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為止
我是在友人的引薦下和她初次見面的,那時候她已沉痾病榻。
冷。
沒有來由的寒意在進入病室的一瞬間包圍了我。時值蟬鳴不絕於耳的盛夏,我卻不由自主地用雙臂抱緊自己,原本粘膩地將襯衣和皮膚相貼的汗液,跟隨著門外的暑氣一同,被寒意關在了門外。我不由得對這間病室真正的主人產生了疑惑。
友人不知是出於寒冷還是尷尬,模樣怪異地抖了抖身體,說:「你不是說過要給你那個什麼文章收集材料嗎,她應該是個好對象,你們慢聊,我去車裡等著了。」那話彷彿乾燥的北風刮過耳邊。
不等我轉過僵硬的脖頸回答,砰地一聲,屋內便又陷入了死寂。
的確是死寂,我想,甚至因此而懷疑帘子後面躺著的到底是不是一個活人——活人不可能忍受得了這樣肅殺的空氣,更何況友人走後,我的耳邊只能聽見自己與這間病室格格不入的粗重的呼吸聲。
我悄悄走上前拉開了幃簾。
「您好。」大概沒露怯。
「啊,您好。坐吧,您今天在這兒想聽什麼呢?」躺在病榻上的她緩緩回過頭來,輕柔地和我打了招呼。褐發與其說是蓬亂不如說是隨意地散在枕巾上,彷彿一片蒼白的天空被割裂,線條又那麼柔軟,絕非凌厲的割裂,倒更似輕柔的撕扯。
原來她一直聽著我和友人的竊語?這樣想著,我簡單地向她說明了來意,她對此表示理解,顯然並不抗拒我的行動。
然而看著她,我一時竟不知何從開口——我的聲音像是侵入者一般無所適從。短暫的沉默倒是允許存在的,何況是這樣的地方。在這間隙,我像一個冒失的孩童掃視著病榻上的她:她沒有我想像中長期卧病的人那樣骨瘦如柴,只是比正常同齡人相對瘦削,被褥上的雙臂以一種極優雅的姿態交疊著,並因為脂肪的缺失而沒有出現臃腫的堆積;枕頭的高度巧妙地吻合了她脖頸的弧度,使其放鬆地舒展開來,甚至轉頭的角度看來都恰到好處;她淺色的雙眸凝視著我,卻不將目光釘在我身上,那目光深處似乎有一潭清水,吸引著我慢慢靠近。她明明身患重疾,姿態卻全然不像一個垂死之人,或者說,本來便不像一個活人。
她有所察覺,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嘲諷嗎?我決定進入正題。
在例行的問答之後,我雖然收集到一些內容,卻遠遠不能滿足我的需要。令我鬆了一口氣的是,她並沒有立即結束對談的意思:「介意我繼續說些我的事嗎?」正合我意,我立即鼓勵般地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這似乎也使她感到滿意,那潭清水漾起了一絲波紋。
「我曾經死過很多次,當然不是生理意義上的死,」她依舊以平穩的語調說著:「有些是壽終正寢,有些是死於非命,也有不少是我自己殺死的,就像動物吃掉死去的同類一樣,我漸漸學會了將遺骸處理乾淨的方法,拖泥帶水只會招蒼蠅,它們算是我的天敵了。不過這回這遺骸還得勞煩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大駭,她倒咯咯地笑了起來,眼角的細紋恰似夕陽下被微風拂動的細柳,不過是即將枯萎的。我只好慚愧地接受她的請求。
「比這種事可怕的我見得多了,你還年輕呢,像你這樣的人,以後一定有很多機會慢慢見識。我跟你說這樣的話,你會覺得我是個自大的人吧,」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緊接著又突然亢奮:「我曾經是個心理學者,我自己一直很懷疑這一點,畢竟我曾經連接觸自身之外的東西都感到厭惡。
「不過我倒要感謝這份工作,真的。正常和非正常在我的世界裡始終是交織媾合著的,我除了觀察記錄,能為它們做的,也只有儘力使它們和諧相處,像消滅自己那樣消滅它們之中的某一方是不存在的。可怕的情況太多了,但在這個世界裡,令人畏懼的並不是那些可怕的事,我們努力逃離的也並不是它們。你懂我的意思嗎?
「好吧,可能對你來說接受這樣的理論有些困難,何況我這樣的說法也不算太有說服力。就算我這樣說著,我也不可能完美地用行動詮釋這些,倒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我住過精神病院,那些說我頭腦不正常的人他們沒有任何錯誤。我把我自己放進去,如同我曾經帶著自己涉足那些或骯髒或非常的地方。我在濃霧瀰漫的平原上摸索,我知道深淵的存在,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那片土地,儘管過程我並不能稱得上喜歡。可能我喜歡的是危險,是極端,我要警惕的也正是極端。現在我躺在這裡,並沒有什麼極端給我去體驗,我能做的就是反芻消化我之前吞下去的東西。」
她給我的信息有些繁亂了,我便忖度著要如何結束她的話語,儘管那輕柔裡帶著些瘋狂的聲音一直牽引著我的耳朵。她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之前說話時所露出的略帶憂傷的表情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彷彿來自另一遙遠方向的審視。
「您聽厭了吧?」她問道。
「啊可能是有點累了,開車過來有點遠。」我慌忙接話。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您的朋友怕是也不耐煩了,我就不多說了吧。這麼熱的夏天您還過來我很感謝。」
「那麼,我先告辭?請您安心休養,不要擔心什麼。」像是獲赦的人,我戰戰兢兢地退出了病室。
踏出病室的一瞬間,濃重的暑氣立即擁了上來,汗腺也熱烈地回應,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是夏天,我想,在那樣的地方甚至沒有季節可言。
穿梭過兩側房門緊閉的長廊,我不由得想像起每扇門背後都安頓著怎樣的一個人,然而這地方也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常來的,畢竟所在圈層不同,自己的想像大約只能是金鋤頭還是銀鋤頭這樣的水平,也罷。
走出大門,朋友正倚著車抽煙,果真不耐煩了。我回頭看了看那棟聳立著的危樓,不禁嘆了口氣。
飛馳於公路上時,朋友突然生硬地吐出兩個字:「墳墓。」昏昏欲睡的我被驚得彈跳起來,差點撞到玻璃:「什麼?「
「她那裡,尤其是那間屋子,就是個活人墓。」
我將頭後仰,靠在並不十分舒適的靠枕上,隔著車窗凝視著陽光刺目的天空。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我從小便喜愛這樣的天空。她的病室里也有窗子,可那時我看見的卻不是如此湛藍似綢幕的天空——她的天空是抽去了一切色彩的蒼白,裹挾著虛無,籠罩在人的周圍,那份寒意正與蒼白相稱。儘管她始終在與我交談,回想起來,自己倒更像是和一個幽魂對話,確乎缺乏生的氣息,然而也沒有令人畏懼的死亡之感。那,那間屋子的主人到底又是什麼呢。
……
再次接到朋友的電話是在次年立春。內容很簡單,她已彌留,想再見我。像是被一陣力量慫恿著,我立即驅車過去,闖入那間病室。
立春時節天氣尚未轉暖,病室里的寒氣似乎比上次更加泠冽。如果說上次的寒氣像絲線纏繞在人的骨骼和肌肉上,那麼現在的寒意更像是要將人掩埋的風雪,鋪天蓋地的冷。
我立即走向病床,站在一旁的友人示意我安靜。我默默低頭看向她,她依舊以上次的姿態平卧著,不同的是更加瘦削,活著的感覺更加微弱——不消說,這的確是最後一面了。
漸漸地,她的臉上泛起了我沒見過的紅暈,那顏色如同太陽西落後雲彩殘餘的淡色。即將乾涸的湖水對上了我的目光,「請您為我唱一首歌,我想您是會唱的,歌名叫《春已至》。」
我一怔,我的確是會唱這首歌的,然而此時唱歌似乎不合時宜。我露出了為難的神態。
她突然伸出瘦削冰冷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努力聚焦目光看著我:「春天確實到了,不是嗎?我該走了,走之前我想和客人打個照面,也就此而已了。之後還要像我拜託您那樣麻煩您呢。」我感到她手上又加了一絲力,卻沒能釘進另一邊。
我向朋友遞了個眼色,開始小聲吟唱。那的確是一首很美的歌。
她始終握著我的手腕,凝視著我,我卻不敢回望過去,只得盡量舒展神色,看著窗外的虛無,仿如彼岸。一曲唱罷,手上牽引著的力消失,彷彿剛剛的樂曲是那力量的最後羈絆,一曲終了,再無留戀。
我低頭看她,她的雙眼已經緊閉,一側的眼角上依然掛著——最後的一滴潭水。
病室里突然有了一絲暖意。
啊,春已至,而她至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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