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慈的愛爾蘭2——一個憂傷美麗的少女

1902年,葉慈與劇作家格雷戈里夫人共同創作的話劇《胡里痕的凱瑟琳》(Cathleen Ni Houlihan) 在他一手創辦的Abbey劇院上演,一時間萬人空巷。

這個獨幕劇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愛爾蘭農民吉蘭一家正在熱熱鬧鬧地舉辦婚禮,忽然來了一個老婦人。老婦人滿面風霜,向人們哭訴著她的悲慘遭遇,「家裡來了許多陌生人,我的四塊田地都被奪走了。很多人為了愛我而死……「年輕人被她的歌聲以及悲慘遭遇打動,決心離開未婚妻而去參軍。然後當老婦人離開的時候,人們發現,她居然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女。

「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婦人」,——在葉慈筆下,這是愛爾蘭的形象,但只要所有男子都願意為她獻身——她就會重新變成那個年輕美麗的少女。

事實上,最初我來到愛爾蘭,是帶著美好的想像來找尋一個傳說中浪漫和忠貞的國度,後來我在這裡學習、生活,與不同的人交談,到不同的地方行走,便開始驚嘆於愛爾蘭的另一種氣質:憂傷。

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國家,從外表上看,到處都是綠盈盈的;這裡的人們白天工作,夜晚去酒吧暢飲,也永遠都是樂呵呵的;可為何人們吟唱的歌曲那麼憂傷?為何人們口中傳說的故事那麼悲壯?

比如liffey河畔那一組關於大饑荒時代的饑民塑像,何等悲慘凄切,令人忍不住落淚;

比如曾經矗立在Grafton街頭Molly Malone的雕像和17世紀一個美麗姑娘因為生活貧困,不得不白天沿街叫賣,晚上變身為妓女,後來死於傷寒的故事;

再比如愛爾蘭風笛聲,永遠是那麼歡快與蒼涼交織,如泣如訴;

而幾乎每個愛爾蘭的孩子都會記得當他們尚在襁褓里媽媽吟唱的搖籃曲《weile

weile waila》:居然講述的是一個媽媽將自己的嬰兒溺死在河裡的故事,實在是聳人聽聞;

……

這些故事,這些歌曲,都在提醒著我們,這曾是一個遭受過苦難的國家。

第一,一個似乎比天空還要遙遠的小島

愛爾蘭,這是大西洋上的一個小島,地理上遠離歐亞大陸,文化上也一直離歐洲主流文明有些距離。對於我們這些非英語的民族來說,它似乎已經超越了平面的世界,向著雲之上,以及石頭之下生活。

比如演員和戲劇導演Micheal MacLiammoir曾說,「除了馬爾他和冰島,歐洲沒有島嶼像愛爾蘭島一樣,處於這樣一種悲慘的、不利的境地。它的右側沒有鄰居而是統治者,它的左側是沒有人跡的海洋,向左直到美洲大陸才有陸地。」蕭伯納也說,「這個可憐的小塊陸地與歐洲大陸是分離的,與歐洲大陸的最西端沒有接壤。」

這樣一塊土地,在心理上,似乎比天空更遙遠。

因為遠離歐洲大陸,愛爾蘭一直在歐洲歷史發展中處於自生自滅、自給自足的狀態。因為遙遠,人們的想像力便不受文明的束縛,格外豐富;也因為遙遠,人們眼中的景象難免會多了些荒涼和空曠。

第二,傳說故事中的愛爾蘭

在《莪相的漫遊》和《誰與弗格森同去》詩歌中,葉慈分別吟誦了凱爾特武士兼詩人莪相以及英雄人物弗格森的故事。這些或人或神的故事,充滿激情與磨難,歡樂與悲傷:

比如在神仙國度居住了三百年,回到人間後一下子變成三百歲而不知何往的莪相; 比如一個將神祗趕出要塞,在經歷一百天歡樂後,最終在自己的墳墓上哭泣的人;比如將王位拱手讓出,到森林中與游吟詩人和小丑為伍,卻也自得其樂的弗格森;……

這些愛爾蘭英雄人物昭示著:苦難和幸福相生相存,失敗和勝利如影隨形。而這種對抗和衝突正是推動歷史進步的力量,也是追求和諧平衡的途徑。因此對於愛爾蘭民族來說,要抵達真正自由安寧的樂土,也必須和他們的先人一樣經歷衝突、對抗和磨礪,度過苦難。

通過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中的英雄人物,葉慈看到了堅持與苦難抗爭的愛爾蘭民族性,堅定了他「以文學力量推動愛爾蘭獨立「的信念,並在這條道路上漸行漸遠——挖掘和塑造一個」浪漫而悲壯「的愛爾蘭。

第三,現實中的流血與犧牲

在很短時間內,「胡里痕的凱瑟琳「這個憂傷美麗,象徵愛爾蘭的少女形象,就在愛爾蘭產生了巨大的文化影響力。無數愛爾蘭青年前赴後繼,甘願為少女凱瑟琳的自由而英勇獻身。以至於當時的起義軍領袖不得不善意地提醒他們,」沒有胡里痕之女凱瑟琳這個人,也沒有黑玫瑰和老婦人,沒有這樣一個人召喚你為她服務。「儘管如此,年輕人依然對參加國家獨立運動趨之若鶩。

1916年4月24日,復活節。

愛爾蘭共和國兄弟會和公民軍,在帕爾斯和康納利的領導下,發動了一次武裝起義,佔領了都柏林總郵局,並宣布成立愛爾蘭共和國。僅僅5天後,這次起義就被英軍鎮壓,15名領導人,包括茉德?岡昂的丈夫麥克?布萊德均遭槍決。

葉慈當時身在英國,聽到這個消息後,在傷心之餘對起義的領導者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果敢而震撼,並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他一直崇尚的「英雄史詩般的愛爾蘭民族精神「——浪漫而又悲壯。

於是,一系列反映愛爾蘭民族運動,頌揚時代民族英雄的詩歌出現了,比如《1916年復活節》、《16位逝者》、《致一位政治犯》、《群眾領袖》等。

政治,總會跨越浪漫而直抵現實。

儘管葉慈的詩歌鼓舞了許多青年為浪漫的政治理想而獻身,可是愛爾蘭革命事實上並不缺乏陰謀、屠殺、極端主義和恐怖暗殺。

葉慈後來開始不斷反省,於是生髮出許多追問。比如他在《1916年復活節》中拷問自己:「……面對問題,卻從未找到答案。我的戲劇是否把人們,送往英國人的槍口?我說過的話語可有,挽救那家園淪為廢墟?」

第四,「凡美麗的終必漂走」

面對一系列靈魂的追問,再加上對愛情求之不得的感慨,以及對老去和死亡的困惑,葉慈開始求諸於宗教和東方哲學。他晚年甚至親自將印度經典《奧義書》譯成英文,於是他的詩歌中逐漸呈現出宗教色彩和哲學思考。

這是他寫於1903年的詩: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說,『凡美麗的終必漂走,如急湍』。還有那首《活生生的美》,「我們已老,活生生的美只是為了更年輕的人,我們付不起它勒索的滾滾眼淚。」

生命之有限,而冥想之無限。

在Sligo, 埋葬著葉慈——草地葳蕤,把青草的綠色一路鋪到天邊,中間便是那座本布爾本山了。

本布爾本山形狀奇特,山下即是特拉姆克里夫墓地和教堂,而葉慈和他的妻子正長眠於此。一切正如他的詩歌《在本布爾本山下》中所描述的:「在光禿禿的本布爾本山下,葉慈躺在特拉姆克里夫墓地中……在附近采來的石灰石碑上,是按他的指示刻下的文字:對生,對死,投以冷眼,騎士,向前!」

教堂很小,墓更小。此時風雨交加,天地變幻,墓碑、教堂、遠山、樹林,這樣的景象,即便在夏天,亦是枯冷蕭瑟。

再加上葉慈墓碑上這樣冷峻悲壯和睥睨世間的詩句。彷彿一位騎士,獨行天地間,單槍匹馬去征戰世間所有的冷雨與苦難,去尋求關於生、死,和自由的答案。

一個多愁善感的生命個體,發出了愛爾蘭的聲音,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想向這個遙遠的國家致敬。(文/ 凌夏)

請關注葉慈解讀系列:

我們在葉慈中凝望愛爾蘭1——葉慈與他一生求不得的夢

我們在葉慈中凝望愛爾蘭2 【二】愛爾蘭——一個憂傷美麗的少女

葉慈的愛爾蘭3——將愛爾蘭神話植根於大地

葉慈的愛爾蘭4 :愛爾蘭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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