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眉冷目——讀黃碧雲《烈女圖》

太亂了,書讀不過十頁,就已經被繞的迷迷糊糊。不得已,拿了鉛筆細細標註,這一章在講宋香,這一章在講林卿,再一章,宋香跟了阿月仔。

等等,利民興阿姨又是誰。

就這麼著,慢慢磨完了「你婆」的部分,等到「你母」的部分就好一些,再到「你」的部分,換了第一人稱,寫來寫去做不過四個男女的愛恨糾葛,倒是很順暢。

讀完掩卷,思量著,這才是黃碧雲。

拋開家國大義與民族危亡,視角直取被殖民地女性這一雙重失語的群體,直寫女性的屈辱與疼痛,人物活就活,死就死,一句「阿婆好老了,又老又丑,還不死。」讓人讀來心驚。可細細思量,人性確乎如此涼薄。

玉桂失了處女,伺候癱瘓阿爸十年,從此就沒有嫁人。

短命阿嬸被夫家打死,殺十三條豬請全村人吃完就不再有人過問。

林卿被賣,喪夫,被家公強姦懷孕,最終鋌而走險殺死家公出走飛鵝山,跟了阿月仔跟阿彪,一生飄搖。

春蓮一路逃到九龍,逃不過「結婚生仔,給人摸給人睡」的命運。

整本書最大的溫情莫過於金好的十個妹妹俱有歸處,沒人學壞,老母去世後,還能記得逢年過節,到大姐家吃飯。

然而金好還時時在夢裡,夢到被丟棄的十二妹。

黃碧雲的敘述,向來缺乏溫情,多有冷漠。大約記者出身的緣故,黃用語向來簡練客觀,此次寫作,儘管加入大量方言以及回憶式敘事,仍舊里里外外泛著寒氣。那樣驚心動魄的歷史,都被她如此平淡的講出,炸彈,暴動,死亡,都不是什麼了得的事。

世間除死無大事,到她這裡,死都不是大事,饑荒戰亂,說死就死,被日軍虐待的麻嬌「出來時沒甚麼,還會行會走,回到家,麻嬌阿母一問,她便死了。」

命如草芥。

然而這種殘忍,恰是她的溫情所在。王德威先生稱黃碧雲的作品是「暴烈的溫柔」,我很贊同。黃碧雲的溫情不在於書寫大團圓的結局,而是直擊生之殘忍,撕碎所有溫情面具,露出生活的猙獰面孔。於殘忍中,我得以窺見兩代女性的殘酷命運,進而憐憫扼腕——容我猜度,這大概也是黃碧雲的目的所在。

黃碧雲從來以小窺大,《媚行者》里用趙眉、吉卜賽女人、再絲·阮的生活探索自由,《盛世戀》以愛情婚姻討論現代人的迷茫,而《烈女圖》,雖著眼市井,真正所言,是香港百年變遷,日佔時的屈辱,和平後掙扎生存,「九七」前迷茫慌張,黃碧雲終於構築了一部「女性」的歷史——以女性身體語言和獨特生命體驗對歷史進行重述與重構,進而尋回一點歷史上被遮蔽掉的,女性的聲音。

原來橫眉冷目之下,儘是悲憫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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