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的少年
包子林見聞錄——逃離的少年
在步入中年之後我做夢依舊經常夢到清水鎮,那裡是我的故鄉。在夢裡我順著清水鎮旁邊的鐵路一直往太陽落山的方向走,那鐵軌從高高的山頂飛向另一個山頭,而我卻一直走在山谷里。夕陽一點點在大地上收起容顏,漫天的暮色一點點合上,往外延伸的鐵路也變得模糊起來。我害怕丟失方向,所以拚命向前跑,向前跑,追著消失的夕陽也追著消失的鐵軌。
隨著步子越來越快,我在床上也會蹬一下腳,然後醒來。我問我學醫的朋友,自己是不是還在長個子。她說,認識這麼多年除了雀兒一年比一年大,個子早就越來越猥瑣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如水,像是我記憶中緩緩淌過的清水河,不帶一絲漣漪。
我問她,綠水,這話的情感色彩是想要誇我還是損我。
她說,安慰你。
這話在一個中年男人聽來多少有些泄氣,我低頭看看垂在兩腿之間的小和尚,收緊括約肌,他只是微微點一下頭,隨即有沉下了腦袋。我想起小時候在農村見過的牛,在沒有受槌之前,它們永遠精力旺盛,頭仰得很高,驕傲又機警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到了蛋被割掉之後,便成了只會低頭吃草,站在爛泥里一動不動的樣子。多年之後,自己終於也成了一頭受槌的牛,想到這,我的二小兄弟頭垂得更低了。
我仰起頭,洛杉磯的星空跟清水鎮沒有什麼兩樣,十萬星光,一帶銀河。
我記得我第一次從清水鎮離開,也是這樣的光景。如果你聽過我關於清水鎮的其他講述,你會知道那時候我在一個名叫包子林的小飯館做學徒,跟這家店的主人——林老闆學習做包子。在一回上廁所被熟客瞧見後,他們便時常逗我取樂,他們嘲笑的雀兒,說我的兩個頭一樣,甚至在戲謔之後有人想來脫我的褲子,「來看看李順水的雀兒究竟有多大。」
跟性有關的一切永遠都會讓人露出本來劣根,像是薔薇藏地上沾滿泥土與糞便的根莖。人們用獵奇,猥瑣的神態來回應那些跟性相關的玩笑,調侃。我一手護住我的褲腰帶,反身使勁一個大耳刮子刷在了想從背後跨我褲子的人臉上。
周圍的人當時都愣住了,只有那手掌跟臉皮碰撞後的啪聲,在擁擠的房間了久久不能散去。估計沒有人想到一個沒有扁擔長的學徒工會做出這樣的事,挨打的那人也呆在了原地。這麼多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人驚恐錯愕的眼睛。他眼睛極速地放大,瞳孔像是受到了光刺激的貓,臉上肉微微有些抽蓄,旁邊的其他人轟然笑起來,眾人已經從對這事的驚愕轉換為對那人的嘲諷與嬉笑,人們對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情總是這樣的態度,滿屋子歡樂的氣氛。那人眼裡寫滿了憤怒與驚訝,嘴角卻也跟著笑起來,看起來詭異又扭曲。
小孩子的身份時常是個不錯的擋箭牌,被我打的那人在旁邊人的哂笑跟「不要跟咩娃兒見識」的聲音中悻悻而去,走之前還故意把碗里的稀飯碰灑在桌子上。
我曾經把這些講給綠水聽,想以此來證明我也個相當火爆的人,並非一直像現在這樣逆來順受。她嗤嗤一笑,你該讓那人脫下啊,用你的大兄弟嚇嚇他們。我喜歡跟綠水說話,因為她最明白我的長處,也毫不掩飾對我長處的欣賞。男人真是相當虛榮。
這算是我懦弱人生中為數不多一件勇敢的事,可惜被我爹很快扼殺否決了,他從鄉下趕到鎮上,給脫我褲子的男人送了一口袋雞蛋,表示歉意,我跟在他身後,看他唯唯諾諾的樣子,只是覺得丟臉。明明是那人脫我的褲子,明明我只是無奈的反抗,明明那人被我刷了耳光屁都放不出來。我爹多年在我心裡的堅毅威嚴的形象成為了沙灘上脆弱的沙雕,一個海浪襲來只是剩下了狼藉的殘骸。在那之後,我盡量避免在心裡給別人樹立正面的形象。我寧願保持淡漠跟戒備,用最深的惡意揣度別人,也好過於印象再次轟塌帶來的撕裂感。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我很少被騙,同時甚少能跟人成為朋友。
給別人道完了歉,我爹還覺得不解氣,把我按在包子林對面的大槐樹下狠狠槌一頓,我憋著一口氣,一句話不說,也不叫疼也不哭出聲,只是拿眼珠子瞪著他,他像是被蜜蜂蟄了睾丸的公牛,發起瘋來打我,還一邊不停的絮叨:「你個憨求啥都不學,學打架,狗東西等幾年被別人在外頭打死,還不如現在老子就把你打死,還有得埋。」
幸虧有人路過,攔下這被蟄了蛋的公牛,我沒有被他打死。我回想起他時常在我面前嘮叨,「咱家窮,遇到事情多忍讓,不要打架,不要惹事生非。」在那時候,我想到了逃離,想逃離這個窩囊,不講理的父親,想逃離取笑我雀兒大的清水鎮。後來我離家越來越遠,滿世界飄來盪去心中甚少有過溫存眷戀。一路上我認識了不少遠赴他鄉的人,他們要麼為了溫柔香玉要麼為了功名錢財,甚少有人像我只是為了逃離。
我在心裡當時就謀劃好了一場逃離,我順著清水鎮幾公里外的鐵路一直往前走,那鐵路一直延伸到太陽落山的地平線,我就一直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要是碰到了列車說不定還可以讓列車員載我一程,我那時候還沒有真正見過火車,在我心裡它還是想汽車一樣招招人就可以停下來的,樂於助人的列車員會把我牽引到車上,送到最近的城市。
我不擔心自己活不下來,在山野里我會生火做飯,會叉魚打鳥,還會辨別草藥野菜。這山林水澗,天被地席,四時為馬,怎麼還養不活我李順水?在城市,我可以打工掙錢,攢夠了路費就去下一個城市。
那天夜裡漫天星斗,每一顆都閃爍的璨爛無比,想為我指引前進的方向。我裝了隨身的衣服,帶了積攢下來的全部錢物,還拿了林老闆的一把小折刀,拄著一根長竹棍,跟金庸小說里拿著打狗棒的丐幫一樣,我對這個念頭有點懊惱,只是這一路上實在不好走,只能拿著。我給林老闆留了字條,大意是感謝他這兩年對我的照顧,讓他跟我爹不用來找我,並請他轉告我爹,每年清明節往我娘的墳上放一束野白刺花,我浪跡天涯再不會回來清水鎮。在每一個四月,清水鎮的各處都長滿了這種白色的小花,生物老師以前告訴我其實也是玫瑰的一種同屬於薔薇科。我喜歡薔薇這個名字,只是這花生在荒野山林,沒有一點玫瑰嬌艷華貴的樣子,我自己便把她叫做野薔薇。
年少時候哪怕前路一片漆黑,只有星光作伴也依舊有說走就走的決心跟勇氣,像是自己襠下的陽具,稍有雌性荷爾蒙的刺激就可以高高舉起。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漸漸成為了一種不可能的奢望,連帶自己兄弟一起,對這世界低頭,好像是蝸牛負著重重的殼,每走一步都要觀望徘徊,無數人追憶少年時代,感嘆那時的青蔥歲月,並不是說當時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好,而是懷念自己年少輕狂,對自己未來懷著無限可能的憧憬,還有跟自己雀兒一起征服天空的勇氣。
我站在界碑前,回望了一眼燈火點點的清水鎮,墨色的世界裡,我甚至分不清遠處的光亮是山腰的燈火還是落下的星辰。我握緊手裡的竹棍,心裡默念:
「人死卵朝天,怕個屌」。這句不知道何處看來的話,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轉身離去,往太陽落山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