆樹谷口等幾個夏營地集結了區機關單位和各公社的人馬,說要和祁連山南麓青海省門源縣的人打架爭草場。騎馬的人在夏營地來來往往,有些人被安排住在牧民帳篷里,我們家住了一個姓許的區衛生院的醫生。聽說那一次打架雙方都有一些人受了重傷,人們在帳篷或畜群旁邊講述著打架的經過。

大雁列隊飛著,風吹亂了它們的隊形,它們在空中奔跑著迅速整理隊伍。我扶著帳篷的攬繩望著隊隊大雁,我好像能聽懂它們的叫聲。有時,我在高高的秋草叢裡捉小青蛙。秋雪紛紛揚揚,兩個姐姐去放牧了,人們在起伏的山巒曠野上奔跑著吶喊著收攏畜群。我和姐姐們漸漸學會了一些漢語,能很生硬地應付來人的問話。

騎馬走過去的幾個人中,有一個人在用蹩腳的漢語唱著《白毛女》,唱了一半他又唱京劇《紅燈記》,他停下後,接著有另一個人唱起了動畫片《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插曲:

天上閃爍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們草原的羊兒多。

天邊飄浮的雲彩白呀雲彩白,

不如我們草原的羊絨白。

他們唱著歌漸漸遠去。

那時,我總是把姐姐們聯想成看過的電影《草原英雄小姐妹》中在風雪裡搶救公社羊群的小姐妹。

那個秋天在明房子灘,四周總是瀰漫著一股沼澤地的長腿黑螳螂味兒,帳蓬里、草灘上、飯里、茶里和饃饃里都是那種怪異的味兒,甚至母親精心用面、酥油和糖做的哈力馬什(堯熬爾人的一種食品)里也是那個味,兩個姐姐抱怨著。帳篷離開那裡搬到冬窩子後,這個令人不安的味道才消失。

冬天的風在陰雲密布的山頂上凄歷地呼嘯著,然後衝下山坡鑽入帳篷。黃昏里狼嗥聲時隱時顯,雪花在空中旋轉飛舞。牛羊群、人和馬踩著積雪從山腰上走過的吱吱聲,狗叫聲和人的說話聲在寒風中漸漸遠去,鄂金尼語和漢語開始混合著……

人們在說著斡爾朵河對岸的某個牧人用槍自殺的事,人們說他年輕英俊,是武裝基幹民兵(指當時配有槍的,基礎和骨幹民兵,相當於部隊中的班長、組織中的骨幹,屬一類預備役。而普通民兵相當於部隊中的士兵,屬二類預備役)。自殺的人接連不斷,隔岸一個年輕的生產隊書記的妻子喝毒藥自殺了,不久他自己喝酒喝死了。還有一個年輕幹練的小夥子酒後從懸崖上墜落而死,拋下了一群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妻子在孤零零的帳篷里哭泣和憂傷,除了眼淚和憂傷就是風雪和加倍的勞累……

母親在帳篷里和別的女人聊天,她們說死了的某某人被「去德凱爾」——幽靈帶走的經過,說在一個寂靜的晚上,帳篷營地上月亮光光,幽靈來了後就叫他的名字,他走出帳篷後就爬上懸崖跳下去了等等。

母親還說,早在黑河上游的群山裡放牧時,某某人的女兒因為口角跳河後,一隻白狼在她們家門口的山坡上叫了幾天,死者的母親正在織褐子,她聽著狼叫聲喃喃自語,說女兒你等著,我隨後就去了。她從容織完了褐子,然後就跟著白狼走了。母親說那時她們經常在黃昏的河邊林中,聽見跳河死去的母女互相呼喚的聲音,一呼一喚的聲音悠長悠長……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母親的這些少頭無尾的幽靈去德凱爾的故事,脊背後面一陣發涼。

從「文革」開始到結束,整整有十個冬天我們在缺水的鐵騎溝冬窩子里渡過。那時候,那裡沒有幾戶人家,黃草萋萋的山樑和坡地上到處都能看到成群的黃羊。

那時鐵騎溝的溝堖里只有一口井,僅有的水井裡是顏色發黑的劣質水,喝起來又苦又澀帶著鹽鹼味,而且人喝了常常肚子痛,咳嗽後吐出的痰是灰黑色的。

水井旁邊的坡上露出白色鹽鹼土,井旁總是擠滿了焦渴的牛羊群。當我們趕著牛羊群到井邊時,看見一頭黃牛死在井裡,是因為渴極了又喝不上水而跳進去送了命的。從井裡吊出一桶桶水再倒入鐵糟里,那水一瞬間就被焦渴的牛羊喝光了。畜群常常只喝了一半井裡就沒有水了,鐵桶扔下去再吊上來只有青黑色的泥水。剩下那些沒有喝上水的畜群用一雙雙焦渴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人和井,除非用鞭子抽打它們才會離開已經沒有水的井旁。

母親在帳篷里做飯燒茶,牛肉是用牛皮包裹著再用牛皮繩捆起來儲存在帳篷後的窯洞里。父親趕著氂牛從遠處月牙崖峽谷馱來的冰塊,也是放在窯洞里用帆布蓋起來的。這些冰塊是我們家的寶貝,小心翼翼地融化後用來燒茶做飯或招待客人。平常我們喝的是劣質的井水,因為冰塊不夠用。全家人洗臉時只用一盆水輪流洗。有時天下了雪,我們就去背來積雪融化後飲用,融化後的雪水總是有一股黃土味,遠不如融化的冰塊。那時候,我們的飲用水最好的是從遠處月牙崖峽谷馱來冰塊融化的水,其次是積雪融化的水,最次的當然是當地的井水了。

後來我漸漸長大了,我就常常和駝背的小叔叔騎著驢去月牙崖馱冰塊,二舅家的冬窩子在月牙崖,他會幫我們把冰塊馱上驢。

年邁的老奶奶穿著黑色吐蕃特式長袍,在帳篷一側喘著氣用干羊糞煨炕。我們在白雪地上驅趕畜群,跺著腳,捂著長了凍瘡、滲出血的手,凍得紫黑的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高原地區到暮春時節天氣才會轉暖,我們把帳篷扎在離冬窩子不遠處的一個小山谷口,母親已經積存了好多毛線球,那是她用捻線的紡錘捻了好幾年的線球,毛線球積存夠了要織羊毛褐子,再用織出的褐子縫織長袍或馬褡褳等。織褐子的那幾天母親神情莊嚴,好像要過隆重的節日一般。她一邊在春天鬆軟的草地上栽織褐機的木樁,一邊給我們講著很早以前的故事。故事的內容我已經忘記了,或許是她的母親或奶奶織褐子的故事。

羊群里我們每人都有自己名下的一隻羯羊,一般是長毛大角的本地羊,而不是六十年代後改良的行動笨拙遲緩的高加索細毛羊。氂牛群里也同樣每人名下擁有一頭乳牛,說它們的名字時一般都帶著人的名字,比如叫「某某的花乳牛」。

當大姐從遠處趕來一群生產隊交給她放牧的捲毛寧夏中衛山羊(沙毛山羊)時,我們是快樂的。快樂是那一群和從前放牧過的綿羊迥然不同的捲毛山羊帶來的。春天,那一大群五彩紛呈的山羊羔在草地上歡跳玩耍,聰明伶俐又活潑調皮,有白、褐、紅、青、黑、銀灰等顏色,這些神奇的生靈那一身美奐美崙的捲毛在陽光和風中閃光、搖曳,「咩咩」的叫聲是那麼悅耳又柔和動聽,精緻的小臉上那眼角眉稍潔凈美麗。整個春天我都在和山羊羔追逐玩耍。

天空布滿了灰黑的雲,遠處傳來雷聲。幾場雨後,蓬勃生長的青草已經把溝壑山川染綠了。我們把帳篷和行李都馱在氂牛上搬離了鐵騎溝冬窩子。我們趕著畜群翻山越嶺,再爬上高地,把帳篷扎在碧綠的夏營地。那裡有高高矗立的懸崖,到處都是灌木叢、沼澤草地和泉水。

白天,母親打完酥油再熬曲拉,她把濕灌木彎成一團匆匆塞進鐵皮羊糞爐子。濕灌木闢辟啪啪地燃燒著,帳篷里煙霧瀰漫。父親在帳篷杆子上精心搓毛繩,風吹著他的頭髮。我去帳篷前的沼澤地背水。

有時我和駝背的小叔叔在帳篷外的杆子上拉著用黃羊角做的紡線車,父親在旁邊捻線。紡線車在風中「咭兒……咭兒……」地響著。

在西嶂的夏營地上,夏天一連下了幾天大雨後,有一天早晨天總算晴了,像龍膽花一樣深藍色的天空中,一塊塊雲朵「唰……唰……」地呼嘯著,從帳篷和我的頭頂飛馳而過,牛羊在溫柔的光線中,在墨綠色枝葉和金黃色花朵的哈日嘎納灌木叢里吃草,我們踩著柔軟的青草在畜群和帳篷邊奔跑。天晴時,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拿著小口袋到曠野上拾干牛糞,還要把羊圈裡的干羊糞掃成堆,然後再裝入麻袋背到帳篷邊堆成一堆,蓋上油布和破帳篷毯子之類,以免下雨淋濕。有時候到灌木林中把枯死的灌木掰下來,再捆綁著背回來,這都是準備燃料的工作。如果沒有充足的燃料,連著幾天的大雨來了就沒有任何辦法取暖和做飯燒茶了。其實,干起這些活來我們身心都很愉快,幹活和在曠野上唱歌奔跑一樣地愉快。牧場上的確常常有令人陶醉的時候。

有時候雨後天空的雲是罕見的草綠色。傍晚,帳篷背後的火燒雲紅得嚇人。那時候,夏日塔拉西嶂夏營地還是個人煙渺渺的地方。

那一天黃昏,我們收牛羊入圈時,我爬上帳篷西邊的山岡,在看不見人煙的廣闊大地上,鋪天蓋地的白色雲霧從極遠的西邊滾滾而來,一群受驚的馬群也從西邊賓士而來,它們從我的旁邊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長滿金色哈日嘎納花的原野上。我聞到了風雨、霧和閃電的味道,夏天最狂野的風暴就要來了。嘿!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剎那間沸騰起來,渾身充滿了力氣,我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是一種從沒有過的非常奇異的感覺。莫非是北方女王在念咒語?我感覺在和一個強大的個體溝通,那是一種真切而罕見的巨大快樂。我身上沉睡的幽靈醒來了,我的身體充滿了能量,並且和大地融為一體,我的靈魂深入到了大地深不可測地方。我和大地上的黑土、青草、河水,還有風雨中的那隻鳥在一起快樂而又凄涼地吶喊。我心裡只有一個願望:就這樣和這長滿青草的大地、風暴融為一體,飛向怵目驚心的高空。從這一天起我真的被塑造成了另一個人,我聽從北方女王的咒語,我在大地之母巨大的愛和寧靜中呼吸著。熱血在沸騰,眼眶噙滿了淚水,遠方閃耀著異彩……

後來,我一直渴望繼續體驗這樣和大自然親密相處的神秘感覺,但是我再也沒有體驗過,我的一生中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奇妙的時刻。

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時期,我受著大自然的熏陶、照料和管教,凝望著冬天的風雪,聆聽著春天隆隆的雷聲和山中飛禽走獸的鳴叫。帳篷在傍晚的風中輕輕搖曳,青草叢中的鳥在壘窩產卵,雪山上白雲飛揚,溫柔的月亮輕巧地走過無垠的藍天,就像是傳說中的北方女王。有時我走出帳篷仰望天空的星星,北極星燦爛輝煌,而銀河像是從天外嘶叫著賓士而來的一大群白馬,恍惚中我飛身跳上一匹白馬馳向天邊那顆最遙遠的星星。

在那裡我看到了神靈,而圍繞著帳篷靜靜地陪伴我進入夢鄉的是靈性的牲畜。我的心像懸崖峭壁上棲息的那隻鷹,那裡只有自由的風,還有一株火紅的皂莢樹靜靜地矗立著。大自然就是神的語言。一個牧童在群山草原間的帳篷歲月,是一種截然不同於別處的幸福。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虛假的矯情,但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高山大河和廣闊草原間長期的游牧生活中,確實存在著一種別處可能非常罕見的感情和思想。這個感情和思想深深植入了我的血液和心臟中,常常讓我不能自已地想歌唱、想哭泣……

牧人和水手一樣,真正的牧人騎著馬在茫茫的群山草原上終其一生,而真正的水手是海邊出生海里渡過一生的。他們都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獨立不羈的氣質,他們說的是大海、草原、群山和藍天白雲的語言,他們和風雪、廣漠的星空、孤獨與沉默為伴。他們的衣著、興趣和愛好都與別的人不同。他們的臉孔看不到猥瑣和小器的痕迹。牧人對於自己的馬一往情深,水手對於自己的船充滿感情。

無論是草原上的牧人還是海上的水手,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生活可能狹窄,頭頂藍天白雲,腳踩茫茫草原或碧波浩渺的大海,沒有那麼多的喧囂,但同時又比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和鄉村生活的人們視野遼闊得多,有生氣得多。

他們熟識廣漠的蒼穹和星辰,高山大河和茫茫大海里的秘密。晚上他們回到脆弱簡陋的住所,有可能一瞬間就被風暴吹走的帳篷和船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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