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是「集外集」系列的所得,內容少,而且散亂。三本集子所搜的都是些少作、佚文或者序言,甚至廣告之類的,大概凡是所鉛印成文字的都在這裡面了。其中,又以第一本最為可看,到底還是自己親自編定的。刪削訂正,也都是自己的意願。後兩本,內容上較充實,但翻翻就可以了。所以編成冊子,一是紀念,二也是圓滿文集的需要。

逝者長已矣,借紀念而托哀思,其實是撫慰生者的。這事之前不明白,如今才算是體味過來。

《集外集》

本書是作者1933年以前出版的雜文集中未曾編入的詩文的合集,1935年5月由上海群眾圖書公司初版,作者生前只印行一版次。

  1. 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並不後悔,甚而至於還有些愛,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現在是比較的精細了,然而我又別有其不滿於自己之處。我佩服會用拖刀計的老將黃漢升,但我愛莽撞的不顧利害而終於被部下偷了頭去的張翼德;我卻又憎惡張翼德型的不問青紅皂白,掄板斧「排頭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歡張順的將他誘進水裡去,淹得他兩眼翻白。——《序言》

  2.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自嘲》

《集外集拾遺》

本書書名系由作者擬定,部分文章由作者收集抄錄,有的加寫「補記」或「備考」。但未編完即因病中止,1938年出版《魯迅全集》時由許廣平編定印入。

  1. 《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上說,是不應該的。來信說好,大約是夜間飛禽都歸巢睡覺,所以單見蝙蝠能幹了。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作家來,——我想中國總該有天才,被社會擠倒在底下,──破破中國的寂寞。——《對於<新潮>的一部分意見》

  2. 大前天第一次會見「詩孩」,談話之間,說到我可以對於《文學周刊》投一點什麼稿子。我暗想倘不是在文藝上有偉大的尊號如詩歌小說評論等,多少總得裝一些門面,使與尊號相當,而是隨隨便便近於雜感一類的東西,那總該容易的罷,於是即刻答應了。此後玩了兩天,食粟而已,到今晚才向書桌坐下來豫備寫字,不料連題目也想不出,提筆四顧,右邊一個書架,左邊一口衣箱,前面是牆壁,後面也是牆壁,都沒有給我少許靈感之意。我這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了。——《詩歌之敵》

  3. 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老調子已經唱完》

  4. 文藝本應該並非只有少數的優秀者才能夠鑒賞,而是只有少數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鑒賞的東西。

    倘若說,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麼,推論起來,誰也不懂的東西,就是世界上的絕作了。

    但讀者也應該有相當的程度。首先是識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體的知識,而思想和情感,也須大抵達到相當的水平線。

    否則,和文藝即不能發生關係。若文藝設法俯就,就很容易流為迎合大眾,媚悅大眾。迎合和媚悅,是不會於大眾有益的。——什麼謂之「有益」,非在本問題範圍之內,這裡且不論。——《文藝的大眾化》

  5. 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自題小像》

  6. 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

    英雄多故謀夫病,淚灑崇陵噪暮鴉。——《無題》

  7.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答客誚》

《集外集拾遺補編》

本書收入1938年5月許廣平編定的《集外集拾遺》出版後陸續發現的佚文,其中廣告、啟事、更正等編為附錄一;從他人著作中錄出的編為附錄二。

  1. 我以為《太平廣記》的好處有二,一是從六朝到宋初的小說幾乎全收在內,倘若大略的研究,即可以不必別買許多書。二是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類一類的分得很清楚,聚得很多,可以使我們看到厭而又厭,對於現在談狐鬼的《太平廣記》的子孫,再沒有拜讀的勇氣。——《破<唐人說薈>》

  2. 《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洞花主>小引》

  3. 本來隱姓埋名的躲著,未曾登報招賢,也沒有奔走求友,而終於被人查出,並且來訪了。據「世故」所訓示:青年們說,不見,是擺架子。於是乎見。有的是一見而去了;有的是提出各種要求,見我無能為力而去了;有的是不過談談閑天;有的是播弄一點是非;有的是不過要一點物質上的補助;有的卻這樣那樣,糾纏不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硬要將我造成合於他的胃口的人物。從此我就添了一門新功課,除陪客之外,投稿,看稿,紹介,寫回信,催稿費,編輯,校對。

    但我毫無不平,有時簡直一面吃藥,一面做事,就是長虹所笑為「身心交病」的時候。我自甘這樣用去若干生命,不但不以生命來放閻王債,想收得重大的利息,而且毫不希望一點報償。有人要我做一回踏腳而升到什麼地方去,也可以的,只希望不要踏不完,又不許別人踏。

    然而人究竟不是一塊踏腳石或絆腳石,要動轉,要睡覺的;又有個性,不能適合各個訪問者的胃口。因此,凡有人要我代說他所要說的話,攻擊他所敵視的人的時候,我常說,我不會批評,我只能說自己的話,我是黨同伐異的。的確,我還沒有尋到公理或正義。就是去年的和章士釗鬧,我何嘗說是自己放出批評的眼光,環顧中國,比量是非,斷定他是阻礙新文化的罪魁禍首,於是嘯聚義師,厲兵秣馬,天戈直指,將以澄清天下也哉?不過意見和利害,彼此不同,又適值在狹路上遇見,揮了幾拳而已。所以,我就不掛什麼「公理正義」,什麼「批評」的金字招牌。那時,以我為是者我輩,以章為是者章輩;即自稱公正的中立的批評之流,在我看來,也是以我為是者我輩,以章為是者章輩。其餘一切等等,照此類推。再說一遍:我乃黨同而伐異,「濟私」而不「假公」,零賣氣力而不全做犧牲,敢賣自己而不賣朋友,以為這樣也好者不妨往來,以為不行者無須勞駕;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麼忠誠的友誼,簡簡單單,如此而已。

  4. 其實,先驅者本是容易變成絆腳石的。然而我幸不至此,因為我確是一個平凡的人;加以對於青年,自以為總是常常避道,即躺倒,跨過也很容易的,就因為很平凡。倘有人覺得橫亘在前,乃是因為他自己繞到背後,而又眼小腿短,於是別的就看不見,走不開,從此開口魯迅,閉口魯迅,做夢也是魯迅;文字里點幾點虛線,也會給別人從中看出「魯迅」兩字來。連在泰東書局看見老先生問魯迅的書,自己也要嘟噥著《小說史略》之類我是不要看。這樣下去,怕真要成「魯迅狂」了。病根蓋在肝,「以其好喝醋也」。——《新的世故》

  5. 慶祝和革命沒有什麼相干,至多不過是一種點綴。慶祝,謳歌,陶醉著革命的人們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時也會使革命精神轉成浮滑。革命的勢力一擴大,革命的人們一定會多起來。統一以後,我恐怕研究系也要講革命。去年年底,《現代評論》,不就變了論調了么?和「三一八慘案」時候的議論一比照,我真疑心他們都得了一種仙丹,忽然脫胎換骨。我對於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為浮滑,或者竟等於零了。革命也如此的,堅苦的進擊者向前進行,遺下廣大的已經革命的地方,使我們可以放心歌呼,也顯出革命者的色彩,其實是和革命毫不相干。這樣的人們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於消亡,再下去是復舊。

    廣東是革命的策源地,因此也先成為革命的後方,因此也先有上面所說的危機。

    當盛大的慶典的這一天,我敢以這些雜亂無章的話獻給在廣州的革命民眾,我深望不至於因這幾句出軌的話而掃興,因為將來可以補救的日子還很多。倘使因此掃興了,那就是革命精神已經浮滑的證據。——《慶祝滬寧克複的那一邊》

  6. 我從前也很想做皇帝,後來在北京去看到宮殿的房子都是一個刻板的格式,覺得無聊極了。所以我皇帝也不想做了。

    做人的趣味,在和許多朋友有趣的談天,熱烈的討論。做了皇帝,口出一聲,臣民都下跪,只有不絕聲的 Yes,Yes!那有什麼趣味?但是還有人做皇帝,因為他和外界隔絕,不知外面還有世界!
  7. 譬如,從前我在學生時代不吸煙,不吃酒、不打牌,沒有一點嗜好。後來當了教員,有人發傳單說我抽鴉片;我很氣,但並不辯明。為要報復他們,前年我在陝西就真的抽一回鴉片,看他們怎樣!此次來上海,有人在報紙上說我來開書店,又有人說我每年版稅有一萬多元,但是我也並不辯明。但曾經自己想,與其負空名,倒不如真的去賺這許多進款。

  8. 還有,中國人現在膽子格外小了,這是受了共產黨的影響。人一聽到俄羅斯,一看見紅色,就嚇得一跳;一聽到新思想,一看到俄國的小說,更其害怕。對於較特別的思想、較新思想,尤其喪心發抖,總要仔仔細細底想——這有沒有變成共產黨思想的可能性?!這樣的害怕,一動也不敢動,怎樣能夠有進步呢?這實在是沒有力量的表示。比如我們吃東西,吃就吃,若是左思右想——吃牛肉怕不消化,喝茶時又要懷疑,那就不行了。老年人才是如此,有力量、有自信力的人是不至於此的。雖是西洋文明罷,我們能吸收時,就是西洋文明也變成我們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樣,決不會吃了牛肉自己也即變成牛肉的。要是如此膽小,那真是衰弱的知識階級了。不衰弱的知識階級,尚且對於將來的存在不能確定,而衰弱的知識階級是必定要滅亡的。從前或許有,將來一定不能存在的。

  9. 藝術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較地安全,但可惜還是安全不到底。秦始皇,漢武帝想成仙,終於沒有成功而死了。危險的臨頭雖然可怕,但別的運命說不定,「人生必死」的運命卻無法逃避,所以危險也彷彿用不著害怕似的。但我並不想勸青年得到危險,也不勸他人去做犧牲,說——為社會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鐫起銅像來。自己活著的人沒有勸別人去死的權利,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末請你自己先去死吧。諸君中,恐有錢人不多罷?那末,我們窮人唯一的資本——就是生命。

    以生命來投資,為社會做一點事,總得多賺一點利才好;以生命來做利息很小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從來不叫人去犧牲,但也不要再爬進象牙之塔和知識階級里去了,我以為是最穩當的一條路。

    至於有一班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知識階級,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卻不在我所論之內。像這樣的知識階級,我還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關於知識階級》

  10. 今年到上海,在一所大橋上也被搜過一次了,但不及香港似的嚴厲。聽說內地有幾處比租界還要嚴,在旅館裡,巡警也會半夜進來的,倘若寫東西,便都要研究。我的一個同鄉在旅館裡寫一張節略,想保他在被通緝的哥哥,節略還未寫完,自己倒被捉去了。至於報紙,何嘗不檢查,刪去的處所有幾處還不準留空白,因為一留空白便可以看出他們的壓制來。香港還留空白,我不能不說英國人有時還不及同胞的細密。所以要別人承認是人,總須在自己本國里先爭得人格。否則此後是洋人和軍閥聯合的吸吮,各處將都和香港一樣,或更甚的。——《「行路難」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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