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奪路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
關山奪路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
作者: 王鼎鈞
國共好比兩座山,我好比一條小河,關山奪路,曲曲折折走出來,這就是精彩的人生。
「對日抗戰時期,我曾經在日本軍隊的佔領區生活,也在抗戰的大後方生活。內戰時期,我參加國軍,看見國民黨的巔峰狀態,也看見共產黨的全面勝利,我做過俘虜,進過解放區。抗戰時期,我受國民黨的戰時教育,受專制思想的洗禮,後來到台灣,在時代潮流沖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構,經過大寒大熱、大破大立……我的經歷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現在,就是叫我做個見證。」——王鼎鈞
我所看到的日俘日僑
抗戰勝利,日本軍人繳械投降,叫做日俘,住在中國的日本平民仍然叫日僑,中國政府設立了一個機構管理他們,這個機構的名稱,今人說法分歧,我記得我看見的招牌是「日僑俘管理處」。僑俘兩個字破例密接,印象深刻。
那時「中國本部」(不包括東北和台灣)有日俘一百二十八萬三千多人,日僑約八十萬人,中國政府要把他們送回日本,當時稱為「遣俘」和「遣僑」。那時「中國本部」使用廣州、上海、秦皇島、青島等十三個港口進行遣送工作,上海最受重用,資料顯示,上海港口送出日俘七十六萬人,日僑約六十萬人。我們逗留京滬時,遣送工作還沒有結束。
國際通例,戰勝國有權使用戰俘的勞力。我們到南京時,看見日俘正在揮汗修路,江灣新建的機場尚未修好,仍由日俘繼續施工。多年後,美國好萊塢拍了一部有名的電影:《桂河大橋》,演出英軍戰俘修橋的故事。雖然做了俘虜,為敵人修橋,那個英軍上校還是很興奮,他說,身為軍人,一生做的都是破壞工作,難得有機會建設,他一定要督率部下,提高工程水平。日軍攻打中國,一槍一個洞,一彈一個坑,留下無數斷橋殘壁,徵用他們出力建設,也是一種教育。
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修路,皇軍一變而為苦力,也是千載難逢的景觀。那時機械器材缺乏,修路還是靠鍬和鎬,他們挖過許多戰壕掩體,操作十分熟練。動作比較慢,似乎不甘心?但是一鍬一鎬下去很確實,不敷衍了事,也沒看見有人擅自休息走動或抽煙喝水。軍官帶隊督工,工地狹長,他不停地走動察看。盟軍規定,日俘遇見戰勝國的軍人,不論對方階級高低,都要敬禮,而對方不必還禮(這是長官唯一叮囑過的注意事項)。乖乖,他向我敬禮的時候,我還真覺得如在夢中。下次再去,我到馬路對面遠遠地看,躲著他。連上有個班長,他每天故意走過工地,每天享受一個敬禮,大日本皇軍的軍官,動作敏捷,姿勢正確,從未違背盟軍的規定。我聽見有人笑那班長無聊,那班長說,「抗戰八年,除了這個,咱們還能撈到什麼?」他每天計算一共得到多少敬禮,到瀋陽後,我聽他數到第七十次。
我也曾到江灣看日俘修機場,那裡參加勞動的人數多,一片黃塵中黃螞蟻成群蠕動,乍見之下,產生錯覺,還以為他們構築工事,包圍上海。我看見他們整隊歸營,儘管鞋襪破舊,軍服骯髒,他們的隊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視,無人交頭接耳。官長的軍服上業已卸除那些顯示階級尊嚴的佩件,外形和他們一樣狼狽,同時也失去了關乎他們生死榮辱的權力,可是他們對長官的尊敬服從絲毫未減。那時怎麼也沒料到,兩年零十一個月後,我狼狽奔往江灣,由江灣逃出大陸。
聽說上海的慈善機構想捐一批鞋襪給這些日俘,人家不要。如果說日俘決心給京滬人士留下「去思」,他們辦到了,報紙雜誌不斷有人稱道他們。據說他們在投降前一天照常出操上課,紀律嚴整。據說投降後照常整理內務,被服裝具一絲不苟。據說繳槍之前把槍擦得乾乾淨淨。據說他們登船回國,秩序井然,無人搶佔好位子,而且讓婦孺優先。他們的財物都得留下,只准帶很少的錢、很少的隨身用品,例如五百日元的現款,一隻手錶,一隻自來水筆。憲兵檢查嚴格,據說他們無人違反規定。
不久,我們走海路赴東北,葫蘆島登岸,正是夕陽西下,我看見許多日本僑民在碼頭上排成隊伍,接受檢查,老人彎著腰,排在最前面,然後是婦女,牽著小孩子,最後才是青壯男子。隊伍很長,沒有聲音,圖畫中才有那樣的沉默,只聽見海浪拍打堤防,連小孩子都不走、不跳、不哭、不叫。海水中一艘輪船等著送他們回國,記得是一艘年久失修的老船,外殼油漆斑駁,我當時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海上起了大風大浪,這樣一艘船能把他們平安送到日本嗎?
「可怕的日本人」!京滬的論客如此判斷,他們借小報一角,談日本軍人在硫磺島上的壯烈,談日本僑民在塞班島上的壯烈,談「自殺飛機」在空中的壯烈。我今天重讀關於「神風特攻隊」的記述,兩千五百一十九個日本青年,志願獻身,他們駕著特製的小飛機,帶著重磅炸彈,全速沖向美國軍艦,粉身碎骨。他們炸沉了普林斯頓航空母艦、懷特普來恩斯航空母艦,以及其他軍艦。美國的生產力雄厚龐大,馬上可以補充損失,日本的自殺飛機卻用光了。無論神風隊如何英勇,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仍然節節敗退,亡國的命運註定,神風戰術不能挽回。最後,執行此一戰術的日本第五海軍航空司令宇垣,親自登上自殺飛機出動攻擊;發明此一戰術的海軍參謀長大西切腹自殺,他留下遺書,對英勇犧牲的神風隊員道謝,對那些隊員的家屬道歉。
日本政府欺騙了日本青年,執行騙術的將領過於「入戲」,「入乎其中」而無法「出乎其外」,跟著假戲真做了。但是我至今不能認定這是中肯的論斷,無論如何,日本軍人的品質是優秀的,日本政府浪費了他們。無論如何,政略錯誤不能由軍人用投降叛變來糾正。戰地軍官,軍權至高,當地司令官以通敵和作戰不力之類的罪名殺了多少人!結果高級將領以千萬士兵做投降的資本,換一個新官位,他的部下經過改編整訓,槍口換個方向,不是死在這個戰場上,就是死在那個戰場上,無論如何我不能承認這樣的軍人「優於」那樣的軍人。
然而那樣的軍人的確可怕。抗戰時期,我們都熟知兵學家蔣百里的名言,他說日本盛產清酒、櫻花和鯉魚,這三樣東西可以代表日本人:清酒沒有後勁,象徵日本的國力難以為繼;櫻花突然滿樹盛開,也一夜敗落乾淨,象徵日本的國運無常;廚師烹魚前,鯉魚躺在砧板上不動,象徵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可怕的是清酒喝光了,酒廠再造;櫻花謝盡了,明年重開;鯉魚死了,來世輪迴。京滬論客高分貝呼喝,教人莫唱《何日君再來》。 投降,日本軍人一萬個不甘心,閑言閑語很多。中國政府派陸軍總司令何應欽飛南京「受降」,日軍總參謀長小林淺三郎呈遞降書,兩人留下歷史性鏡頭。我乍見那張照片時,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看了幾十年,終於看出眉目來,那位降將雙手送出「那張紙」時,紙離桌面太近,太低,「那張紙」也沒過桌面的中線,何大將得伸長胳臂俯著上身接過來,「降將」有機心,何上將恐怕是有些慌張。單就那授受片刻而論,日本沒輸。
然而一般軍人也的確可憐,無論精神上、物質上他們都貧無立錐,戰爭耗盡了日本的一切資源,「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他們回去連食物也沒有。如果他們中間有人強姦過中國婦女,此人的妻女正在賣淫;如果此人放火燒掉中國人的房子,此人的祖居已被燒夷彈或原子彈化為灰燼;如果此人用他的東洋皮靴踢過中國人的孩子,中國學童正把日本孩子推入水中。即使此人從未搶過中國人的東西,他的家已遭中國遊民侵入,喜歡什麼拿什麼,「你們從中國人家裡搶來的、我們收回。」即使此人一向尊敬中國讀書人,中國學生打日本教師也形成一時風氣。
東北人性情剛烈,屬於「北方之強」,那時他們遠在「化外」,沒聽見「以德報怨」的廣播,「恩仇不報非君子」,動手殺死許多日俘。多少日俘日僑被飛機炸死,被老百姓殺死,衣服被人扒光凍死,多少人生了病,得不到治療,也是一死,還有不少人自殺而死。死神一次一次篩選,最後大難不死,再回到日本去受罪。現在讀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的《日治時期在滿洲的台灣人》,書中有許多見證,跟我當初聽到的傳聞八九不離十。 天皇下詔投降,教他們「不能忍者忍之,不能受者受之」,可憐天皇哪裡知道個中隱痛辛酸。「忍」能維持自尊,也許這是日本人的特點,但是也只有在中國人手中辦得到,或許可以說,這才是中國給他們的特惠。「南京大屠殺」一筆賬,算來算去算到日軍將領谷壽夫頭上,他是第六師團長,一九四五年進佔南京。中國法庭審判他,他十分莊重地說,他不知道有大屠殺,他從未下過那樣的命令,但是他說,如果他的部下真的那樣做了,他有責任,他願意負起責任。聲調沉穩,要言不煩。中國法庭殺了他,「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大體上說,盟國法庭殺戰犯,僅僅殺了他們的肉體,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幽魂早在日本復活。任何國家都得有國魂,日本打造國魂,「二戰」戰犯的幽魂也做了材料,十四名甲級戰犯的靈位移到靖國神社、日本的忠烈祠。二○○一年盂蘭盆假期,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他說,那些戰犯在艱難歲月中懷著對祖國未來的信念,血灑疆場,英靈不泯。
我們到了瀋陽,聽到蘇聯軍隊乾的壞事。奸淫擄掠的事容後再談,單說對待俘虜,斯大林把二十八萬日俘運往西伯利亞做苦工,饑寒交迫,勞動量很大,估計他們以青壯之年憔悴而死,斯大林殺了他們的身體,也殺了他們的靈魂。一九五○年,蘇聯把「在中國犯罪」的日本戰犯交給中共,其中包括在山東執行「三光」政策的日軍第五十九師團中將師團長藤田茂,關東軍製造細菌武器的七三一部隊支隊長神厚秀夫。日軍投降時,中共力主嚴懲戰犯,一朝戰犯在手,個個從輕發落。中共只是殺了他們的靈魂。
日本關東軍大約有十萬人不願投降,拋棄妻子兒女,遁入長白山中,再也沒有出來。長白山區冬季有四十天下雪,氣溫經常在攝氏零下四十度左右,他們沒有生存的條件。奇怪的是沒有人逃回來,估計最後的結局是集體自殺,而且是少數人控制多數人強迫自殺。他們的妻女擔當另一種角色。那時國民政府船只有限,東北的遣送工作排在最後,我到瀋陽時,馬路兩側日僑擺了許多地攤,出售他們帶不走的東西,維持目前的生活,大件如鋼琴沙發,小件如玩偶花瓶,雖說家產充公,當局並未禁止。那些專售「小件」物品的地攤最有看頭,日本文化琳琅滿目,地攤後面幾乎清一色的「跪」著一個女子,絕對沒有男孩子出現,只有他的母親或姐姐,她們給「男子」留面子。她低著頭,雙目下垂,並不真正照顧她的貨物,任憑顧客自動取貨,自動照標價付款,如果有人白白拿走,她也沒有任何表示。偶然有男人(多半是關內來的中國大兵)伸手去摸她的臉蛋兒,強迫她抬起臉來,她的反應是「三不」:不合作,不掙扎,不出聲。
那時還有日本女子沿街叫賣自己製作的食物,據說她們都是日本官員的女兒。日本女子也在街頭搭建臨時的小木屋賣酒,拉起白布條做成的廣告,中年婦女炒菜,少女擔任招待,二十歲模樣的少女,穿著和服,站在櫃檯裡面,端出咸豆花生米,把酒杯斟滿。顧客多半是東北的工人或馬車夫,這些粗魯的男人乘其不備出手突襲,摸她們的胸脯,或者揪住頭髮吻她們的臉,她們都能說漢語,可是沒有抗議爭吵,也不流淚,默默地承受一切。 資料顯示,東北地區有日僑一百三十萬人。瀋陽一地大約有二十萬人,其中婦女佔百分之七十,包括由日本來的營妓舞女。東北遣送日俘日僑進度較慢,李修業在《遣送東北日僑俘的回憶》中說,這年十一月才遣送完畢。所以我們還有機會見到許多、聽到許多。
日本佔領東北後,向東北大量移民,移民是他經營東北的重要手段之一,日本人是特權分子,一聲投降,全成了擱在沙灘上的魚。那時她們非常恐懼,她們熟知日軍在中國造了什麼樣的孽,伸長了脖子等待中國軍人的屠刀。她們為丈夫乞命,為子女乞命,為自己乞命,既而發現中國男人所要的不過如此。她們也弄不清楚眼前這個中國人誰有多大許可權、誰能發揮多少影響力,她們完全順從「中介人」的擺布。所謂中介人,主要的是日僑管理所的中國幹部,各方「權勢」向他們要女人,他們晚間把年輕女子送到指定的地方。瀋陽外圍某市的市長,每夜換一個日本女子侍寢,他向人誇耀,他打算一年睡三百六十五個日本女子,自稱民族英雄。管理日僑俘的處長和他所屬的許多所長,都由當地黨政要員兼任,他們從來不把這項兼職寫在履歷表上,他們的傳記和墓志銘誇盡當年勇,從未提起管理日俘這一段。
「淫媒」之類的人物也應運而生。我有一位本族的長輩,他在關內工作,因業務需要,經常往來瀋陽,為起居方便,他在瀋陽市買了一幢日式房屋,他若不來瀋陽,房子就由他軍中的密友們自由使用。管理房屋的副官告訴我,許多上校、少將級的人物輪流在那幢房子里宿夜,年老的日本婦女晚上送年輕的日本女子來,那些軍官喝酒的節目也省了,有時一個人睡人家兩個,有時兩個人睡人家一個。關於這幢房子和它的主人,以後還有故事可講。
美色也是階級,漂亮女子總是歸官位高的人,門當戶對。聰明的美女也總是趕快找一個「英雄」獻身,受他的保護,免得再去伺候一個一個「人下人」。那年代,女囚收監以後,倘若無背景而有姿色,很可能由典獄長之類的人物召去陪睡,若是不從,她就會落進那些看守員的手裡,他們輪流縱慾,使她悔不當初。日本女子毫不遲疑接受了她們的命運,而且竭力減少了損害。 據說在床上,日本女子委屈迎合,那一份從裡到外徹底奉獻,才真是「無條件投降」。而且她們穿著華美的和服來,脫掉和服,裡面並沒有內衣,男人的這份驕傲和享受,也許只有皇帝召幸後宮嬪妃才可以得到。日本男人太剛,幸虧日本女人來補救,戰勝國的男人嘗過日本女子的委婉承接之後,對這個戰敗國有寬恕心。
後來我到台灣,結識了一位劇作家,他當年在軍中做政工,他的部隊第一批出關,進佔瀋陽。他的官階雖然低,卻也有一段醇酒婦人的日子,他說,他們當時的口頭禪是「以個人幸福慶祝抗戰勝利」。他胸中有許多日僑女子的故事,但是沒來得及寫出來。我從他那裡知道,日本的少婦和少女,裝束有別,他們找來的都是少婦,上了床才發現是少女。他們納悶:向來只見少婦冒充少女,何曾聽說「反串」?後來明白了,日本少女認為貞操神聖,婦人就沒那麼嚴重,她以少婦裝扮保留自尊心,同時她也表示大割大舍,沒有什麼「過渡」。那時中國男人嫖妓,也指明要日本女子,老鴇常以中國女子冒充。有經驗的嫖客說,識別真偽很容易,你把手伸進女孩子的衣服里,撫摸她的胸部,如果她的肌肉溫暖柔軟,她是日本人;如果她的肌肉冰冷僵硬,她是中國人。面對橫逆,日本女子有她的哲學,她完全撤除了心理的防線。日本女子掛在十字架上,替日本男人擔當罪孽。
動蕩之世,「每一個維持尊嚴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犧牲尊嚴的女人。」日本男人虧欠中國人,中國男人虧欠日本女人。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美色,正如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權勢,雙方都有自知之明,不得已而求其次,連我們的幾個班長都沒留空白,他們總是白天外出,匆匆趕回來參加晚點名,一臉酒色財氣,連長訓話,要求大家「節制」。後來知道,美軍佔領日本以後,日本女子為美軍官兵布置溫柔鄉,賺外匯,也爭取美國對日本的同情。美國記者發出報道:「東京的婦女大半是妓女。」中國記者水平高:「日本的女子大半是西施。」西施犧牲肉身,圖利本國。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台灣企業家許文龍舊話重提,他稱讚日本女人犧牲色相,挽救日本危亡。
東北一寸一寸向下沉淪
國軍的軍紀變壞,憲兵隊冷衙變熱,民眾紛紛前來投訴,要求制止軍人欺壓。憲兵巡查沿途取締違紀事項,每天帶回整頁記錄,有時加上需要「帶隊處理」的軍人。郭偉班長專門負責處理這些案子,我是他的助手,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得休息。
軍紀是怎麼變壞的呢?第一個原因是傷兵增加。
軍隊作戰,官兵當然有傷亡。傷者先由野戰醫院緊急治療,轉到後方醫院繼續治療,他們或因留下後遺症,不能再上戰場,或因心灰意冷,不願再上戰場,千方百計保留傷員的身份長期留院,於是後方醫院兼有收容所的性質。好萊塢出品的電影里有一場戲,炸掉一條腿的大兵和炸瞎一隻眼的大兵額手相慶:「對我們來說,戰爭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回家了!」國軍的傷兵無家可歸,你兩條腿離家,怎麼能一條腿回去?而且戰爭對他們並未過去,他們的家鄉在解放區,缺一條腿或瞎一隻眼,正是他殘害人民的罪證,不能掩飾,無法原諒。這些人逗留戲院,遊盪街頭,心理不平衡,見誰跟誰生氣。
那時社會歧視「殘廢」的人,多少民間故事以嘲笑他們為題材,連兒童都以捉弄聾啞為樂。那時,基督教認為殘廢是上帝的懲罰,佛教認為殘廢是前世的業報。中國人把殘廢改成殘障,再改成肢體障礙,花了四十年的時間。四十年前,給殘障的人讓路、開門、預留座位,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政府對傷兵沒有康樂服務,沒有職業訓練,沒有教育補習,沒有宗教陶冶,甚至連醫藥衛生也照顧不周。九十年代,我讀到美國心理學會一份調查報告,人若生活在困難的環境里,長期受疏忽蔑視,容易產生暴力傾向,這時人經常憤怒,愛打架,任意破壞物品虐待動物,喜歡攜帶武器。我覺得這番話幾乎是為四十年代瀋陽的傷兵而設。
傷兵還想活,還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結隊聚眾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們發現,一個傷兵是弱勢,一群傷兵就是強勢。他們並不遊行請願、奔走陳情,那時不興這個,他們結夥橫行,強力開闢生存空間,用他們自己的辦法向社會討公道、求補償,例如成群結隊吃館子,上澡堂子,坐車,看戲,都不付錢,而且動不動把館子戲院砸了。老百姓眾口流傳的順口溜把「四大害」擴充為「十大害」,傷兵入選。瀋陽市是東北軍政首長集中辦公的地方,傷兵還相當收斂,到了偏遠縣市,他們簡直沒有顧忌。陝西安康是我和文學結緣的地方,我手頭有一部《安康市志》,明文記載安康八二醫院傷兵激起公憤,民眾衝進醫院,殺傷四人,醫院連夜遷走。
我和傷兵有很多接觸,我納悶,他們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處。有一個傷兵對我說,他也很想發展軍民關係,很想和老百姓起碼有點頭之交,無奈男人看見他就捂鼻子,女人轉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園散步,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他走過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親的立刻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向他怒目而視。他說我們是傷兵,只能做壞事,不能做好事,我們進飯店白吃白喝,社會能接受,大家認為我們就是這麼個料子,我們做別的,社會不接受,認為我們不配干那個。
他說將領以前玩弄他,現在政府捨棄他。二十多年以後,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膠小兵,排列陣勢,發現缺腿斷手的小兵,挑出來丟掉,我在旁想起瀋陽的傷兵,想了很久。 他說小時候信奉基督,後來想上教堂,他告訴我在瀋陽進教堂的經驗。他只有一隻腳,腋下拄著大拐杖,禮拜堂的大門正對著講壇,牧師正在講道,他走進去的時候,會眾正在唱詩,他熟悉那首詩:為你,為你,我命曾舍,你舍何事為我?為你,為你,我身曾舍,你忍何辱為我?他說,會眾看他走進來,立刻閉起嘴巴。他的拐杖落地,發出沉重的聲音,咚、咚、咚,他一步一步往裡面走,全堂聽眾都轉過臉看他,好像都在等待什麼。他忽然明白了,他聞到的氣味,看到的臉色,知道那些人等他退出去,認為他不該進來,他轉身往外走,他聽見禮拜堂的大門在背後關上。他向我大聲質問:「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那年代教會使我們跌倒。後來我知道,不是上帝離棄我們,是上帝的代理人離棄我們,三十年後,我越過代理人,直接恢複信仰,有時想起那個傷兵,猜想他的靈魂在哪裡。 第二個原因是通貨膨脹。
抗戰勝利,國民政府把東北定為經濟特別區,發行九省流通券,希望幣值穩定,減低腹地經濟波動的衝擊,這個目的並沒有達到。我們初到瀋陽的時候,瀋陽市的公共汽車和電車,一張車票三毛錢,另有私營的馬車代步,車夫沿街招攬生意,不斷喊著「一張票!一張票!」意思是花一塊錢就可以上車,你可以坐車到鐵西區內的任何地方,越區才加收車資。沒過多久,這「一張票」居然變成十塊錢了。我把以後的發展提前寫在這裡,據《瀋陽市志》記述,兩年以後,一九四八年六月,公車車票一張漲到兩萬元。再過三個月,幣制改革,金圓券出籠,東北流通券三十萬才換得新幣一元!
且說我們當時,有一個大兵坐上馬車,下車的時候車夫向他收錢,他奪下趕車的鞭子,給車夫一頓狠狠地抽打。 郭班長審問他,問他為什麼坐馬車不付錢,他說,一個月的餉只能買兩條麻袋,拿什麼付車錢?既然沒有錢,為什麼要坐馬車?軍人坐電車、坐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啊。他說瀋陽市這麼大,街巷這麼複雜,我們外路人哪裡摸得清楚?誰知道該坐哪輛車?下了車誰又知道怎麼找門牌?
你不付錢,已經過分,為什麼還要打人?問到這裡,「被告」的語氣忽然激昂:「他根本不應該向軍人要錢,我要立下規矩,教他們知道軍人坐馬車也得免費,規矩立下來,你們也可以不花錢坐馬車。」
我在旁邊製作筆錄,聽到這番話怔住了。郭班長勃然大怒,抄起木板,命令他「伸出手來!」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手心。吩咐我「寫下來!把他說的話都寫下來!我們要專案報上去。」
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堪,我要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裡。三個軍人坐一輛馬車,找個空曠無人之處,把車夫的雙手倒剪,毛巾堵住嘴,麵粉口袋套住頭,推倒在地,三人趕著馬車揚長而去。他們一定是把馬賣了,把車也賣了,軍營似海,這個案子誰也無法海底撈針。我記得,四小名旦有一位毛世來,他到瀋陽登台公演,門票一張東北流通券五千元,愛好京戲的人想買票還得找門路。公演這天晚上,憲警在戲院四周每一個路口布下崗哨,文官的汽車,武官的吉普車,富商巨賈的私家馬車,一望如水如龍,平時看白戲的人個個坐在家裡死了心。
我聽見這樣的對話: 毛世來一張票憑什麼賣五千塊? 大米賣到一萬塊一石了,毛世來也只是為五斗米折腰。
我要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裡。瀋陽市有一條街叫太原街,這條街很長,商店很多,街道兩旁擺滿了賣銀元的小攤,軍公人員領到薪餉,急忙跑到太原街去買銀元,當時叫做「保值」。那時銀元市價紊亂,「貨比三家不吃虧」,手裡攢著鈔票的人,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問價錢,怎麼越問銀元越值錢?還是開頭第一家價碼合算,急忙回到原處去買,這「第一家」居然比「最後一家」還要貴!「早晚市價不同」,貨比三家吃了虧。於是國軍的「五強」作風,漸漸由關內帶到關外:強買,強賣,強借,強住,強娶。 強買,商家定價一百元的貨物,硬要二十塊錢買下來。強賣,拿著東西到商店推銷,明明只值二十塊錢,硬要一百塊賣給你。強借,借用老百姓家的東西,你不借也得借。中國人因為語言不通或腔調不同,互相輕視。有些士兵聽不懂東北話,東北人也聽不懂他的鄉音,借東西溝通失敗,自己升堂入室尋找,哪有工夫聽老百姓爭論,索性舉手就打,拿了東西就走。強住,軍人不帶著房子走路,隨地住在民家,眼睛只看屋子不看房主,一句商量也沒有。強娶,團長或師長級的帶兵官選中了對象要成親,他的年齡可能比岳父大,說媒求親納採下聘樣樣按規矩來,花轎抬到門口,你還想怎樣?強娶的例子關內多,關外少,但是影響面很大。
「五強」本來是個榮譽。大戰結束,英美蘇並稱三強,美國從歐洲拉來法國,從亞洲拉來中國,合稱五強。那時「五強」經常掛在要人的嘴邊,嵌在報紙的大字標題里,實際上中國的國勢很弱,老百姓把軍人違紀擾民的行為湊成五項,冠以五強之名,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個原因是成立許多保安團。幾乎人人都說,政府沒有收編東北的青年,犯下極大的錯誤。我到瀋陽以後知道,經過蘇聯紅軍佔領和中共搶先接收兩番淘洗,等到國民政府的大員出現,「滿洲國」的軍隊已不存在。國軍也曾收容殘餘,編了兩個師,戰鬥力平常,軍紀也差。(據溥傑寫的文章說,日本根本不希望「滿洲國」有很好的軍隊。)第一批出關的軍隊也曾大量吸收東北青年入營,憲兵第六團也曾立刻招考新兵,我還奉命去監考。
然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保安團,我曾看到保安第四十四團的番號。保安團是就地取材的「民兵」,軍事當局先委派某人做團長,他再找營長連長,四處招兵。政府給他們的薪餉補給諸多不足,他們自己就地籌措,怎樣籌措呢?除了「五強」,他們不知道別的辦法。有個保安團長在鐵西區弄到一棟房子,有了房子就得布置傢具,他的副官帶著幾個護兵四處尋獵,衝進一個中年商人的客廳,搬走全套設備。商人到西區憲兵隊告狀,郭班長派我去看他家空空的客廳。
我奉令去找那個保安團長,冒著大雪找到他的家,他讓我進門,卻任我立正站在客廳里,不理不睬,他和他的朋友一同喝高粱酒,吃白肉酸菜火鍋,我說話他裝做沒聽見。等到酒過三巡,我按捺不住,提高嗓門告訴他,他必須把東西歸還原主,究竟哪一天歸還,現在必須給我一個答覆。他站起來指著我,斥責我目無長官:「你給我回去,叫你們連長來!」谷正倫的靈魂忽然附在我身上:「我正在執行勤務,我現在代表連長,代表警備司令部,代表國家的法律。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你一定要歸還。」說完,我離開他的家。
他沒有歸還。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以隊部名義起草報告,要求警備司令部處理。兩個星期又過去了,我再起草一份言辭激烈的報告去催促,有幾句話是:軍隊是國家的命脈,而軍紀是軍隊的命脈,警備首長一再如此訓示,憲兵未敢或忘,所以整飭軍紀,鍥而不捨,人微言重,要求長官決斷。朱連長讀了我起草的文稿沉吟良久,終於對「人微言重」四個字表示欣賞,算是批准發文。
然後,我們的努力實現了,保安團副官帶著大卡車送還傢具。大概我在外面留下一點虛名,常常有市民寫「呈文」給我,申訴「五強」遭遇,信末寫著「謹呈上等兵王」。且慢高興,我把那些信拿給郭班長看,他說「燒掉」,我遵命燒信,心裡很痛苦。
我的「第一天差事」,曾經和國軍編余的一位營長打過交道,他姓庄。我又遇見他,他佩戴中校領章,進保安團當營長。他對我說:「現在我這個庄營長不是假裝營長,是真正的營長。」那時許多人冒充連長營長在外招搖,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以後見我這一營的弟兄,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大家都得混口飯吃。」 他沿街招兵,我總是在馬路邊碰見他,每次他都對我有忠告:「小兄弟,你們憲兵做事不方便,有些事可以來找我。」我不懂什麼意思,他望著我微笑。 有一次,他提議喝茶,坐定了,他又提議喝酒,我堅決拒絕。
他說,他投考軍校的時候也是個純潔的青年,「像你一樣純潔」。但是人生漫長,總不能「一條路走到天黑」,以前當軍人為「國」,這一次當軍人為「家」,合起來還是「國家」。上一次做的是賠本生意,這一次要賺回來。 他說:「我現在是真營長,你來,咱們共患難也共安樂,我給你當排長,你帶兩三個憲兵來,他們當班長,趁著天下大亂,好好地干它一場。」我急忙站起來往外走。這樣的保安部隊,我在河南見過,知道他們的三部曲:怕共,通共,降共。真奇怪,軍政當局為什麼要「一條路走到天黑」!
第四個原因是國軍常打敗仗。 春盡夏來秋又至,共軍連番發動攻勢,國軍打了好幾次敗仗,撤出好多據點。敗兵入城,自以為「入死」、「出生」,高人一等。這時,首批出關作戰的精銳開疆拓土,越走越遠,後續部隊在訓練、裝備、教育程度各方面都次一檔,基層官兵的舊習氣比較深,壞習慣比較多,他們不但擾民,也和友軍衝突,也和憲兵衝突。他們的長官多半有「家傳」的統馭學,以包庇縱容部下的違紀行為來營造個人威望,維持士氣。向來敗兵難惹,即使是史可法,也只是一句「悍卒逢人慾弄戈」了事。後來,終於有一天,他們用衝鋒槍向憲兵開火。
說到兵家勝負,有人認為出關的國軍多半從南方調來,難耐塞外的嚴寒,此言有理。記得出關第一年冬季,團部派幾個人到長春出差,他們穿著皮衣皮褲,回瀋陽都進了醫院,小腿的肉凍壞了,必須開刀。我們的棉軍服裡面有純毛的毛衣,外面有厚毛呢和咔嘰布縫製的大衣,風雪之夜,衛兵只能在戶外停留三十分鐘,他得回到室內休息三十分鐘再出來,室內有暖氣,兩班人馬輪流取暖。天氣影響士氣和戰力,我們睡在鴨絨睡袋裡,睡袋的尺碼形狀照著人的身體設計,門戶鎖鑰全仗中間一條拉鏈,拉鏈失靈,人就變成木乃伊。長春外圍的共軍半夜摸進國軍的哨所,把躺在鴨絨睡袋裡的哨兵抬走了好幾個。
可是想想共軍:抗戰勝利,時在夏天,中共急忙從山東、熱河、河北、察哈爾抽調十萬軍隊,出關接收,他們是穿著單衣上路的。國軍出關以後,共軍退到松花江北,那裡比瀋陽更冷,那時共軍的補給十分簡陋,縱然組織動員的能力高強,鄉村婦女趕製出來的棉衣畢竟水平很低。東北的天氣,借用武俠小說家古龍的話:「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他們如何度過第一個冬天?我在風雪之夜站衛兵的時候常替他們犯愁。
那時有關共軍的報道極少,偶然從報上讀到一些,從小道消息聽到一些。共軍雪地行軍,把棉軍服翻過來穿,軍服用白布做里子,白雪就成了他們的保護色,可以躲避國軍飛機偵察,讀了這條新聞,我知道他們還沒有大衣。後續報道說,有一天,共軍踏雪行軍,頭頂上忽然來了飛機,全體官兵一律蹲下,以免暴露目標,飛機盤旋幾圈,掉頭而去,可是蹲著的官兵 大半站不起來,咳!他們凍僵了。 聽說國軍出動突擊,來到鄉下,共軍的一位軍官正站在井旁,指揮民工打水,水桶里的水溢出水來,流到他的腳旁,結成冰,把他釘牢在地上。國軍衝進來,他只有站在原地射擊抵抗,當然,他陣亡了。由這條新聞看,他似乎穿著布鞋,咳!「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布鞋!
瀋陽市區幾乎家家用蒸汽取暖,燒煤,煤由撫順運來,可是共軍挖斷了鐵路。這年冬天,瀋陽的最低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三十三度,我們的天花板罩上一層濃霜,還掛下檐溜,我躺進鴨絨睡袋,再蓋上毛毯和大衣,還想打哆嗦。那時眼鏡的鏡片用玻璃製造,同班列兵郭某嚴重近視,他的眼鏡凍裂了,一時沒錢去配新的,排長暫時免了他的勤務。夜晚出外巡查,回來指甲發紫,這時暖氣降到最低,特准我們到廚房裡生火,一面烤火一面發抖。那時國軍掌握城市,共軍掌握鄉村,鄉村的建築水平、取暖設備、食物熱量都差一大截,那日子如何度過?咳,布鞋,沒有大衣,還半夜出來摸哨,挖鐵路。
雪地行軍,如大浪中浮沉。冷,人如生了銹的鐵。我讀到神話,共軍入關,七日不眠,三日不食,冰上赤足行走三百里,零下四十五度照常出操。我不相信,他們也無須我相信。他們匱乏艱苦到極點,士氣仍然很高,能征慣戰,無論如何這是奇蹟。毛澤東用兵如神,練兵也如神,其中的神秘性猶待揭開。 無可奈何,有一個國軍將領嗟嘆:他們怎麼沒凍死!真是天亡我也,他們怎麼凍不死!大家猜想,出關第一個冬天,共軍可能凍死許多人,野狗常從雪後的路側和田野里扒出屍體來,那穿白衣的(翻穿軍服)的都是共軍。可是直到現在,我沒有看到有關的資料或聽到傳說,徵人苦寒也還很少進入以內戰為背景的小說詩歌。
國軍敗兵違法亂紀的事件不斷增加,違紀人員的階級也一再提高,起初只有士兵,後來有尉官,然後出現上校。一名上校在旅館裡企圖強暴一名女學生,女生從樓窗跳落街旁,嚴重骨折。恰巧憲兵巡查經過,舉發他的罪行,死生有命,陳誠接東北行轅主任,立即殺他立威。然後出現少將,一名少將高參竟然私帶鴉片,那時鴉片行情奇俏,號稱「黑金」。憲兵(我還記得他叫周哲斌)發現,移送法辦,可是死生有命,陳誠卸任走了,繼任的衛立煌放了他!這位朱高參寫了一張明信片到憲兵隊部,文曰:「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其奈我何!」真名真姓落款,毫不含糊。巡查憲兵見他和美女並坐在吉普車上,從身邊風馳而過。
郭班長工作認真勤奮,那時處理過軍人違紀,沿用谷正倫時代的老模式,偵訊,製作筆錄,或者違紀者寫悔過書,蓋手印。然後郭班長問他:你願意送回原部隊處理呢,還是願意打五個手心?大多數人立刻把手伸出來。辦公室里有一根粗重的「刑具」,既像棍,又像板,郭班長下手不留情,他雙手掄起,重重落下。他用這個板子打過二十幾個校官,不計其數的尉官和士兵。他的腦子裡有個小谷正倫。但是總覺得狂瀾已倒,自己立腳不穩。夜晚,有人報案,他說一個軍官尾隨他太太進入客廳,坐下不走。郭班長帶著我前往處理,進門一看,還是個少校呢,大模大樣坐在椅子上喝茶。班長問他:「誰請你進來的?」他說主人的太太請他來的,太太堅決否認。「你怎知道太太請你進來?她對你怎麼說?」太太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太太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太太好幾次回頭看他,他受到鼓勵,一路跟進了客廳。郭班長聽了,臉色一沉,吩咐我「出槍!」我把手槍從槍匣里取出來,退後一步,子彈上膛,班長同時取出手銬。他一臉茫然,反覆分辯「她還給我倒茶呢!」我差一點笑出來。
原告被告一同帶回隊部,連夜偵訊。要少校寫悔過書,他說不會寫。要他在口供上寫名字、蓋指紋,他用拿鉛筆的方法拿毛筆。偵訊完畢,原告回家,郭班長對那被告說:「你私闖民宅,意圖調戲良家婦女,我送你到警備司令部。」他撲通一聲跪在地板上。
班長說:「你不願意?那麼換一種處分,我打你五個手心。」他立刻把手伸出來,就這麼著,他跪著,班長站起來,居高臨下,打了幾下,他的手掌腫高,面無人色。
工作完畢,夜靜無聲。郭班長頹然坐下,他說太累了!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他對我說,這種人也當少校,如果我出去干,他們得給我個少將。後來回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有去志。
滿紙荒唐見人心
國共內戰打到一九四八年,國軍在兩個主力決戰的戰場上都告失敗,東北只剩下長春、瀋陽、錦州,山東只剩下濟南、青島、煙台、臨沂。眼見反攻無望,堅守也難持久,河北戰場唇齒相依,這時候也只剩下北平、天津、新保安、塘沽。
形勢日非,倘若由作家構想情節,我們人人垂頭喪氣,惶惶不安。然而我們那個承辦後勤軍運補給的辦公室里,卻經常出現亢奮的情緒,鬨堂的笑聲。秦皇島到瀋陽的火車已全線不通,押運員閑來無事,暢談他們所見所聞。他們講述國軍投降或敗退的情狀痛快淋漓,共軍徵集民工兩萬六千人,以兩晝夜工夫,將錦州到山海關之間的鐵軌全部翻轉,他們嬉笑述說,如欣賞一幕鬧劇。他們的情緒感染整個辦公室的人,大家愛聽,如同接受一個免費的娛樂節目。
回想起來,那些押運員很像替我們「採風」,靠他們居間傳播,我們得以略聞當時的街談巷議,市井流言。那時是民國三十七年,民間耳語,中華民國的國運到民國四十年走到盡頭,因為孫中山先生的遺囑說過:「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中國「讖語」之說深入人心,這句「戲言」很有震撼力。一九五○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好像是應了那句「讖語」。以後國民黨在台灣的日子,有人描述為「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一九七一年,台灣朝野慶祝「中華民國」開國六十年,我覺得恍如一夢。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是二○○四年了,這些年,海外多少華人盼「中華民國」消失,盼到頭髮掉光,她也沒消失;又有多少華人盼中華人民共和國崩潰,盼到糖尿病末期,她也沒崩潰。
且說秦皇島當年,眼看國軍就要完全退出東北,中央的戰略要確保華北,大家說:東北既然不保,緊接著華北也要丟掉,因為流行的口頭禪是「沒有關西(關係)」。那時候人對語言文字怎會那麼敏感,「共產黨一定成功」,你看凡是跟「共」字合成的詞都吉利,共和、共同、共享、共生、共存、共榮、共有、共渡、共得。蔣委員長當初教中國人「走路要靠左邊走」,註定了中國人都要歸共產黨管。訓政結束,憲政開始,當局沿用孫中山《建國方略》里的說法,宣告國民政府「解散」,全國報紙以頭版頭題特大鉛字刊登,大家說:「完了,完了,解散了!」這些校官尉官的聲調錶情簡直幸災樂禍,完全沒想到那將是他們的末日。
我一直很難了解那些人的感情,事前事後,他們都絕非中共的工作人員,國民黨政權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何以完全沒有留戀顧惜?一九四八年八月,金圓券出籠,鈔面印上蔣介石總統的肖像(以前都是孫中山先生的遺像)。他們拿著新鈔指指點點:誰的像印在錢幣上誰垮台,袁世凱,孫中山,現在是蔣介石!他們又說,蔣穿著軍服,面相瘦硬倔強,沒有王者氣象。為了預防鈔票摺疊時磨損人物肖像,新鈔設計把蔣氏的相片從中間稍稍右移,這也成了惡兆,國民黨要「偏安」!我知道,他們這些話都從親朋鄰舍那裡聽來,但是他們非僅不能過濾選擇,而且好像炫耀自己的創造發明。我還記得,我們那個單位有位上尉,他讀完了遼西戰敗的新聞,到處找《三國演義》,他要悠然低吟卷首那首西江月:「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好像他真以為自己是明代的楊慎或羅貫中,可以「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好不容易進《掃蕩報》工作,不久,報社的財務發生問題,永久停刊。那時新職難覓,對員工本是很大的壓力,可是人人如釋重負。後來我讀到義大利文豪卡爾維諾的話:「既想自衛又想逃跑,既希望消滅敵人又希望被敵人消滅。」好像被他說中了!
那時中共高喊「形勢比人強」,形勢在變,人的想法在變,談話也就換了內容。某同事信佛教,拜菩薩,我問拜哪位菩薩,他說我拜「大勢至」菩薩,聽來悚然一驚。新到差的參謀主任算是本單位的二把手,他為了聯絡同人感情,發起赴北戴河一游。北戴河距離秦皇島十三公里,以避暑勝地聞名全國,我也跟著去了,那是我僅有的一次出遊。我沒有心情寫遊記,只記得看見一棟一棟精雅的別墅(現在知道有三百棟之多),全是當朝顯要的產業,全國硝煙瀰漫,山水失色,主人留下一個人看守空屋,飄然遠去,預料他永遠不再回來。我在廟裡抽了一根簽,簽語是:「昨日雲,今朝雷,明晚霞;釋氏空,塞翁失,楚人得。」十分奇特。
抗戰時期,愛好京戲的人信口哼幾句「我主爺起義在芒碭」(蕭何追韓信),內戰末期,愛好京戲的人信口哼幾句「未開言不由人珠淚滾滾」(讓徐州)。那時最流行的流行歌曲是:「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當年的一切給了你,你卻白白把我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要你這個壞東西!」它本是一部電影的插曲,劇中妻子唱給負心的丈夫,電影演完以後,歌曲脫離劇情,自己生長,社會供給營養。新聞報道說,宋子文坐船游西湖,被某大學游湖的學生髮現,學生的十幾條船包圍了他的船,大家齊唱「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發泄對財經政策的不滿,宋氏十分狼狽。(所以國民黨退守台灣後,電影檢查的辦法里增加規定,某一部電影可以上映,但是其中的歌曲不準廣播,不準製成唱片出售)。還有人把幾首抗戰歌曲混編,唱成:「委員長前進,我們跟他前進!委員長勝利,我們跟他勝利!委員長失敗,我們跟他失敗!我們再也無處流浪,也無處逃亡!」
說到逃亡,那時流行一個說法,中國人有五等去處:第一巴西(想不到吧?),二次大戰期間,美國國庫的黃金運到巴西貯存,那裡最安全。第二澳洲,原子塵的降落量最低。第三瑞士,永久中立國沒有戰爭。第四昆明,第五廣州,兩地氣候溫暖,餓死凍不死,緊鄰中南半島和香港,如有必要,可以繼續往外逃。美國和台灣榜上無名(更想不到吧?),美國有種族歧視,那時排華的風氣還很表面化。台灣面積小,逃去的人已經太多了,道路傳聞「連廁所里都住人」,有錢人都往外國逃,後來聽說有人寫了一篇很叫座的文章,題目是《資產階級無祖國》。
那時,茶餘酒後有些小故事也該傳下去。據說兩個小國的國王見面交談,一個問:「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了,你站在哪一邊?」一個答:「我加入蘇聯集團,幫他們打美國。」那是為什麼?美國有原子彈,勝算比較大啊?對方回答:「我也知道美國會打敗蘇聯,我戰敗之後,美國一定給我大量金錢和物資,也會派很多專家來幫我修橋、蓋樓、造鐵路,我就有好日子過了。」結論是,寧可做美國的敵人,不可做美國的朋友。國民黨正是美國的朋友!
國軍軍服改制似在一九四六年,我查了好幾種版本的大事記,都沒有記載,服制改革是大事,比一城一地得失重要,編大事記的人沒眼光。「失敗主義」氣氛瀰漫,這件舊事也加入話題,新式軍服廢除了「武裝帶」,武裝帶模仿日本陸軍,日本既已戰敗,成為可恥的或可同情的對象,中國應該走出它的陰影,可是民間說國軍解除武裝,難怪潰敗投降。日本軍官在武裝帶上掛指揮刀,中國軍官在武裝帶上掛短劍,劍柄刻字「成功成仁」,服制改革後短劍不再隨身佩帶,國軍從此既不能成功又不能成仁。舊式軍服衣領上有「風紀扣」,軍人出門必須把它扣好,否則就是違紀。這個風紀扣實在麻煩,它用銅絲製成,一公一母(以鉤形鉤住圈形)。被服廠工作粗糙,或者沒有對準,或者沒有釘牢,軍服不是量身定做,領口太松或太緊,反而製造許多風紀問題,新式軍服索性廢除,大快軍心,可是民間說從此國軍風紀蕩然。 有人說,以上種種都出自中共文宣,中共改造了或者污染了國民黨治下的意識形態。如果中共真有偌大能耐,咱們也服了,他也許像破壞鐵路一樣,自己起個頭,拔掉幾顆釘,以後靠鐵軌枕木本身的壓力自動進行。那時候我也對新式軍服有「看法」,年輕人當然喜歡新衣服,我用今天的語言述說當年心情,新式軍服受美軍影響,設計比較「人性化」,但是它「顛覆」了國軍陸軍的形象。陸軍的光榮史是北伐和抗戰,戰史留下許多照片,英雄健兒頭戴窄邊帽(野戰小帽),身穿中山裝改造的上衣,打著綁腿,這個造型和戰史一同深入人心,上面附著多少人勝利的信心和英雄崇拜。忽然換成大盤帽,好像一陣風隨時可以吹掉,窄腰身大褲腳,帽子上綉著嘉禾,上校帽檐有金色梅花,將官帽上有金箍,三分像征衫,七分像戲裝,從服飾上看,陸軍和它的光榮史脫離了。再看眼前的戰爭,陸軍自從穿上這套明盔亮甲以後,怎麼總是打敗仗,有時全軍覆沒,有時全軍投降,人們對這套新衣服很難產生敬意好感。 我覺得這些都是寫文章的好材料,可是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寄出去無人採用,我的作家夢受到嚴重打擊。那時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寫成一篇文章,我的喜怒哀樂全由文章是否見報所左右,時而欣然,時而茫然,時而興緻勃然,時而生趣索然,情緒極不穩定,長官同人常用好奇的眼神看我。那時他們不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心裡想什麼,他們不知道我做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做什麼,用今天的新詞說當年事,我和別人嚴重「疏離」,彼此沒有情感關係,沒有道義關係,沒有利害關係,以後的變局怎麼應付,我完全沒得到別人的關心指點,我也完全不能關心別人。一個人怎麼能那樣度過戰亂,回想起來,那也是我很危險的時候。 我讀到一句話:「好文章是好的意見說得好。」好意見是內容,說得好是形式,有些文章並非論說,這把尺可以稍稍鬆動一些:「好的材料寫得好。」以我的閱讀經驗,有些文章的技巧平常,只因材料難得,或者有些文章材料平常,只因技巧出色,也都能站得住,我有好材料為什麼就不行!我把這些材料藏在心裡,帶到台灣,台灣文網嚴密,我是驚弓之鳥,不敢泄露隻言片語。後來帶到美國,打算寫自傳,這些見聞未曾輕易使用。一九九九年給紐約《世界日報》寫定期小專欄,受截稿線煎熬,偶爾吐露些許。眨眼之間,於今五六年了。 那時國民政府的公信力跌到谷底,無論政府說什麼,老百姓總是不相信。那時英國人諷刺倫敦的氣象預報,「如果他說今天是晴天,你出門時一定帶一把雨傘。」中國人就拿這句話來諷刺自己的政府。這時候發生川島芳子的生死問題,全國關心,擾攘不休,我也在一片嘈雜聲中有幸發表了一篇文章。
川島芳子的中國名字叫金璧輝,滿族肅親王之女,日本政客川島浪速收為義女,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把她訓練成一名重要的間諜。抗戰時期,她是許多傳奇故事的主角,抗戰勝利被捕,關押在北平第一監獄,一九四七年十月以漢奸罪判處死刑,一九四八年三月執行。川島芳子受審和處死,都是轟動全國的大新聞,中外記者前來採訪,旁聽席滿座三千人,庭外還有幾千人擁擠,法院一度延期審理。
川島芳子的死刑是在夜間執行,刑場設在監獄裡,不準中國記者進入監獄實地採訪,法院稱為「秘密執行」。眾家無冕皇帝守在監獄門口看了一眼屍體,子彈射入頭部,血跡模糊,長發散亂,無法辨認臉孔。於是謠言四起,記者大作反面文章,川島沒死,死者是一名替身。報紙擴大發掘,種種內幕出籠,替死的代價是一百根金條。有女子出面自稱是她的姐姐替死,她家只拿到三十根金條。死刑執行多日之後,有人收到了川島芳子一封信。有一家報紙在四月一日登出愚人節消息,記者深夜與金璧輝見面,第二天這家報紙雖然登出更正啟事,但前一天造成的轟動效應繼續滾雪球。中央政府派員調查,所有的傳說都是憑空捏造,但民眾只相信傳說,不信政府的調查報告。
當時各報質問的重點在「秘密執行」,為什麼秘密執行?有何不能告人之處?我對這個問題略有了解,死刑本是公開示眾以儆效尤,「看殺頭」何止是「中國人的劣根性」?法國斷頭台四周不也萬頭攢動?後來法律觀念進步,發現公開執行可能出現兩種後果:如果犯人恐懼戰慄(有時不能舉步,必須由人抬進刑場)。觀眾會覺得法律太殘忍,損害政府的形象,也助長社會大眾滋生殘忍心。如果犯人很勇敢,昂然上路大喊小叫,那又打擊法律尊嚴,助長悍然不顧一切的風氣。因此現代法院處死犯人不再讓大眾參觀,所謂「秘密執行」不過如此。如果「秘密執行」代表黑幕舞弊,怎能掛在法官嘴上?又怎會明文寫在法律條文里?
這篇文章登在天津的《經世日報》上,川島芳子死了,我的信心活了。但是川島仍然沒死,幾十年來,多少人談論她的故事,仍然用買方替死結尾。到了八十年代,大導演李翰祥在香港寫回憶錄式的專欄,還咬住「秘密執行」不放。九十年代,李碧華以川島的素材寫小說,還暗示這位大間諜在日本終其餘年。我那篇文章沒人注意,有人即使看了也不肯吸收,成見是銅牆鐵壁。「秘密執行」從日文譯來,中文「秘密」一詞有負面含義,當年翻譯家或者不知語言「染色」之說,或者不信一粒沙裡面有一座山。以後多年我一直尋思,怎能另外想一個詞句代替「秘密執行」,我也沒想出來。
天津中共戰俘營半月記
解放軍攻克天津的時候,對處理大批俘虜已經累積了豐富的經驗,繳械就擒的國軍官兵也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許有代表性。我們這十幾個後勤軍官聽從解放軍的指揮,離開住所。路上只見掉下來的招牌,斷了的電話線,傾斜翻轉的電車汽車。成群結隊的解放軍交臂而過,沒人看我們,我偷偷地看他。我們走進一所學校,只見成群的俘虜從各個方向陸續湧來,擠滿了房子,擠滿了院子。他們都是在第一線繳械就擒的戰鬥人員,軍官跟士兵穿一樣的衣服,一律不佩符號,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階級,比方說,士兵穿又臟又舊的軍服,連長穿乾乾淨淨的軍服,團長穿嶄新的軍服。解放軍的一位營指導員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管理我們,我們人數這麼多,他們僅僅一位營指導員,身旁幾個通信兵,門口幾個衛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們已有豐富的經驗。
雖說是押送和集中監視,他們並未怎樣注意我們,反倒是我,我沒忘記我是(或者準備是)一個作家,趕緊趁機會觀察新事物。雖說是東北解放軍入關,那些戰士並不魁梧健壯,個個臉色憔悴,嘴唇皴裂,雙手赤紅,我擔心他們生凍瘡。有人光著頭,大概是戰鬥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沒人伸手來摘我們的皮帽子,很難得!他們沒穿大衣,腰間扎著寬大的布帶,想是為了禦寒。裝備陳舊,多是民間用手工縫製,土布的顏色單調,軍容灰暗,只有腰間插著一雙新布鞋嶄新,兵貴神速,他們一晝夜可以急行兩百華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裝備。還記得國軍宿營的時候,照例派人四齣偵察,報告說百里之內並無敵蹤,於是放心睡覺,誰知拂曉時分已陷入解放軍重重包圍,神通就在這雙布鞋。個別看,解放軍哪裡是雄師?何以集體表現席捲江山?當時被俘的國軍軍官陷入沉思,沒有答案。
我設法擠到辦公室門口去看指導員,他抽煙,看不出香煙牌子,聞氣味品質不壞。一個國軍軍官擠進來向他介紹自己是什麼團的團長,跟指導員攀同鄉,團長是在戰鬥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要求指導員行個方便,讓他回去看看孩子,他發誓一定回來報到。又有一個軍官擠進來,他說他跟解放軍司令員劉亞樓是親戚,劉亞樓指揮解放天津的戰鬥,目前人在市內,他要求去找劉亞樓見面。那位指導員一面抽煙一面微笑,慢動作撕開香煙盒,掏出鉛筆來寫字,他用香煙盒的反面寫報告,向上級請示。通訊兵去了又回來,字條上面批著兩個字:「不準」,用的也是鉛筆。他們的公文程序怎麼簡化到這般程度,我非常驚異。指導員拿批示給他們看,不說話。
戰鬥結束了,許多國軍軍官沒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牽著小孩出來找丈夫。她們有人找到我們這一站,衛兵不許她們進來,但是可以替她們傳話:「某某團的副團長某某在這裡沒有?你太太帶著孩子在門口找你!」這樣的話由大門外傳到大門裡,由院子里傳到屋子裡,沒有反應。於是有人高聲喊叫,重複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回聲。於是有人低聲議論,就算他在這裡也不敢出頭承認,他還想隱瞞身份呢。那時國軍軍官被俘後常常謊報級職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將校官冒充尉官,這樣做都是枉費心機,以後還有多次清查,總有辦法把你一個一個揪出來。
俘虜實在太多了,解放軍不斷增加臨時收容的地方,我們這裡一批人疏散出去,騰出空間,開始進行下一個程序,「區分山羊綿羊」。第一步,軍官和士兵分開,他們把士兵帶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軍官和中校以下的軍官分開,他們又把上校以上的軍官帶走了。斬頭去尾,我們中間這一段人數最多,這才發現我們那個單位只來了我們十幾個呆鳥,別人早有脫身之計,人人秘而不宣。兩個月後我逃到上海,發現我們的新老闆先到一步,住在一棟花園樓房裡。四個月後我逃到台北,陸續遇見許多同人,他們也都是狡兔。
俘虜分類之後進行編隊,編隊之後立即前往指定的地點受訓,指導員不再微笑,也沒有講話,他只是冷冷地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講話,只是冷冷地工作,一片「晚來天欲雪」的感覺。他們為什麼不講話?這是不祥之兆嗎?由鬧哄哄到冷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軍似乎要趕快把俘虜弄出天津市區,出門以後指導員不見了,他的臉色還像塊冰壓在我心上。我越走越心虛,胡思亂想,想起滾進地下室的手榴彈,想起德國納粹把俘虜運到郊外集體槍決。
還好,我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楊柳青,東看西看好像沒有楊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北倉,看見碉堡殘破,交通壕翻邊,鐵絲網零亂,大概是炮兵猛轟造成的吧,想見戰鬥還是很激烈。我們一直走下去,有路可走就好,這夜無星無月,野外有人不斷發射照明彈,(為什麼?)顯示最後的戰時景色,冷光下依稀可見隊形蜿蜒。途中隊伍距離拉得很長,身旁沒人監視,可是一個人也沒逃走。走了半夜才投宿農家,老大娘為我們燒火做飯,整天僅此一餐,可是並不覺得餓。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隊解放軍同行。我放慢腳步,一再用眼睛的餘光打量他們,他們的基本教練簡單馬虎,肩上的步槍東倒西歪。我注意他們的槍械,那時,「共軍用步槍打敗國軍的飛機大炮」,已經成為流行的口號。我只看見日軍的制式步槍「三八式」,國軍的制式步槍「中正式」。我心頭一凜,想起我在瀋陽背過擦過的那支槍,那支槍流落何方?我還記得它的號碼,真想看看他們每個人的槍,看他們的號碼離我多近多遠。解放軍打天津,除了飛機以外,大炮機槍衝鋒槍什麼武器都有,據「火器堂」網上資料,抗戰八年,內戰四年,聯勤的兵工廠大約製造了五十萬支中正式步槍,我想平津戰役結束時,總有三十萬支已經握在解放軍手中了吧?韓戰發生,中共派志願軍抗美援朝,正好用「中正式」跟聯軍大戰三百回合。
我們一直往北走,天氣忽然起了變化,風沙撲面而來,那風沙強悍詭異,難以形容。我拉低帽檐,掏出手帕遮臉,閉緊眼睛趕路,每隔幾秒鐘睜開一條縫,看一看腳下的路,塵土細沙趁勢鑽進來。四面一片濛濛的黃,空氣有顏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難以呼吸。我想到我的眼睛,那時我只為眼睛擔憂,作家可以沒有手,沒有腳,必須有眼睛。現在我知道,那天我們遇上了「沙塵暴」,西北風挾帶內蒙古的沙塵,向南撲來,它一年比一年嚴重,現在已經形成天災,華北東北都成災區。現在「沙塵暴」過境的時候,人取消戶外活動,飛機停飛,沙塵落地造成「沙化」,土地沒法耕種,人民沒法安居。專家總是往壞處想,他們憂慮多少年後,東北華北一半變成沙漠。倘若真有那麼一天,後世史家會指指點點,國共兩黨興兵百萬,血流成河,爭的就是這幾粒沙。
當時風沙中辛苦掙扎,哪會想這許多,我只擔心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風也停了。那是一個很大的村莊,瓦房很多。我們先在村頭一字排開,解放軍戰士抬了一個籮筐來,我們在軍官監督下自己搜查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東西掏出來,鈔票、銀元、戒指、手錶,都放在籮筐里,我能了解,這是防止我們逃亡。所有的文件也要放進去,鋼筆、照片、符號、日記本,我明白,這是要從裡面找情報。他們做應該做的事情,好在我除了一張符號以外,什麼財物也沒有。我的職位是個上尉軍需啊,軍隊里不是常說「窮書記、富軍需」嗎,解放軍軍官看了我一眼,他怎知道我實際上是個「窮書記」?似乎懷疑,倒也讓我過關。他強調受訓以後所有的東西都會發還,這位軍官是我們的指導員。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們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裡,屋裡沒有任何傢具,大概是「階級鬥爭」取走了一切浮財。每一棟房屋都沒有門,應該是民夫拆下門做擔架去支援前方的戰爭。每一棟房屋也沒有窗欞,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來。既然門窗「洞」開,解放軍戰士管理俘虜,要看要聽,十分方便。夜間風雪出入自如,彷彿回到抗戰時期流亡學生的生活。
我必須說,解放軍管理俘虜還算和善寬鬆,伙食也不壞,一天兩餐,菜里有肉。當然我們仍然要踏灰跳火,早晨起床以後,第一件事情是集體跑步,這時,住在這個村子裡的俘虜全員到齊,有兩百人左右,解放軍駐紮的武力大約是兩個班,果然以一當十。跑步之後,大家在廣場集合,班長登台教唱,第一天學的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天夜裡降了一場淺淺的雪,天公慈悲,沒刮大風,早晨白雲折射天光,總算晴了。第二天學的是「換槍換槍快換槍,蔣介石,運輸大隊長,送來大批美國槍」。我聽了不覺一笑,也不知他們有幽默感,還是我有幽默感。
所謂受訓,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難,終於有這麼一天,早操以後,班長教唱,劈頭就是「蔣介石,大流氓,無恥的漢奸賣國賊」。我張口結舌,這未免太離譜了吧?解放軍班長領頭起句以後,全場默然,指導員一向不說話,臉色像上了一層釉子,這時帶著槍的兵走過來,指著我們的鼻子喝問:「你們為什麼不唱?為什麼不唱?」隊伍里這才有了嗡嗡之聲。他不滿意,又一個一個指著鼻子喝令:「大聲唱!大聲唱!」隊伍里的歌聲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學唱,於是被指導員帶進辦公室。我模仿朱連長向副團長抗辯的態度,立正站好,姿勢筆挺,有問必答,一口一個「報告指導員」。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厲聲斥責,「你已經解放了,為什麼不唱解放軍的歌?」我告訴他,我是唱八路軍的歌長大的。不待他考問,我自動唱起來,我採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樹林里,有我們無數好兄弟。」唱了兩句,馬上換另外一首,「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再換一首,「延水濁,延水清,情郎哥哥去當兵,當兵要當八路軍。」再換一首,「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抗日軍不打抗日軍。」
他大喝一聲:「夠了!你這些歌現在沒人唱了,你到這裡來受訓,就是教你趕上形勢。」我說報告指導員,八路軍的那些歌真好,我們愛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現在教的歌哪裡比得上? 現在這支歌怎麼這麼低俗?這哪裡像解放軍的歌?我不顧他的反應,連唱帶說,他用銳利的眼神觀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我後來知道,他們認為抗拒或爭辯都是真情流露,他們對「真情」有興趣,如果我馬上無條件適應,他反而認為是虛偽,引起他們的戒備懷疑。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我對這裡的生活有什麼意見。「報告指導員,沒有意見。」怎麼會沒有?他不信。「報告指導員,抗戰的時候,國民黨的游擊隊捉到了八路軍要活埋,我們都是該死沒死的人,在這裡吃得飽,睡得好,當然沒有批評。」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你對國民黨還有什麼幻想?「報告指導員,沒有任何幻想。」是不是還想倚靠蔣介石?「報告指導員,我跑江湖混飯吃,從來沒倚靠蔣介石。」大概這句話太沒水平,他皺了一下眉頭。那麼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什麼打算?「報告指導員,我的父親在南京做難民,我要到南京去養活他。」我簡化問題,隱瞞了弟弟和妹妹。他說南京馬上要解放了,全中國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說他也有父母,個人的問題要放在全國解放的問題里解決。
他靜待我的反應,我默不作聲。 他拿出一本小冊子來交給我,他說這是我從未讀過的書,他用警告的語氣說,「接受新知識的時候要用心,還要虛心。」他等著聽我的心得報告。那時候我的左眼開始腫脹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們逆風行軍,沙塵傷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問我的病痛,他顯然打算教我用一隻眼睛讀他指定的教材。 俘虜營里沒有醫療服務,班長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紗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來,乍看外表,倒是很像個傷兵。冷風吹拂,我發覺自己跑進指導員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標。他們閉上一隻耳朵,沒再強迫我唱歌,我難道已在享受某種優待?代價是什麼?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隱身,也許因而不能脫身,我那年才二十四歲,對中共多少有用處。
五年前我也許願意加入共青團,可是我的人生觀改變了,大我、紀律、信仰、奉獻,都是可怕的名詞,背後無數負面的內容。我一心嚮往個人自由,我曾在新聞紀錄片里看見要人走出飛機,儀隊像一堵磚牆排列在旁邊,新聞記者先是一擁而上,後是滿地奔跑追趕,我當時曾暗暗立下志願,從那一堵牆中走出來,到滿地亂跑的人中間去。其實「自由」也有陰暗面,那時我還不知道「事情總是向相反的一面發展」,以螺旋形的軌跡尋求救贖。我已放棄一切偉大非凡的憧憬,無論是入世的還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養活父親,幫助弟弟妹妹長大。我已知道解放區絕對沒有這樣的空間,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難適應,他對老百姓的期許我無法達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渙散的」社會裡去苟活。我必須奔向南京。
腳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嗎?顯然沒有。如果我的左眼長期發炎得不到治療,必定失明,中共不會要一個殘廢的人,那樣我就可以一隻眼睛去南京。我猜父親看見一個「眇目」的兒子回來,不會有快樂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許會得到慷慨的施捨。我在兩利兩害之間忐忑不安。那時我的父親並不知道他自己也面臨選擇:損失一個兒子、或者僅僅損失兒子的一隻眼睛。我始終沒讀指導員交給我的那本書,只是偶然揭開封面看了一眼。果真「開卷有益」,封面裡空白的那一頁蓋了一個圖章:「東北軍政大學冀熱遼邊區分校圖書館」,正好蓋在左下角。我大吃一驚,天造地設,一張空白的公文紙,可以由我寫一張路條。我以前從未想到逃走,這時左右無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來。解放軍顯然還未建立文書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沒有能力鑒別公文真偽,如果他們不放我,我也有辦法!圖章的印文是楷書簡體,草莽色彩鮮明,後來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廢棄篆書。
左眼越來越痛,「難友」朱少校幫助我,他說用食鹽水沖洗可以延緩病情。我到附近農家討鹽,一位太太說,她家的鹽用光了,還沒有補充,她讓我進廚房察看,柴米油鹽一無所有,鍋灶冰冷,使我想起「朝朝寒食」。我走進另一農家,當家的太太說她可以給我一撮鹽,但是必須班長許可。我又到處去找班長。 討到了鹽,朱少校捲起袖子,客串護士。每一次我只能討到一撮鹽,好一個慈悲的班長,他天天帶我奔波找鹽,他走在前面,我在後面六英尺左右跟著,他沉默無聲,農家看他的臉色行事。今天回想,我最大的收穫不是食鹽,我有機會看到「老解放區」人民的生活。好像家家都沒有房門。我沒看見男人。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打麥場邊怎麼沒有一群孩子嬉戲,沒有幾隻狗搖著尾巴團團轉,怎麼沒有老翁抽著旱煙袋聊天,怎麼也沒有大雞小雞覓食,也沒見高高堆起來的麥秸高粱稈。安靜,清靜,乾乾淨淨,一切投入戰爭,當初「不拿人民一針一線」,而今「人民不留一針一線」,這就是解放戰爭的魅力,這就是每一個班長的驕傲。
我在俘虜營的那段日子,外面發生了兩件大事,蔣介石總統宣布「引退」,副總統李宗仁代行職權;傅作義接受局部和平,北平解放。我們看不到報紙,兩件事都由班長口頭宣布,我還記得,蔣氏引退的消息夜晚傳到俘虜營,我們都已躺好,宿舍里沒電燈,班長站在黑暗裡說,蔣介石「引退」了,理由是「不能視事」。我了解《中華民國憲法》,其中提到總統「缺位」和總統「因故不能視事」,兩者有很大的區別,班長聲調平靜,用字精準,把「不能視事」重複了一次,表示強調,很有政治水準。也許是黑暗遮住了臉孔吧,大家竟鼓起掌來,那時大家在心理上忽然變成觀眾,歹戲拖棚,不如早點落幕,散場回家。
散場以後一定可以回家嗎?天曉得!資料顯示,內戰第一年,六十萬俘虜參軍,第二年,七十萬俘虜參軍。濟南十萬俘虜,或參軍,或勞動生產,一個不放。中共佔有東北全境後決定釋放俘虜,而我恰恰在這個時候被俘,硬仗已經打完,俘虜太多,無處消耗,索性由他們 投奔國民黨,國民黨既要照顧他們,又要防範他們,雙方必然產生矛盾,他們縱然抗拒洗腦,多多少少仍然要受一點影響,他們不知不覺會把影響帶到國府統治的地區,成為活性的「病灶」。世事總是如此,又是如此,千千萬萬小人物的命運繫於大人物一念之間。必須說,中共這一著高明!國軍退守台灣,大陸失敗的教訓深刻難忘,萬事防諜當先,儘力布置一個無菌室,那千千萬萬「匪區來歸官兵」跟有潔癖的人吃一鍋飯,難免動輒得咎,軍政機構疑人也要用,用人也要疑,額外消耗多少元氣。
我們在俘虜營過陰曆年,萬年曆顯示,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歲次己丑。事後推想,那時他們已經決定釋放我們了,所以停止一切爭取吸收的工作。大約是為了留些「去思」,過年這天午餐加菜,質量豐富,一個高官騎著馬帶著秧歌隊出現,據說是團政委。我第一次看見扭秧歌,身段步伐很像家鄉人「踩高蹺」,親切,可是無論如何你不能拿它當做中國的「國風」。他們唱的是「今年一九四九年,今年是個解放年,鑼鼓喧天鬧得歡,我給大家來拜年」。先是縱隊繞行,然後橫隊排開,唱到最後一句,全體向我們鞠躬,我又覺得折煞。
團政委登台訓話,我用我的一隻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記得牢。他的氣質複雜,我當時用三句成語概括記下:文質彬彬,威風凜凜,陰氣沉沉。我被俘以後見到的解放軍人,跟我在抗戰時期見到的共產黨人完全不同,前者比較陰沉。
家鄉父老常說「一分材料一分福」,團政委口才好,勝過連指營指。他稱讚我們都是人才,可惜走錯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誰願意參加解放軍,他伸出雙手歡迎。然後他加強語氣,誰對國民黨還有幻想,解放軍發路費,發路條,願意去南京的去南京,願意去廣州的去廣州,願意去台灣的去台灣,你們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們前腳到,解放軍後腳到,水流千遭歸大海,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一番話鏗鏘有聲,驚心動魄。他最後強調解放軍守信用,說話算數,路條路費明天就發給你們,任你們行動自由。大家聽呆了,不敢鼓掌。演說完畢,團政委上馬,他還要到另一個村莊去演說,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莊。
解放軍說話算數,第二天路條到手,我打開一看,有效期間只有兩天,我今天出了這個門,明天路條就成廢紙,以後的路怎麼走?路條的效期是兩天,路費也是兩天的伙食錢,他們好像假定我兩天以後就可以到南京到廣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導員申述困難?正在猶豫不決,有個小夥子在我身旁急得團團轉,他反覆自問:「我的戒指呢?我的手錶呢?」
我想起來,我們進村子那天,人人把財物掏出來,一起放在大籮筐里,交給解放軍保管,當時指導員明確交代,受訓期滿之日發還。這時候,有一個人,我心裡一直想著這個人,現在我才下筆寫到這個人,他也是個俘虜,看樣子是個中年人,是個病人,每天閉目打坐不說話,如果夜晚我們上了床不睡覺,如果我們談天說地東拉西扯,他才喝一聲:「趕快睡覺!不要擾亂別人!」倒還有幾分精氣神。有時候,我們三五個人在院子里閑談幾句,他也要站在門口呵斥:「走開走開!」聲調毫不客氣。他真有先見之明,總是我們聽從他的呵斥之後,班長就像獵犬一樣跑過來,察言觀色一番。當那小夥子滿口戒指手錶追問不舍的時候,那個沉默的中年人又喝一聲:「你這個混蛋!還不快滾!」人間確有當頭棒喝,我和那個小夥子陡然醒悟,兩百人的手錶戒指都混雜在一個大筐里,哪個是你的?怎麼發還?當初解放軍收集俘虜財物的時候,並沒有一人一個封套包裝起來寫上名字,可見壓根兒就沒打算髮還,那還啰唆什麼?難道想留下不走?我們大徹大悟,四大皆空,萬緣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寫到這裡我思念他,不知他後半生何處浮浮沉沉,可曾風平浪靜。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當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過年,我次日釋放。中間管訓十五天,解放軍果然說話算話。無奈人心不足,我時常想起某某公司設計的一張海報:美女當前,含情望著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諾:某月某日這位女郎全身脫光」。人人記住這個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報,海報換新,女郎果然全裸,海灘遼闊,她只是個遙遠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遠信守承諾」。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當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過年,我次日釋放。中間管訓十五天,解放軍果然說話算話。無奈人心不足,我時常想起某某公司設計的一張海報:美女當前,含情望著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諾:某月某日這位女郎全身脫光」。人人記住這個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報,海報換新,女郎果然全裸,海灘遼闊,她只是個遙遠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遠信守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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