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枝繁葉茂》:萬物有靈,所以值得長久凝視

蒲松齡以前路邊搭個架子,在酷暑時節招徠行人,一碗綠豆湯換一個故事。積攢多了,有了《聊齋志異》。後來的傳奇、志怪小說和魔幻影視劇里,神怪多了起來,卻再也沒有到達過蒲松齡的高度。魯迅評價說這些故事「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前幾天看電影《枝繁葉茂》的時候也有同感。

《枝繁葉茂》講的是一個村莊里的遊魂野鬼,在得知村子快要消亡時,借體還魂,盼望能移走出嫁時父親送她的那棵樹,因此觀眾在電影里看到山石自動、老鼠嫁女、無血殺羊和人的轉生。

電影很慢,導演說他認為萬物有靈,所以值得長久凝視。

有三場印象非常深,一場是鏡頭搖向山,混混沌沌中像是有人在跑,因為體積太大,跑的姿勢非常搞怪。再到近處,卻發現是四個人用繩子拉著一塊巨型山石,他們說石頭老跑,要把它抓住,運回去,於是繼續混混沌沌。這一處讓人很動容,彷彿石頭充滿委屈,在這個日漸凋敝的地方不甘寂寞,蹦蹦跳跳帶來的卻是山震,老遠看著實嚇人,繩子綁不住它的,可也就這樣被四個工人拖拽下山,像一個泄氣的皮球。

第二處就是無血殺羊。在農村,殺羊宰牛招待賓客是常見的事,我親眼見過人把羊放倒,殺死,再用嘴吹起,羊的四肢最大程度舒展,胖乎乎的,白裡透紅。

片子里人殺羊沒有見血,導演解釋這是當地民俗,會這項技術的沒幾個人,於是帶著表演性質的讓大家不舒服了一陣,因為直接展示殺戮動物和零剪輯。我從小看人殺豬殺雞殺牛殺一切可吃動物,總是在下刀時刻轉過頭去,閉上眼。今年在《風櫃來的人》里看侯孝賢處理殺雞片段,也是前面足夠緊繃殘酷,讓人無法直視,但下一個鏡頭就是大家吃雞,省掉了殘忍的場面。

第三處是結尾,樹被挖出來,一棵樹,需要多少人力才能運到一輛電動摩托車上呢?導演的答案是兩個人和一塊木板。於是我看見西西弗斯式的景象,孩子在前面用繩拖拽,男人在後面左右騰挪樹根,第一次時快成功了,但一不留神就掉下來了。再從頭來一遍,兩人都足夠有耐心,這是我佩服的,導演調教有方。

我想起西西弗斯觸犯了眾神,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由於那巨石太重,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於是他就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神們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

電影里有無盡的長鏡頭和大段大段的沉默,人物的內心不可捉摸。他們因為一個自己覺得極重要別人覺得極不重要的目的而來,那是我們長久凝視群山、叢林、動物眼睛會經常冒出的想法:群山裡會不會有神仙老怪、叢林里的動物再用何種方式完成繁衍和代際傳承、動物眼神里為何總讓人看到淚光,是因為慈悲還是恐懼?

這些問題很多時候沒有答案,大人們覺得解釋起來很費勁,就用幾個傳說和更蒼白的敷衍解決了孩子們小時候的好奇心。

但總有那麼幾個人,把小時候睡不著留存下來的記憶,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做出來一段魔幻故事,在故事裡沒有寄託,沒有批判,沒有指涉,有傷感、有絕望和俯拾即是的荒涼,我小時候中午不愛睡覺,也在幻想這蠅蟲鳴叫的酷暑當午,遠到不能再遠的地方,是不是有神秘事件正在發生。

電影沒有大段陽光和燦爛情景,灰土粉塵氣息濃重,看的過程就像跟著主人公走進一座令人心慌的死地。

我以前喜歡的電影與人情世故有關,它們展示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類的共通情感,也喜歡充滿魔幻氣息和神怪色彩的故事。說到底,它們無一例外的,是在一次次到達人的內心,那裡深不可測,容得下愛和恨,也容得下好奇和恐懼。

電影結束後導演說了一會兒,聲音很輕,靦腆內斂,空調很涼,但出來後我坐車回家,一路上看著北京東城區里充滿異域風味的安德里之類的路標名稱,恍恍惚惚中,感覺一個下午都不在北京,而是在一個荒山,聽一位少年,說了他的前世今生和見聞。

電影《枝繁葉茂》,導演張撼依,在第40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獲得新秀電影競賽火鳥大獎。該影片之前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處女作提名。《枝繁葉茂》是由導演賈樟柯發起的「添翼計劃」所推出的第7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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