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們一起愉快地殉情了

不見長安合歡喜

懷恣睢/文

明黃絲帳重重疊疊的阻擋光線,長明宮燈的燭淚在燈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燭光暖色的光暈和沉默的宮人,永遠緊閉的雕花木門,已經是這半年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可是顧棠歡知道,黎明到了。那個人轉動鐵鎖的聲音清晰的傳到她的耳中。

「北冥宸,為什麼還要讓我看見你?」

北冥宸嘴角緩緩勾起戲謔的笑容,瞳孔黝黑如黑曜石,精緻的眼睛是她見過的最深邃、最詭秘難測的。

而那淡粉色的薄唇吐出的聲音低沉悅耳:「棠歡,囚了你半年,你現在可願成為孤的皇后了?」

用這樣溫柔寵溺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語,怎麼偏偏他是她的軟肋呢?顧棠歡闔眸痴痴的笑,心底反問自己。

也許是她試蠱時北冥宸為她殺紅眼的模樣,也許是她親手為北冥宸奉上王冠時,少年突然拽住她的手指許她鳳位的時候,也許是北冥宸為她彈的一曲鳳求凰。

又從何時開始恨呢?

她斥責北冥宸不如曾經的太子北冥鉞時,他冰冷的眼神;他醉酒時脫口而出的北冥鉞該死;還有他囚禁她半年,只為了讓她成為他的皇后時。

她是恨他的。

在她眼中,天底下誰都不可以說北冥鉞不好。

「北冥宸,我為何要同意?我是北冥的祭司,你卻囚我半年,你這個瘋子,你不怕天下黎民說你是暴君。」顧棠歡冷眼看著北冥宸,冷漠的話語讓他的眼眸暗了許多。

「孤就是瘋子,可這天下都是孤的,孤就是屠了天下,也無人敢說孤做的不對!」北冥宸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笑的癲狂。

可笑了一會,他又按住心口,話語有些自嘲:「不過,誰又會在意孤做的對不對呢?」

顧棠歡聽到了,唇角露出嘲諷的嗤笑。

「棠歡,幫我!孤要一統天下,南楚如今內亂,是我北冥吞併南楚的好時候。棠歡,孤只剩下你了,幫我……你忘了嗎?孤去南楚,也是為了幫你救回北冥鉞啊!」

北冥宸說完,溫柔的給她拭去眼角的淚滴。他將她橫抱起來,不管她的反抗和掙扎。

刺眼的日光照在顧棠歡蒼白的臉上,將她籠罩在朦朧的光暈中,眉如彎月,盈盈秋水,瓊鼻高挺,丹唇輕抿,一襲絳紫曵地長裙,不勝華美。

這麼好的棠歡,囚了半年也是那麼傾國傾城,他該怎麼守住她?北冥宸神色陰冷的看著她,溫柔不減。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棠歡都只能是他的。

顧棠歡恍惚的看著久違的宮殿樓宇,張了張嘴,無論如何,有關北冥鉞的事,她還是說不出拒絕的話。

翌日早朝,北冥大祭司失蹤半年,終於重現在朝堂之上。宏偉的金鑾殿上,兩旁朝臣依次站立。

北冥宸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似笑非笑,看著他的棠歡,只覺得越發好看了。

「皇上,臣耗費心力多時,已測算出我北冥遺落戰場的冥符落在何處,龜甲所得,直指南楚。臣請一戰,收回北冥聖之物。」

顧棠歡拂袖跪在地上,低聲上奏。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用冥符為由讓北冥出戰南楚。

冥符,為國家國運占卜之輔物,直接和國家興衰有關。多年前遺失在北冥曾經的帝王手中,尋多年不可得,所以,在北冥也是一件大事。

果然,話音剛落,一群朝臣就齊齊跪下,奏請北冥宸出兵南楚。

北冥宸冷冷的看著她,有那麼一瞬間,顧棠歡覺得他是會殺死她的。

只是,要她出手的是他,不允許她說出的也是他。

果然啊,北冥宸在一牽扯到北冥鉞的事情時,就再也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了,變得格外瘋狂。

她忘了,他是生殺予奪的這天下的帝王,行事果決,冰冷無情。

顧棠歡嘴角勾起一抹笑,張揚的讓人移不開眼。

祭司的話被奉為神的旨意,北冥宸無法反駁,便皺著眉頭,笑的詭異:「祭司所言甚是,不過取回冥符一事,十分重要,孤御駕親征!」

「好。」

北冥宸決定御駕親征,朝堂即質疑聲一片。可顧棠歡已經說天象中,這次南楚之行萬無一失,也就無人再敢反對了。

其實,在觀星台上,顧棠歡看到的是星象亂劫,紫薇暗淡,北冥宸註定會死。

但那又如何呢?

既然北冥宸可以對北冥鉞那麼殘忍,她也會為北冥鉞奪回一切。她曾愛著北冥宸,可她也恨著北冥宸,這恨意深深紮根在她心口鮮血淋漓的地方,日日被鮮血溫養,總有一天,會將她和他全部毀滅。

顧棠歡還記得她遇見北冥鉞的那天,雪花紛紛揚揚,將皇城的琉璃瓦妝點成銀白的模樣。

幼小的她被爹爹牽在手中,享受著北冥最高的禮儀。

帝王授冠時,身為北冥太子的北冥鉞牽著她的手,走過九十九節白玉階梯。龍椅上坐著帝王,太子在東,她就在西側。

爹爹說:「從此,棠歡就是北冥的祭司了。這帝王右側的位置,是你一生的羈絆,你要守護的是北冥尊貴的太子殿下,你會親自送他坐上王位,你會為他成就盛世天下。」

「是。棠歡忠於北冥,一生只為守護一人。」小小的她,手指裹住北冥鉞冰涼的手指,信誓旦旦的說要守護他一生。

只是,後來在宮中所見所聞多了,顧棠歡才知道,北冥鉞這個太子,並非是傳聞中的那樣受盡寵愛。那天一身黑衣,默默無聞的同齡皇子北冥宸才是帝王真正選中的太子。

帝王要培養的人,從來都是北冥宸。因為太子之位處在風口浪尖,稍有不慎就會發生危險,所以,北冥鉞只是被推出來的北冥宸的擋箭牌罷了。

越是這樣,她就越心疼北冥鉞。

顧棠歡知道,阿鉞最喜歡北冥的月光。他坐在屋頂,月光灑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朦朧的清輝。

阿鉞好聽的聲音給她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北冥最尊貴的太子殿下,在宮中卻只有顧棠歡一個人可以依靠。他母親不在了,北冥鉞已經不想再爭取什麼了,他的這條性命,是為了北冥宸而存在的,他都知道。

每次他漠然吞下不得不吃的有毒糕點,每次他身邊的宮女丫鬟對他拳打腳踢的時候,他父皇訓斥他不如北冥宸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的生命,早就不屬於他了。

顧棠歡第一次殺人時,是她的爹爹帶她去的未央宮。

未央宮是太子的寢宮,試菜的太監似乎是嫌惡,隨手將飯菜推給北冥鉞,連試毒都沒有,空氣中氤氳著香味,是從飯菜中傳出的至毒的碧蓮香。

她看北冥鉞將要吃下去飯菜,心中一急,指尖的蠱蟲快的忽如閃電,直接鑽進那小太監口中。

不過片刻,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們面前死了。死無全屍,只剩下滿地的血水流淌。那是被蠱蟲啃食完了血肉骨髓,死的悄無聲息。

顧棠歡猛地退開,她真的不知道爹爹從小教她的蠱術,會將人吃了!

北冥鉞臉色有些蒼白,但不是被嚇得。他鎮定的抱起她,低聲的喊著她的名字:「棠歡,莫怕,我在這兒呢。相信我,日後我一定可以變得強大,讓你不用面對這些血腥的事情。」

身後,顧棠歡的父親嘆息了一聲,這是對祭司的最後考驗。

作為祭司,就要掌握最完美的平衡,將最真實的東西,或大告天下,或深深埋葬。最不可的,就是有了牽絆……

顧棠歡的父親看著他抱她離開的身影,他們的命格,他看不透……

顧棠歡和北冥鉞離開未央宮宮殿的時候,厚重的宮門一打開,她就看到了一身玄色銀綉雲紋錦衣的北冥宸站在宮門前那裡,神色陰冷,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他們。

北冥宸並沒有阻擋他們,只是他們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他突然詭異的笑了,笑的邪氣而危險。

顧棠歡很快意識到,一切並未結束。因為北冥鉞的太子之位,突然被廢除,而北冥宸成為太子了。

金鑾殿內,北冥鉞和北冥宸一同跪在地上,一個溫順,一個張揚。

顧棠歡趕過去時,北冥鉞將成為南楚的質子,她只聽清了一句話,阿鉞就被帶了下去。

離開的時候,北冥鉞精緻的眉眼一直看著她,彷彿在說:等我,棠歡,等我回來。

她隱約聽見高高在上的帝王對北冥宸說:「宸兒,既然你不想要這個替身了,父皇就為你處置了太子。傳朕旨意,北冥鉞平庸無為,非嫡非長,廢除太子之位。另冊封大皇子為太子。」

於是,她從那天,恨上了北冥宸。

日夜兼程的軍隊,已經踏上了大漠中的棧道。

三十萬大軍前,她和他居於最前面。顧棠歡從回憶里脫離出來,就看到北冥宸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眼睛灼灼的看著她。

她冷嘲一聲,只是看著鋪天蓋地的黃沙輕笑。因為北冥鉞曾說過,他最嚮往的生活就是大漠,一杯烈酒,一把彎刀,帶著她恣意生活,浪跡天涯。

所以,她才想起了,那麼久之前的往事。

晚上,軍隊就地駐營,北冥宸命將士燃起了篝火,溫暖的火焰灼燒著木柴,那火焰彷彿能吞噬一切。

「棠歡,還記得嗎?孤彈的那一曲鳳求凰,就是在這樣漫天繁星的時候,你還想聽嗎?」

顧棠歡大口飲了一杯烈酒,已經有些醉了。

昏黃的火光映照著北冥宸的容顏,他與北冥鉞的相貌本就極易混淆,此刻眯著眉眼一笑,芝蘭玉樹、風采卓然。竟讓顧棠歡覺得,她的阿鉞回來了。

北冥宸與阿鉞的性子天差地別,阿鉞是天上月,是明月皎皎的溫潤君子。北冥宸則手段狠毒,性本嗜殺。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北冥宸無意間的動作,和脫口而出的話,越來越像她的阿鉞。

她痴痴的笑,手指顫抖著撫上北冥宸的眼角,醉了,便縱容這一回。

她伏在北冥宸的懷中,聲音哽咽,多少年的思念都化作一句話:「不聽,只要你在就好了,我只要阿鉞你陪著。」

恍惚間,火光衝天,一滴灼熱的淚水,悄然滑落到顧棠歡的手上。

顧棠歡酒醉醒來,頭痛欲裂。目光所見,昨晚駐營的地方已經是殘垣斷壁,一片焦黑。

她被安置在北冥宸的馬車中,狐裘柔軟,北冥宸並沒有委屈了她。

她掀起馬車車簾,就看到北冥宸一個人站在高處,初生的太陽將溫暖的光輝斜斜的打到他身上。

北冥宸在處理傷口,盔甲半褪,左肩有一道猙獰的劍傷,翻起的血肉微微發紫,劍上淬了毒,他一時不察,才受了重傷。

他緊抿著薄唇,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卻仍忍著痛,不時往顧棠歡休息的馬車處看,擔心著顧棠歡。

軍中的將領過去請示北冥宸何時行軍出發,北冥宸仰頭看了看時辰,低聲說道:「再等等,等大祭司醒來之後,再做安排。」

顧棠歡並非沒有觸動,北冥宸受傷那麼重,還怕驚醒了她,將唯一的馬車給她休息。可是,南楚還有她的阿鉞,她怎麼可以手軟?

她輕笑,從馬車上緩步而下,朝著北冥宸走過去。她聽他說了昨晚發生的事,也頓時沉重了起來。

原來邊境早已南楚大兵壓境,但消息一直沒有傳到北冥的京城,就被南楚安插在北冥的姦細阻攔了下來。對於北冥出兵,南楚早已有所準備,整裝待發。

昨天趁大軍不備軍不備之時,就在廝殺中點燃了糧草。現在,糧草不夠援助未到,南楚又兵力強盛,這是一場硬仗。

「皇上的傷,還是讓御醫過來照料的好。」她忍不住說道。

不料,北冥宸猛的抬頭,星眸中散發著璀璨的光彩,聲音也比平時的低沉好聽些:「棠歡也關心著孤,孤記得棠歡會醫術罷,棠歡來幫孤包紮吧。」

「皇上忘了,臣學的,是殺人的蠱術,並不精通醫術。」顧棠歡只覺得心中一震,她越來越分不清北冥鉞和北冥宸了。

他們相同的面容,相同的聲色,甚至眼底的光彩都是這麼一樣。但是,知道她會醫術的,只有北冥鉞一個人啊。

北冥宸怎麼會知道?

顧棠歡想不通,便只當是北冥宸無意中發現的。

她強抑下心中的異樣,微微俯身,應道:「好。」

她手指顫抖著,握住北冥宸遞過來的繃帶,輕輕纏繞過他的傷口。

北冥宸突然握住她的手,低聲笑道:「棠歡,這麼多年了,孤沒想到,此生還會再踏上前往南楚的路途。」

顧棠歡聽到這話,心猛地一痛,想起當年北冥宸押送北冥鉞來南楚的事情。

她心神不寧,手指顫抖著碰到北冥宸的傷口,一個細小的幾乎看不清的蠱蟲快速的從他傷口中鑽進血肉中,帶來微小的疼痛。北冥宸只是悶哼了一聲,緩慢的將顧棠歡的手放下。

顧棠歡顫抖了一下,她種進去的,是瀲灧蠱。

那是她所創的蠱蟲,母體用鮮血溫養它,待到長成植入異體,入人血肉,有死無生。只要母體想要異體死亡,蠱蟲一瞬間會讓鮮血從血管中全部滲出,絢爛的如同盛大的花開,流淌的鮮血如同瀲灧的水光。

被種上此蠱的人,除非在死前,否則一點感覺都不會有。

顧棠歡安慰自己,只要她不讓蠱蟲發作就行了。她本沒有打算種到北冥宸身上,只是她的心緒被他的一句話徹底打亂。

難道,當年的南楚之行有什麼隱情?

天光乍破,朝霞蔓延的十分絢爛,如同倒置的花海。她和他席地而坐,歲月靜好。

大軍行至邊境,顧棠歡才發現情況比他們預想的還要糟糕。百姓流離失所,一座座都城被佔領後屠戮,彷彿人間煉獄。

所以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北冥宸就出兵南楚了。

那一戰,大獲全勝,試想,將士守護的不就是家國和他們的王嗎?

如今當他們的王和他們一起浴血奮戰,所以守護家園時,士氣必定高漲,軍隊必將所向披靡。

顧棠歡作為祭司在城樓上為將士祈福,天空傾盆大雨,鮮血和土地的味道混合,氤氳在空中。

北冥宸的銀白盔甲,在將士中尤其醒目,他身材矯健、驍勇善戰、風姿凜冽,就像是她曾經敬仰的大英雄。

顧棠歡恭敬的跪在城牆上,這一刻,她真的想要北冥宸,戰勝歸來。

這一戰,火光衝天,隨著三天三夜的大雨停下而落幕。屍體堆積如山,黃沙埋骨,將士馬革裹屍。

待到北冥宸風塵僕僕的歸來,已是三天後。

十萬南楚俘虜,宣告著北冥此戰大獲全勝。

深夜,顧棠歡避開了北冥宸,獨自去找了一個南楚被生擒的大將。此人在南楚官居高位,一定知道北冥鉞的消息。

「你說北冥鉞那病弱的小子?早就死了,北冥宸護送他來的時候就死了,哈哈,連屍體都沒有呢!」那俘虜聽到顧棠歡的來意,大笑著將北冥鉞的死訊告訴她。

顧棠歡恍惚的扶著牆壁出去,跌跌撞撞,最後直接倒在地上,尖銳的砂石劃破了她的皮膚。

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她大聲的笑,可眼淚從眼眶中爭先恐後的湧出來。

原來,北冥宸隱瞞了她那麼多事。當年是北冥宸送北冥鉞來南楚,如果他在途中對阿鉞做些什麼,是根本就無法防備的事。

對,阿鉞一定是北冥宸殺死的。

顧棠歡僅存的理智讓她從地上站起來,她的髮髻散亂,闖進北冥宸的營帳時,他看著她,眼底是對她的寵溺,溫柔地問:「棠歡,怎麼也不整理一下就慌亂的跑來了?」

「北冥宸,你殺死了阿鉞,我們就一起陪他去吧!」顧棠歡還未等北冥宸反應,直接拔出他身邊的長劍,送入自己的心口,噴涌的鮮血模糊了她的眼睛。

這是讓瀲灧蠱有作用的唯一一個方法,母體死,則異體死。所以唯有她死,才能讓北冥宸死去。

事到如今,她跋涉過一道道生命的長門後,陡然發現舊人已遠,從此月明風清之景,都變成繁華落盡,瘡痍滿目。

她恍惚的想著,阿鉞,我終於為你報仇了。

北冥宸徹底慌了,他看著顧棠歡拔出長劍,決絕地送進心口。

她姝麗的容顏不再露出冷嘲的笑意,婉轉低眉,只有安然與解脫。

下一刻,他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從心口傳來,抱住顧棠歡屍體的手骨節泛白,痛到顫抖。

顧棠歡白皙的肌膚沁出鮮血來,如同胭脂潑灑上去,凝成一抹嫣紅。

北冥宸忽然想起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北冥宸,你殺死了阿鉞,我們就一起陪他去吧!」

他立刻就想到了瀲灧蠱。

他曾親眼見過顧棠歡養瀲灧蠱的蠱蟲,用百蟲之王互相吞噬,留下至毒的蠱蟲,入人血肉,有死無生。

那時他知道這種蠱之後,曾暗自毀了一隻瀲灧蠱蟲,因為用瀲灧蠱,意味著同歸於盡。

他不願見到顧棠歡在有生之年用上這種蠱,沒想到如今這蠱會應在他身上。

他眉頭緊蹙擰成川字,卻再也沒有人為他撫眉添衣,他忽然落下了淚,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不是因為痛,只是曉得了這一生,他已丟了待他最好的女子。

北冥宸無力的跪倒在地上,為什麼……為什麼好端端的人,他還是沒有守住呢?他有了權力,還是沒有守住他的歡兒啊……

血紅的細絲開始從北冥宸手上蔓延,那是瀲灧蠱的蠱蟲在吞噬他的骨肉。

他痛的昏昏噩噩,只覺得五臟六腑糾在一起。可他還是清晰的記起了那一天。

註定和顧棠歡分道揚鑣的那一天,大雪紛飛,朔風挾雜著雪,無孔不入的鑽進他的單衣。

北冥鉞太子之位被廢除後,在皇宮生活的愈發艱難。加之當時南楚進攻北冥,北冥連失五城,雙方和談時,他便被送給南楚當了質子。

北冥宸更是要求親自將他壓送到南楚,當時他看著北冥宸陰沉的微笑,已經料想到一路的折磨。

可是真的發生時,他還是難以承受。

北冥鉞踉踉蹌蹌的跟著馬車奔跑,緊縛著手腕的繩子磨破了他的肌膚。數日不曾進食的薄唇乾燥到裂開。

他已經記不清被馬車拉扯著奔跑了多久,跑不動時,就倒在沙石粗礪的道路上,被馬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每次他體力不支時,都會被冷水潑醒,單薄的衣衫混著鮮血貼在傷口上,他的身體早已是遍體鱗傷。

北冥鉞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著到達南楚。

北冥宸穿著金綉雲紋長靴走過來,用力踹在北冥鉞的小腹上,他痛苦的蜷縮成一團,背脊被北冥宸狠狠用腳碾壓,寒風凜冽,彷彿要凍僵他活下去的意志。

北冥宸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嫌惡地說: 「北冥鉞,你看看你的樣子,像一條令人作嘔的狗一樣。」

北冥鉞沒有力氣回答他的話,他顫抖著捂住傷口,昏昏噩噩的攥緊了拳頭。只覺得身體被上下顛簸,下一刻,竟如同懸空。

北冥鉞費力睜開眼睛,立刻就看到了腳下的萬丈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被帶到了人煙稀少的懸崖邊。

他的心籠罩在恐懼中,牙關顫抖著吐出幾個字:「皇兄,不要……」

北冥宸把往後拉了一步,眯著眼睛,趾高氣揚的笑:「怕成這樣,這麼懦弱的人,也配姓北冥?真不知道顧棠歡是怎麼瞧上你的。你看啊,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只要輕輕一推,你就會粉身碎骨。」

北冥鉞搖頭,眸中有些乞求:「皇兄,我們畢竟是兄弟……」

可惜,北冥宸對他根本沒有兄弟之情,他繼續微笑著說:「對了,你死之後,就看不到顧棠歡凄慘的下場了呢。我會用她的蠱毒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我還要砍下她的頭顱,掛在城牆上曝晒……」

北冥鉞低著頭,充血的瞳孔里滿是恨意,他這一生任人擺布,卻從來沒有恨過誰。沒想到,他的皇兄竟然要這樣對待棠歡。

他緩緩抬頭,黑眸陰沉的望著北冥宸,低聲說道:「你不能動她。」

北冥宸嘲諷的大笑,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說道:「若我偏要動……」

北冥宸的聲音戛然而止,瞪圓的瞳孔流淌下鮮血,他到死都不能明白,看起來毫無抵抗之力的北冥鉞,怎麼能殺了他?

北冥鉞顫抖的雙手,隱隱還有一抹暗紅的血跡,他本來藏著一個蠱蟲,用以在南楚自保。但被北冥宸逼急了,只能使出蠱蟲。

北冥宸想要傷害棠歡,他怎麼能允許,他要竭盡全力,消除一切傷害顧棠歡的隱患。

北冥鉞靠著懸崖邊的樹喘氣,竭盡全力的換上北冥宸的衣服,他望著陰沉的天空,墨色的穹頂彷彿張牙舞爪的巨獸一樣。

「皇兄,我可以承受一切苦難,卻不忍棠歡有分毫痛苦。」

北冥鉞終於以北冥宸的身份,重回北冥,那時,是宣和十年。皇宮中那麼多雙眼睛在看著,他必須要活成北冥宸的模樣。

他用北冥宸的身份回去時,那些侍衛大都看到了他衣袍掩蓋下的傷痕,但他們也不敢聲張。畢竟北冥宸的屍體已經被他扔下懸崖。

侍衛們承認他的身份,可以回到京城,享榮華富貴。而道出實情,則會擔著護主不利的罪名株連九族。

兩相權衡,他的身份就此瞞過。

回到皇宮後,他手握權勢,但恐那些侍衛泄露秘密,連累了棠歡,他暗中將那些人一一滅口。

北冥宸從前嗜殺,但沒有如此的反常舉動,直接殺了身邊的親信。他的父皇有所懷疑,竟漸漸在顧棠歡身邊安插人手。

若是他的身份暴露,一定會牽連到顧棠歡,他只能隱忍不發。後來父皇駕崩,卻留下了一道命令,讓那些暗衛繼續監視顧棠歡,一有不妥,立刻殺死。

北冥宸控制不了那些暗衛,盤根錯節的暗衛軍團,只效忠他父皇一人。所以即便他父皇已死,對於留在顧棠歡身邊的隱患,他依舊無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的保護著顧棠歡。

北冥宸不能告訴顧棠歡他是北冥鉞,同時,他隱瞞起北冥鉞已死的消息,只是怕顧棠歡知道了傷心,離他越來越遠。

他不想把他的棠歡牽扯進來。

所以這麼多年,他始終沒有機會親口對她說:「棠歡,我回來了……」

北冥宸強撐著,將明黃的絹布取出,指尖顫抖著寫下聖旨。他有些啞然,追逐一生的權力,到如今,卻是他最不在意的東西。

他寫下皇室宗族裡的一個王爺的名字,算是傳位的聖旨。蓋上玉璽後,他隨手就拋到了一旁。

錦繡山河已於他無用,今朝他不是殿堂上的君王,他只是個荒唐的男子,弄丟了最愛的女子。

從此河山永蔚,情深不知付予誰……

北冥宸手中握著顧棠歡曾別在耳側的合歡花,粉白的花兒已經凋零,變色,就像他現在回憶起那些寂靜無聲的年月,棠歡溫柔的看著他,對他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北冥宸又執筆寫下宸、鉞兩字,這是皇兄和他的名字。他的一生,就因為這一字之差,錯失了他的棠歡。

他嘴角的笑容模糊而溫暖,指尖和心口噴涌而出的鮮血,將宣紙染成紅箋。

原來他的一生,早在成為北冥宸的那一天,就註定了。

元和五年,帝王征伐南楚,霸業未成,暴斃而亡。

同年,北冥祭司不知所蹤,尋遍天下,無果。

而皇城舉行了國喪,滿城縞素。

宮人既要準備先帝國喪,還要準備新帝登基儀式,宮女便去請大總管指派人來清掃未央宮。

大總管罵罵咧咧的,只是責怪那宮女這種小事還要問過他。

於是,那宮女便獨自去了未央宮,仰起頭,溫暖的日光從合歡樹葉片縫隙中透到地上,粉白色的扇形十分好看,她低聲說:「大祭司和先帝都最喜這合歡樹,合歡合歡,寓意真好。只是許久,無人來此……」

《大佬們,來領66.66個大鋼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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