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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對一個問題的回答

余華的力作《活著》,是一部寫了很多死亡的小說。我統計了一下,小說約8萬字的篇幅,死亡的人多達9個,是主人公福貴的親人、戰友,甚至賭友。親人和戰友、賭友死了,獨留福貴活著。小說名為《活著》,卻落筆死亡,形成一種奇怪的張力。

9個死去的人里,除了老全、春生是戰友——是福貴被抓壯丁、在國民黨部隊里結識的——龍二是賭友,其他全是親人,依死去的年序排列,分別是福貴的父親、母親,兒子有慶、女兒鳳霞、妻子家珍、女婿二喜和外孫苦根,到最後,福貴孑然一身,不但父母雙亡,而且斷子絕孫。一次一次的打擊,降臨在他頭上;他對親人離去的反應,由爹娘死時「眼淚汪汪」、「腦袋一垂,眼淚便刷刷地流了下來」,到外孫苦根死時,只是說「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其表情、動作作者居然沒寫!應該是悲到極處、大悲無聲、悲哀大到心死吧?一個疑問在我腦海里升起:福貴為什麼不自殺?

年輕時,福貴倒是動過自殺念頭。福貴是「敗家子」,家裡有一百多畝地,給他一點點賭光了。那天,他得知家產全被龍二贏去,從賭博的青樓里出來,像只瘟雞似地走在路上,走不動了,「想拿根褲帶弔死算了」。走過一棵榆樹,根本沒打算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只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所以,自殺只是一時念頭。福貴為何沒有選擇自殺?此處語焉不詳。

小說中,想自殺、且自殺成功的,只有春生。如前所述,福貴與春生在國民黨部隊相遇,後來兩人離散,春生被俘後當了解放軍,後來又去抗美援朝,之後轉業到鄰縣,再到福貴所在的縣,是縣長了。文革時,春生被當作走資派批鬥,受盡辱罵踢打。一天深夜,春生來到福貴家,對後者說:「我不想活了。」之後,真的自殺身亡。那個深夜,福貴與春生有一段對話,是勸說春生不要自殺的——

我(即福貴——下同)吃了一驚,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說:

「春生,你別糊塗,你還有女人和兒子呢。」

一聽這話,春生哭了,他說:

「福貴,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

……

我又說:「你的命是爹娘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

春生抹了抹眼淚說:

「我爹娘早死了。」

……

這時家珍在裡面喊:

「春生。」

我們兩個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聲,春生才答應。我們走到門口,家珍在床上說:

「春生,你要好好活著。」

春生點了點頭,家珍在裡面哭了,她說:

「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

這裡得補敘一段了。之前,福貴和春生已經重逢,是在一種特別的情況下。當時,春生的太太在醫院因生產大出血,搶救時需要輸血,醫生選中福貴的兒子有慶,因抽血過多,造成有慶死亡。福貴憤恨得要殺縣長,發現縣長竟是春生,對後者說:「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所以,家珍說的「還命」,是叫春生別去死,好好活著。

上面的對話里,列出春生不能自殺的三條理由:1、有老婆、孩子不的能自殺;2、命是爹媽給的,爹媽不答應不能自殺;3、欠別人一條命,別人不讓你死的不能自殺。除了第三條是特殊情況,前兩條可說是普適的,是許多人不自殺的理由。這裡面,體現了國人一種特殊的生死觀:人生最重要的兩個責任,一是對老人的贍養,二是對兒女的撫養;責任未盡而選擇自殺,無異於逃避責任。這是其一。其二,常言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話表明,生命由承接而來,並不完全屬於自己。所以福貴對春生說:「你的命是他們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問問他們。」這兩點都說明,作為族系中的個體,並無處置自己生命的權力。可以說,小說在此處,才給出不能自殺的理由。

那麼,福貴不肯自殺,是不是也基於同樣的理由呢?

兒子有慶的死,對福貴打擊最大。他想到的是殺人,不是自殺。先想殺醫生,後又想殺縣長,因為「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卻被縣長認出,告知自己是春生,福貴這才罷手。兩人意外重逢,說起往事,之後福貴說:「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女兒鳳霞因生產去世,與有慶死在同一家醫院。聽著女婿二喜一遍遍叫鳳霞,福貴「心裡疼得蹲在了地上」,想到「一雙兒女就這樣都去了,到了那種時候想哭都沒有了眼淚」。儘管痛苦,福貴仍未想到自殺,是因妻子家珍還在,又剛添了外孫苦根吧?

家珍死前的兩句話,彷彿是為福貴不自殺作詮釋。她說:「鳳霞、有慶都死在我前頭,我心也定了,用不著為他們操心。」接著又說:「你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實也是自己的兒子了。」前一句是對自己說:兒女沒了,不需再操心,可以無牽掛地走。後一句是對福貴說:女婿、外孫還在,你還得活著,還要繼續操心。兩句話一反一正,說的都是一個理:無論死去活著,都不由自己說了算,而是基於一種責任。

女婿因事故死亡,又是在那間醫院,福貴「一見那屋子,就摔在地上」,想到從前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一老一小,「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此刻的福貴,想到的是苦根還在,「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而延續家族的香火,不正是一種責任么?所以福貴說:「有了苦根,人活著就有勁頭。」

最後連苦根也死去。福貴想,「往後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但此時,他已老到不需要自殺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本想等著死亡降臨,閻王偏偏忘了他。這時候,福貴作出一個決定:買一頭牛,因為「牛是半個人,它能幫我幹活」;更重要的是,可以「牽著它去水邊吃草,就跟拉著個孩子似的」。就是說,在已無任何責任時,福貴給自己找了一份責任;正是這份責任,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

由此看來,責任是一種強大的動力,推動福貴往前走。儘管遭受一次次打擊,每一次,都足以讓他痛不欲生,每一次,他又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因為妻子,因為如兒子一般的女婿,因為可以延續香火的外孫,最後,因為「孩子似的」一頭牛!

綜上所述,給春生列出的不能自殺的理由,福貴自己也在服從、在遵守。除了責任而外,還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古訓。這話的意思是,父母給的生命,要讓它自自然然走完,不要強行終止它,這就是「盡天年」。福貴平靜地等著那一天:「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

許多評論說,《活著》是寫中國人的生死觀。我以為,從表面上看,這種生死觀是重生惡死,重生的深層原因,卻在於重責任,「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成為活著的理由。小說中,老全說的「老子死也要活著」,竟然以死來襯托、凸顯和強調活,非常具有張力,也很能體現國人生死觀的特點。為什麼這麼說?

費孝通說:中國社會結構的格局「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波紋由近及遠,形成一層層圈子,最核心、最重要的,是以血緣為中心的親屬圈子。他又說,這種圈子「群己界限不明」,即分不清楚圈子中,哪些權利屬自己,哪些權利屬圈子,往往動輒得咎,牽一髮而動全身。因而個人行為,特別是極端行為如自殺等,將極大地影響整個圈子。

反觀西方,家庭是一種界限分明的團體,個人行為肯定會影響到家庭,但影響也肯定不如在中國大。叔本華在《論自殺》中說:「自殺是為了真正從這個悲慘的世界裡解脫出來」,表明了對自殺行為的理解,同時反對「自殺是犯罪」的說法,因為「人生在世,具有把握自己生命與肉體的權力,這是無可非議的事情」。叔本華的這個觀點,與前述「你的命是他們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問問他們」剛好相反。中西文化的不同,造成對自殺的態度也如此不同:《安娜·卡列尼娜》中,不但安娜自殺了,列文也想自殺;後者生活富裕、無病無災、也無多大情感挫折,竟也產生自殺念頭,令不少中國讀者感到困惑。

總之,在中國,不是不想自殺,而是不能自殺。為責任而活著,而不是為自己活著,也許活著比死去還累。因而現實中,還是有人自殺,原因是,當事人擺脫了對責任的考量。但從另一方面說,不肯自殺和「盡天年」的思想,表現出一種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當是這種生死觀的可取之處。

小說中,還表現了一種財富觀,可謂與生死觀緊密相關。如前所述,福貴賭博輸光家產,由富貴而至赤貧,當龍二告知真相時,他一時接受不了,曾經想到自殺。福貴爹同樣接受不了,當時「氣昏過去」,「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但既成事實,只能選擇接受。福貴爹說,「賭債也是債」,讓兒子挑著一大擔銅錢去還債;故意不換成銀元,是要福貴「知道錢來得千難萬難」。儘管如此,福貴爹對於錢財的態度,還是相當豁達。他說——

「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雞,雞養大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現在雖連雞也沒有了,但養一隻雞,總不是難事吧?只要有恆心,只要捨得干,創業、發家都是可期待的。所以,錢財雖失去,只要人還在,不愁沒翻身的一天。與錢相比,命肯定更重要;要錢不要命是愚蠢,要命不要錢才是聰明!待到福貴爹猝死,福貴娘和家珍擔心福貴自殺,「她們怕我想不開,也跟著爹一起去了」。福貴娘便安慰他說:「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

福貴娘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福貴家由富轉貧,日子也由奢入儉:「家裡原先的僱工和女傭都已經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間一個燒火一個做飯」;由大瓦房搬進小茅屋後,福貴娘「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雖然住在茅屋,鳳霞「照樣高高興興,吃起粗糧來也不往外吐」。最大的變化是福貴自己,從沒幹過農活的他,從龍二處租了五畝地,「學著村裡人的樣子幹活」。福貴沒有變故被擊倒,頑強地活著。

龍二的死,讓福貴好好活著的想法,更得以強化。龍二是土改時被槍斃的。贏了福貴一百多畝地,龍二變成地主,「神氣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被押著去槍斃那天,福貴去看了,龍二喊道:「我是替你去死啊。」福貴想:要不是當初敗了家,沒準斃掉的就是自己。想到在戰場上撿了條命,龍二又做了替死鬼,福貴說:「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福貴一家的遭際,令我想起土改和文革時的一些人。這兩個非常時期,許多人的地位,幾乎從天上落到地下。如此霄壤之變,除了部分人選擇自殺而外,大多數人是默默接受的。當初,他們是如何作出選擇的?之後又如何苦度艱難時世?支撐他們的又是怎樣一種精神?這都是我很想知道的。當然,我們已有了《活著》這樣一個樣本。

福貴知道來日無多,已經在做總結:這輩子「過得平平常常」。但龍二和春生呢?也只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福貴想:「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也許,在福貴看來,生命是一場關乎長度的比賽,誰最後到達終點,誰就是勝者;這場比賽不涉財富,無關功名;沒有深度、廣度,只有長度;活到最後,就笑到最後——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哈姆萊特說:「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在福貴這裡,這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變成了「活著,還是自殺」?可以說,福貴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哈姆萊特這個問題。這個回答,是有福貴特色的回答,也是有中國特色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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