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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季花開23

23

直到出殯前,母親都沒再多說話。

父母應該是給綠皮相冊當中夾著的那些電話號碼通了話,告訴了他們外婆去世的事,從那時起,不斷有人送來花圈,還有很厚很厚的錢,養父說這叫奠禮,來人說節哀節哀,養父回一句辛苦辛苦,再把別人給的錢——大都是用報紙包著的,收進隨身帶的挎包里。

來的人會在外婆的靈前上柱香鞠三個躬,母親和弟弟一直跪在旁邊,每當有人鞠躬,連同父親,他們三人也要陪著磕頭。父親對母親說了一句:「快到時間了。」我看著表,正午十二點。

養父突然舉起了盛香灰的瓷盆,重重的摔在地上,父母開始放聲大哭,我從沒見過父母那樣的表情,他們哭,我和弟弟就跟著哭,那一瞬間,好希望外婆還活著,想起了她對我好的每個瞬間,那種悲傷,那種失去親人的痛苦,它像是成了一個網,整個心臟圍困其中,勒得好緊,讓我淚流不止。

殯儀館。

其中一間屋子,中央的高台盛放著外婆的屍體,四周簇滿了鮮花,她安詳躺在上面,長眠了。

我還看到了季琦和他的媽媽。

追悼會開始了,在場的二三十人站成一排,主持人講了很多,我都沒有印象說了些什麼。我低著頭不敢再看高台之上的外婆,默默低著頭,直到追悼會結束。

母親告訴我:「最後再去看一眼外婆吧。」

佀光已經走到外婆遺體旁,不斷的磕著頭,養父也是,母親也是,他們站起來望向外婆,哭聲再次撕心裂肺響起來。

永生分別的一望。

她的骨肉即將成灰。

我呆在原地動也不敢動,有人過來攬住我,帶我走出靈堂。

結束了,外婆的一生。

弟弟對我說:「如果能選擇,我也想同你一樣,不去看外婆最後一眼。」

有些時刻,靈魂都能夠被吃掉。

我才注意到攬我出來的人是季琦。季琦的媽媽同樣挽著我母親的手臂,另外一個小男孩站在佀光旁邊,他們應該是同樣的任務。

可惜季琦沒能安慰我,他手足無措地撓了撓頭:「小珺,你沒哭,我不知該說什麼。」

我像是無情的人回復了一句:「哭,外婆也回不來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這麼一句話。

失去的,它終究還是失去了。

「我在,我會陪著你。」季琦咧開嘴,潔白的牙齒格外好看。

我希望,失去的東西,會以另一種方式,再與我重逢。

我撲在他懷裡,嗷嗷大哭起來。在我閉上眼的視覺里,都是一張外婆的臉,外婆微笑的臉,她慈祥的,看著我今後的成長。

「謝謝你啊。」是母親,她握著季琦媽媽的手,「謝謝你們來幫忙。」接著母親又握了另一個女人的手,她和她兒子負責扶住養父和佀光。

在眾人目光之下,季琦不好意思的被我抱著,他雙臂垂下去,我能感覺到他幼小的胸膛有一顆強烈的心臟真實的跳動著,我摟他更緊,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我也僅僅能這樣發泄悲傷吧。

養父在遠處招呼母親,汗漬已經滲透他的衣服,墨綠色的衣服黏到背上,讓他那因操勞過度而彎曲的脊椎像針一般扎進我的眼睛裡。

「晚上一起吃個飯,真是麻煩各位了。」母親再一次表示感謝,拉著我和弟弟離開了。

我回頭望著,季琦仰著脖子看著他的媽媽,兩個人正在交談,隨後在我的視線里逐漸變小,變小,成為一副畫縮進了記憶中。

晚餐安排在比較高檔的飯店,單獨的兩個包間分別招待來幫忙的同學家長以及綠皮相冊招致而來的那些陌生人,父母各自作陪,我和弟弟跟著母親、季琦一家,還有佀光的同學匡衡和他母親,八個人坐在一桌。

母親很排斥去另一個屋子敬酒,養父過來叫了三次,母親皺著眉頭拒絕。她更喜歡待在自己的孩子身邊,手足無措的無法表達出長時間未見面的想念,隱忍著失去外婆的痛苦。每次養父衝進我所在的包間,表情截然不同,從剛開始的迫於無奈應酬到第三次來的時候已經手舞足蹈滿臉通紅只得倚著門才能站立。

他真是在同學面前丟人現眼,季琦的父母以及匡衡的母親很尷尬的應付,而母親緊抿著唇,像個頑固的孩子搖起頭。直到另一包間的人前來尋他,那人也喝得不少,鬢角發白,過度攝入酒精緻使整個脖子都通紅,兩人相互扶著,說些鬼話,末了父親不滿的白了母親一眼,這才顫顫悠悠又回去喝酒。匡衡的媽媽對著我母親不放心地說一句:「你還是過去看看吧,別出什麼事。」母親猶豫著,看向我和佀光。

這是更可怕的父親,她口中的酒鬼,她厭煩無比卻對他無計可施的人。

「媽,我陪你過去。」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同時示意佀光。

母親拽了拽衣服:「那讓佀光留在這裡吧,看著包。」她腳下的挎包里塞滿了外婆去世的奠禮,厚厚的一沓沓,大家聽完後轉頭不再往這邊看,母親就是這麼的讓人無所適從,連小孩子都明白不應當在眾人面前說這句話,她的觀念里,無需顧及他人的。

在我的觀念里,我只是想看看酒後失態的養父是什麼樣子,根本沒考慮過他喝成這樣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積恨成淵,他的傷害就是我的快感。

當我和母親出現,沒幾秒鐘便有人遞來了斟滿白酒的杯子,不容拒絕的塞進母親手裡。

所以我從母親手裡奪來酒杯,還給遞酒的人。

母親還是皺著眉:「你這孩子。」

幫你拒絕了你不想接受的事情,所以錯誤就到了我頭上,不知怎麼,這個家庭變成這樣,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埋在心底的恨,它只是蒙上一層灰而已啊,風一吹,咬牙切齒的,握緊拳頭的,它們褪去了銹跡,亮出尖銳的矛,渴望戰爭爆發。

我準備鬧,後果無非孩子的童言無忌,無非養父再打我一頓。

可我還未說出口,坐在酒桌最中央的一位,就是剛才鬢角斑白來找養父的那人,他說,用那種挑釁的語氣,直對養父:「你女兒和你媽長得可真像,好玩。」

哄堂大笑。

而父母的臉色一瞬間僵硬。

那人嘴沒停:「你媽可是送了我們這一代一代的人畢業啊。」

又是哄堂大笑。

「今天能和這些學弟相聚,得多虧了你媽,所以,你得喝一杯。不,兩杯!」鬢角斑白的人示意旁人端來我給母親拒絕的那杯酒,「老弟,酒桌上,不喝酒的人可沒資格擺架子,什麼年紀也不行。」

這人最後看著我:「小姑娘,知道你外婆是幹什麼的不?你外婆就是個妓s女!你外婆死了買骨灰盒都是從我這裡拿的錢!」他又轉回父親那邊,「喝!」

養父端起杯子,一點一點咽下白酒。眼角噙著淚水,他的痛苦,他的堅強已經灰飛煙滅。母親如同打霜的茄子,她渙散的眼神流露出崩潰的樣子。

第二杯。

養父喝到一半,吐出來,他用手捂住嘴,透明的酸水從指縫滴下來。

「喝完它!」

……

養父趴在餐桌上,一直沒有抬起頭,一桌的人三三兩兩全部離開,大都靜悄悄的,事至如此,過了剛剛情緒衝動所帶來不理智,鬢角斑白的人提上皮包還拍了拍養父的肩膀,掏出錢包買單,彌補剛才的過激行為。酒壯慫人膽,酒也能讓理智的人做出渣滓的事。

這一桌前來參加外婆追悼會的人都是成功人士,企業老闆、創業先驅、各行各業的佼佼者,他們是國家最早接受高等教育的人,那年代的大學生得到國家給的豐厚政策支持,加之受教育眼光開闊,比常人更善於利用機遇,發展到今日,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外婆怎麼能認識這些人。

就像鬢角發白的那人所說,外婆年輕的時候,做著不光彩的行業,情色交易,而且把目光對準了這些當時的在校生,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取悅外婆,年輕時的外婆甚至在某些角度來講是個風光的人物。

即使在當今社會,也對風塵女子充滿鄙夷,何況幾十年前的時代呢。所以外婆一生沒有婚姻,沒有交際圈,與家人老死不相往來,用後半生來償還年輕之時的罪孽。

但在某些特定人群里,外婆是個被崇拜的人,我不知道年輕時的外婆做了什麼值得難忘的事,但她死後,父母拿出的那張記錄號碼的紙,其上的每一個人都來過家裡,給外婆祭上三炷香。也許此生我也會結交幾個真正的摯友,幾個而已,在我死的時候還記得我。

我體會母親的痛,我的同學說我媽媽全年都跑到外地去打工,我就是個沒媽媽的人,甚至是一二年級的時候,班主任還說過我缺乏母愛甚至開班會的時候公然在所有同學面前講這樣的話,那是種恥辱。而我的外婆和媽媽,她們承受的,一定更加多,難聽的話,歧視與偏見,都化作毒辣的鞭子重重打在身上。前天晚上,母親曾強硬的拒絕叫這群人來參加葬禮,在那一刻,她的腦袋裡必然重複著一輪一輪難以接受的畫面。

所以,外婆迴避了正常的社交圈,躲起來,只是為了保護她的後代,外婆一定最清楚被家庭拋棄的感覺,那是世界上,人最絕望的時刻。

就在外婆放棄了後半生償還著年輕時的錯誤,她就要成功,帶著黑暗的痛葬於泥土中長眠,她在病床上想起她的孩子,把綠皮本子當成死之前最需要交代的事,即使情緒失控的那幾天,張口高喊的話依然是綠皮本子。現在想想,外婆偷偷跑出醫院,看上去只是因為被弟弟拉回家,讓養父不再打我,其實,外婆也打開了床下的行李箱,知道她用死能給這個家庭帶來最後貢獻的東西還在,大半夜外婆獨自一人走回了醫院,再之後乖乖就範任何事情,因為她把最後的力量鑄入床下的箱子里,她的遺願就是綠皮本子。

外婆成功了。父親說服了母親,收下那麼多的奠禮,讓這個家擁有了一筆巨款,那是父母在悲傷之餘眼角露出的驚喜,是外婆最後的夙願得以成真。外婆的死,幾乎要深藏的秘密也能夠再無人提及。

只可惜,我的多餘舉動。

愁眉不展的母親掐著腰,只得眼睜睜看著養父痛苦不已。父母還不能走,那些前來送葬的人一定正從飯店門口相互寒暄著,父母不想讓他們看到。

外婆過去所做的事情又從他們口中散播出來,牢牢的釘進我的大腦。像一隻酣睡在記憶某處的大鉗長蟲,記憶想到外婆,大蟲就會被吵醒,它飢餓著啾啾嘶叫,把鉗子插進腦里。此時我眼前的畫面就是外婆掛在靈堂的照片,照片破了口子,從那裡噴出殷紅的血,是我的腦裂開了,然後大鉗子一下又一下插過來。

杯觥交錯之後的殘景里,漸漸泛起了類同於家門口的垃圾腐臭味道,沒錯,精緻的山珍海味經過食客的碗筷,再到服務員來收拾,它們也逃不過變為垃圾。

我的身上,也漸漸泛出令人討厭的味道。

直到佀光跑過來,母親硬眨了幾下眼:「沒事,你爸喝多了,小光下樓去給爸爸叫個計程車,我們去醫院。」

弟弟跑了出去,母親陰著臉對我說:「你在這裡照顧爸爸,我去給那間的客人說一聲。」

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一天,兩天,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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