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翩翩歸卧泛江月
自那晚後,良宴心一寬,病果然也一日日好起來。她性喜熱鬧,雖然上了年紀,這脾氣也是未改,飲水園裡服侍的下人又儘是游七新近買來的。年紀都輕,沒有不愛玩愛鬧的,因此主僕數人倒也過得自在。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三,福兒、萍兒等忙著給灶王爺灶王奶奶擺瓜弄果,張居正的小廝名喚浮生,也在院中幫著掃塵。他是雙掃的孫兒,因為長得伶俐,有時張居正也命他貼身伺候。福兒眼見天將要黑,說道:「老爺這會兒還不來,咱們祭灶可等不及了。」萍兒說道:「再等等。今天是小年,老爺心裡有數,怎麼著也該過來一回了。」
浮生拄著手裡的笤帚,搖頭晃腦地說道:「非也非也。咱們老爺一向是越到節下他越忙,今晚有遲沒有早,准到不了。」
福兒笑道:「小鬼盡胡說!節下有休假,老爺天大的官,還有人敢欺負到老爺身上嗎?」
浮生把笤帚一放,說道:「你可不懂!每逢過節,老爺除了要見這個那個大官,還得進宮陪聖上和兩宮娘娘呢。」福兒不服氣地道:「你又胡掰了。宮裡再沒別的官啦?怎麼偏偏就單指著老爺陪聖上玩呢。」浮生昂頭道:「怎麼不是!別說今天這個小日子了,連著元旦、元宵兩節,老爺在家的時候也不多。」
良宴在一旁聽著他們鬥嘴,忽地心中一動,說道:「那也未必。依我說,你老爺今天不來是真,等到元宵這樣的日子,定會回來。」
浮生癟嘴笑道:「小姐,不是我駁你的話,惟其是元宵,才更回不來呢。那天除了宮裡有熱鬧不算,聖上和兩宮太后還要上城樓觀燈……哎喲喲,那份熱鬧,過了二更都散不了。」
良宴也笑道:「既這樣說,我和你打個賭約怎麼樣?」浮生把手一拍,言不由衷地道:「我並不敢和小姐賭。」良宴望著他笑道:「你要輸了,我罰你掃三天院子。你要是贏了,贏五兩銀子,我另外叫張大哥再放你三天假,如何?」浮生不覺把眼睜大了。
萍兒笑道:「你要是贏了小姐,我和福兒各給你親手做一雙鞋。」福兒接著說道:「可是你輸了,須得給我和萍兒各送一個又亮又大的燈籠。」說罷又拉著陸禾兒的手笑道:「陸姑娘,你也同他說個賭注。」
陸禾兒搖頭不肯,說道:「浮生,我勸你別和姐姐……」話猶未完,只聽浮生大喊一聲:「好!這個賭我浮生認了!陸姑娘,她們是一夥兒的,我請你做個公道。」
陸禾兒也忍不住笑了,繼而說道:「可以。不過我仍是勸你一句,與主子打賭不智。」
浮生飛快地摸了一下鼻子說道:「我連這個都說不準,算我白在老爺府里長這麼大了。」
轉眼便是元宵節。這日過了酉時,良宴等用過飯,命人把煙火花炮抬到前院空曠處來放。老董早在前院安下屏架,聽見吩咐,忙弄齊備了。良宴遠遠看著取樂,猛地不見了陸禾兒,便命人去找。
良久,陸禾兒姍姍而來。良宴不禁問道:「你去哪裡了?」陸禾兒說道:「這院里幾時沒這樣熱鬧過了,我怕吵著故去的老爺,才剛去上了一柱香。」
良宴知道她說的是王相遠,點頭嘆道:「到底是你心痴。」說著把火摺子遞給陸禾兒,叫她先放。陸禾兒伸手夠著一個小花炮,一面又把頭遠遠地扭回來。良宴伸手替她掩著雙耳,笑道:「不用怕,我替你捂著。」只聽一聲脆響,那花炮登時竄入黑夜,卻原來是一枝玉蘭。
良宴覺得大有意趣,又叫福兒萍兒也一起來放。浮生一個兒坐在照壁前的小凳上,看她們放得有趣,心裡也美孜孜的。正出神間,忽然有人自他肩頭一拍,說道:「聽說你和人打了個不小的賭,我也和你下個賭注,你說怎樣?」
浮生右肩一擰,把那人的手擺開,說道:「那也要看小爺我……」說著回過頭來,一看之下,嘴裡叫了聲「哎喲」,忙跪下道:「老爺,你怎……哎喲,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
張居正大笑道:「你輸了!我下的賭注,可也不小啊。」說著走到院中,仰頭看了一會煙花,待畢駁之聲止了,又看向良宴。只見她已換下了家常裝束,穿著一身寶藍緞裝,笑盈盈地候著他。
張居正走到良宴身邊,笑道:「這也教你猜到。走罷。」兩人並身出門,臨去前,張居正不忘回頭吩咐道:「留浮生看家,其他人都上街去!」
浮生本來已跟在張居正腳後邊,聽見這句話,想走又不敢走,只好哭喪著臉,悻悻地望著張居正良宴二人遠去。
從扁擔衚衕走到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地。二人行不多遠,果見面前花燈如晝,瑩光粲然。張居正立在街心,望著身邊人,忍不住嘆道:「當日戲言猶在耳邊,三十六年了。可憐你我卻都老了。」
良宴聽他話中不勝滄桑之感,心下也自有感觸,只不好露出來,便說道:「知己相交,貴在心而不在跡。三十六年又何足道哉?你且看我今晚,必要集滿三十六盞燈謎才罷休。」張居正見她如此,也不肯負她豪興,說道:「好!走吧。」
兩人走到第一盞彩燈前,見上邊寫著一行字:「三十歲後始讀書,生來半百方始學」,後面注著「打四書二名」。良宴嘴裡剛念完,接著便說道:「這是大學、中庸。」
張居正笑道:「是」,命跟著的人把燈拿了。兩人又走到第二盞燈前,良宴念道:「三人同日去觀花,百友原來共一家。禾火兩人相對坐,夕陽橋下一雙瓜。打四字。」邊念邊說道:「三人是為眾,嗯,又有百友,原來卻是虛指。這謎底是眾望所歸么?」
那售燈的人聽見,臉上一喜,剛要說話,便聽張居正說道:「你也往『禾火相對坐』這幾個字上頭想一想。」
良宴知道猜岔了,低低念道「禾火相對坐,夕陽橋下一雙瓜」,恍然大悟道:「三人同日是春,百友自然是夏,後兩句更為簡單,原來是春夏秋冬四個字。」張居正點頭道:「孺子可教。」良宴笑道:「多承賜教。」兩個人又往下走,見一盞花燈分外精緻,細看上面詞句,卻是:「蟾宮一口小明塘,一枝鐵箭射南方。二十四條花街巷,巷巷能會作文章。打一使物。」
良宴搖頭道:「這個不猜。」張居正道:「為什麼?」良宴說道:「這謎面狡猾。當此良夜,他偏告訴人說有二十四條花街巷,巷裡還能作什麼文章?自然也是花中文章。」說著手指著天上的一輪圓月,笑道:「人家還巴巴地提醒你別忘了天上的明月,月明林下,自是美人該來了。」
張居正見她連說帶比,妙趣橫生,禁不住放聲笑了。笑到盛處,忽然停下,又嘆了一口氣。良宴問道:「怎麼了?」張居正道:「我嘆元敬不知惜福。有卿一人,勝過十女。」良宴一怔,冷笑道:「十女不如一兒。」張居正知道他夫妻二人反目的由來,見勾起了良宴的傷心事,只好默然不語。兩人一路走,一路猜,一路摘燈,只苦了身後的福兒萍兒等人,一路提著抱著,手無餘暇。
老來寂寥無人念,日子論月論月地也就過去了。這日方當晚秋,正是京城好時候,良宴和陸禾兒在窗下閑談,忽聽老董說有南溪舊人在府外通名。兩人正在疑惑之間,已看到老董帶著一個婦人進來,年只二十,不是阿真是誰?
良宴忙起身道:「你怎麼上來了?」陸禾兒問道:「怎麼只你一個,沒人陪著來么?」
阿真眼眶先一紅,回道:「我沒什麼事,不能上京來伺候小姐么?」又說道:「小秋哥和解憂一道來的,快進京時不知說要辦什麼事,叫我先來了。我只說他們腳程比我快,憑辦什麼大事也該比我早來才是,想不到仍是我先來了。」
良宴聽見她不住口這一番長話,瞅了陸禾兒身邊的福兒一眼,說道:「這一個成天唧唧咕咕沒完不算,今天倒又添上一個。」福兒果然已有一句話在嘴裡,只說了一個「你」字,聽見良宴說,忙把下面的話生生忍住了。陸禾兒不禁微微一笑。
良宴又說道:「傻丫頭,傻站著做什麼?」
阿真猛地省事,忙跪下磕了一頭說道:「該死,竟忘了給兩位主子請安。」陸禾兒從阿真進府就帶著她在身邊,論兩人感情尚在良宴之上,但她不比良宴感情外露,只是笑了一聲。
阿真行完禮,又說道:「我們在家什麼都好,今年尤其好。這些天正是秋收了,聽小秋哥講,官府說了,今年起再不用咱們交稻穀麥子這些東西了,只用折成銀錢一齊交了就完事。咱們府里人少,今年既不用專門找人收谷粟,也不用出徭役,連帶那些七七八八的雜差也都一併能折成銀兩交稅。小秋哥說這是件大大的好事,說一定要來報給小姐,可解憂倒說,小姐肯定一早就知道了。小姐你說,你究竟知不知道呀?」
良宴聽了,半晌說道:「王家的事都交給你們管,你既說好,自然是真好了。」又說道:「既然來了,今天先歇下,明日起我帶你好好玩幾天。」
阿真性子嬌憨,忙搖頭道:「明後天可不行。我想小秋哥他們事情也該辦完了,就這兩天就要到了。等他們來了我們一道玩。」
良宴心道:「解憂久未在京,小秋更是從來也沒邁進過京城一步,臨進京時卻說有事,自然是在哄人。不用說,解憂分明是先往薊州去了,小秋多半也跟著。小秋,你去薊州我不怨,我只怨你不該丟下阿真一個人。憑這個也該當罰你。」心裡想著,嘴上卻揶揄道:「什麼『我們一道』,誰是『我們』?現如今你只和小秋是配得上『我們』了。」
阿真漲紅了臉道:「小姐你真叫人恨!一見面跟我說這個。」福兒在旁邊「噗嗤」一笑,拿手指在臉頰上羞她。
如此過了兩日,遲秋和解憂果然還沒有進京。這日良宴一早就去琉璃廠一帶找張居正說的一張什麼畫,直到日落方回。進屋先喚了幾聲,卻不見阿真答應。
良宴正自念叨,忽見張居正走了進來,說道:「不用叫她了。她已經啟程回南溪去了。」
良宴一呆,說道:「什麼?」
張居正道:「她今日說有些不舒服,看了醫生,說是已經有了身孕。眼看就要入冬,天氣一冷,路上更不方便行走。因此我便派人立刻送她回去了。」
良宴不解道:「何必這樣急?她丈夫也還沒到,等她丈夫回來,再陪她回去,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哦,那倒不妨。我已派人去薊州知會遲秋了。」
良宴登時明白過來,怒道:「你……」見張居正不為所動,只好強按不快說道:「你不知道,有孕的人,頭三個月最是要緊。我去追她回來。」
張居正怎會容遲秋從薊州帶話回來,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她手裡有我的手令,路上憑有什麼事也照應得了。你追她回來,白讓她多受一圈苦。」
良宴聽見這話,望著張居正好一會兒,喘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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