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不死在江湖死於你

作者:會算命的蛋先生

圖片作者:微博:高大威猛美少女

臘月。

京城。

連飄了一天一夜的雪終於停了。

十數條縱橫整齊的街上,所有的店鋪都已提早打烊,掩上了厚重的門板。

只怪這天冷得出奇。

凍壞了男人那話兒。

凍住了整個江湖。

高高掛在店鋪外的一排排紅燈籠,倒是把京城映得像是畫在雪上的。

刀客想尋一處喝酒。

只是這偌大的京城,當真沒有一處酒家還賣酒,連那街角賣散酒的老兒,都已早早收攤,拎了二兩豬頭肉回家包餃子去了。

刀客繞著京城,從北到南,走了一遭,卻仍未尋得一處覓酒。

刀客心下並不著急,他知道這最好的酒一定藏在燈火闌珊,最不易尋的地方。

又走了一刻。

刀客於一明亮處,撫刀駐足,收斂氣息,立於雪中。

乾冷的西風吹起他的青衣,帶起一點點細碎的雪花片兒,卻也帶著一股酒香撲鼻而來。

刀客閉上眼睛,循著這酒香自東朝西走去。

隨著酒香的愈加濃烈,嘻笑怒罵的嘈雜聲也愈加清晰。

刀客再次駐足。

花花綠綠的光映入他的眼裡。

刀客抬頭望了一眼檀木牌匾上燙金的三個大字。

翠紅樓。

翠紅樓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曳曳,連同照在字上的光一起忽明忽暗。

「官爺,外面天冷,快進來取暖。」

老鴇見刀客立足門口,臉上帶笑迎了出來。

「有酒么?」

刀客落下目光,手卻仍輕撫刀柄。

翠紅樓里的女子各個妖嬈,刀客雖立於門外看那些女子,卻彷彿落入了一片春意盎然的花叢中,尤其那花叢中又瀰漫著沁人的酒香,令他不禁神馳,卻又有些猶豫。

「官爺說笑,青樓怎會沒酒?」

「哪裡的酒?」

「塞外女兒紅。」

「這塞外女兒紅只有城南醉仙樓和城西翠紅樓有。官爺莫不是循著酒香尋到此處的?」

刀客點頭。

「官爺快裡面請吧。」

老鴇側身,笑著給刀客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路。

塞外女兒紅的酒香,讓刀客打消了全部的猶豫,邁入了翠紅樓。

刀客想著,今晚若不喝了這酒,怕是明日就無法再喝,只能等來世了。

刀客咽了口唾沫。

近前倚窗彈奏琵琶的女子,紅衣白袖,安然地抱著琵琶,揚起的嘴角煞是好看。

刀客自斟了一盅酒,一飲而盡。

女子抬頭,沖刀客莞爾一笑。

刀客的心裡就驚起一片電光火石。

聲聲入耳的琵琶聲,令他想起了前朝最後一戰時,血流成河的京城。

偌大的皇宮,箭如雨下,前朝皇后在箭雨中,彈完了最後一首琵琶曲。

前朝皇帝在一曲終了時,拔劍自刎,噴出的鮮血在那日的夕陽下,伴著紛紛落下的箭雨,破落了前朝整片的江山。

那日京城鮮紅的血和今日京城潔白的雪,交相在他的眼前,令他分不清過往和現實。

前朝滅亡,他煅了象徵御前護衛身份的劍,煅成一把圓月彎刀,踏入了江湖。

那時他年方二十。

轉眼二十年。

刀客心中,早已沒有了國家,有的只是江湖。

女子的琵琶聲漸次弱了。

女子的琵琶聲漸次強了。

這琵琶聲起起落落,像冰凍的江湖下,暗流涌動的水,在臘月的青樓,汩汩流動。

刀客聽出曲子和先前的並不相同,卻又異常熟悉。

刀客斟滿一盅又一盅酒。

直到一曲終了,當刀客再想斟酒時,卻發現酒已盡了。

這曲子是前朝皇帝所做,寓意國泰民安,天下太平,那日前朝皇后彈奏的最後一曲也正是此曲。

自從前朝滅亡後,鮮有人彈奏。

刀客起身,正了正刀,沖女子行了一禮。

「官爺這是要走么?」女子起身,望著刀客,問道。

「時辰不早了,還有事情要做,不能耽擱了。

「這麼晚了,如果事情不甚緊要,不如就留宿於此。」

「事情緊要。」

刀客忽然感到有些醉了,錯開女子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輪彎彎的明月高懸夜空,像極了刀客的刀。

「官爺明日還會再來嗎?」

刀客心知,今日之酒已夠醉人,若論及明日,當真不知是否還能存活於世,又即使得以存活,也不知將身處何方。

想到此處,刀客眉宇微鎖,竟不知如何作答。

「若官爺不再來了,這對耳環送給官爺。」

女子伸手摘下一對耳環,輕輕遞到刀客手中。

刀客接過耳環,翠綠的翡翠鎏金耳環,還帶著女子耳朵的餘溫。

刀客看著這對耳環,又看了看女子,一陣西風吹過,吹得窗戶聲聲作響,吹得刀客打了個寒戰。

「明日我若能來,定在戌時一刻。」

刀客收起耳環,又拿起一壺酒放入懷中,轉頭縱身一躍,從窗戶跳了出去。

女子站在窗前,向城內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片紅燈籠隨西風搖搖曳曳。

京城像畫在雪上的。

次日。

太師昨夜遇刺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連街角賣散酒的老兒都知道了。

老兒又是早早收了攤,提了二兩豬頭肉回家包餃子去了。

京城全城禁閉,官府為了緝拿刺客,懸賞萬兩黃金。

被凍住的江湖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太師府的護衛雖然都是萬里挑一,身手不凡。奈何刺客刀法實在高超,一把圓月彎刀彷彿是從身體里自然生長出,帶著陰邪的殺氣。

刺客共出了九九八十一刀,太師府剛好八十一個護衛。

只一炷香就殺傷了太師府的一眾護衛。

刺客揮出最後一刀時,天邊一顆流星划過夜空。

太師的身子被整整齊齊地劈成了兩半。

「刺客身上的殺氣雖重,卻未蓋住更重的酒氣。」

太師府一護衛昨夜被砍掉了一隻手,他用另一隻手拿著刺客逃跑中遺落的一個空酒壺,聞了聞。

「這酒氣,分明就是塞外女兒紅。」

「全京城,只有城南醉仙樓和城西翠紅樓有此酒。」

戌時一刻。

翠紅樓和昨日一樣的光景。

刀客立於樓下,又聞到了塞外女兒紅的酒香。

刀客猶豫了片刻,咽了口唾沫,又正了正刀,縱身躍到了樓上。

女子早已等候多時。

「官爺,你果真來了。」

「昨日當真以為來不了了。」

刀客看向女子,輕嘆了一口氣。

「我也以為官爺不會來了。」

女子給刀客斟酒,手卻抖得厲害,竟灑到了桌上些酒。

「我來只是要做一件事。」

「什麼事?」

「贖你。」

女子聞聽此言,一時竟驚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立在原地,望著刀客。

刀客的臉一夜之間好像衰老了許多,女子甚至留意到,他的鬢角多了几絲白髮,昨日並未曾有。

「你願意和我走嗎?」刀客問。

「官爺是江湖中人吧?」

刀客點頭。

「我從小無爹無娘,長在青樓,見過太多江湖中人。江湖之水兇險,江湖中人活於其中本就不易,若再被兒女情長所困,只怕給官爺帶來殺身之禍。」

女子說完,低頭看桌上那杯酒。

「江湖之水兇險,但是終將入海。」

「官爺此話何意?」

「我下定決心要贖你,就也已下定決心退出江湖。」

刀客拿起酒杯,一口飲下。

「你若肯隨我離去,我們便離開京城。從此江湖之水再兇險,也與我無關。」

「官爺想要去何方?」

女子抬頭,望著刀客的雙眼。

「北海。」

「北海?」

「北海。」

刀客的眼睛忽然亮了。

女子只曾聽聞過北海,聽聞過關於北海大魚的傳說,知道北海很大,比整個江湖都大。

女子從未出過京城,更沒見過海,但她知道北海離京城很遠。

「北海也像這江湖一樣,會被凍住嗎?」

女子想著除了比江湖大,北海一定還有其他特別之處,所以才會令刀客如此嚮往。

「不會,因為北海的水是鹹的。」

「鹹的?那究竟是什麼味道?」

刀客沒回答,而是起身,拿起一個空酒杯,躍出窗外。

少頃,刀客手捧酒杯回屋。

「這杯雪水加了些鹽,北海的水就是這個味道。」

刀客把酒杯遞給女子。

女子用舌尖輕點了下酒杯中的水,只覺得這水的味道和淚水的味道很像。

原來如此。

女子手捧那杯北海水,不知為何,眼淚竟快流出。

「可是北海究竟有何特別,竟令官爺如此嚮往?」

「北海有墓碑。」

女子不明此意,正想問刀客,卻見刀客慢慢閉上了眼睛。

刀客就這麼昏睡過去了。

女子再沒忍住,兩行淚水順著臉頰落下,掉入了酒杯里。

今日這酒與昨日不同,女子知道,喝了這酒,刀客就真的再也來不了了。

朝廷的人從翠紅樓內的四處迅速聚集到屋內。

刀客被處死那日,天氣忽然變得暖和了。

臘月過去了。

刀客在行刑前看著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忽然想到了前朝皇帝和皇后。

刀客聽到耳邊傳來陣陣琵琶聲。

那是皇后彈奏的最後一曲。

刀客看到皇帝拔劍自刎,鮮血濺出,在黃昏的夕陽中,破敗了整片江山。

刀客看到自己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女嬰,冒死拼殺,穿過了箭雨,穿過了千軍萬馬,穿過了血流成河的京城。

女嬰的襁褓中,放著一對翠綠的翡翠鎏金耳環。

刀客看到那把象徵著御前護衛身份的劍被煅成了一把圓月彎刀。

刀客閉上眼睛,卻又聽到耳邊傳來陣陣琵琶聲。

刀客死後的第二日。

翠紅樓中。

女子拿著那對耳環想起了刀客行刑那日,街角賣散酒的老兒於人群中的喃喃低語。

「前朝若不是太師通敵,怎會區區三月就被滅亡?皇帝和皇后又怎會死得如此悲涼?」

「太師已死,皇帝和皇后也算可以安息了。」

老兒說著拿出一把象徵前朝御前護衛身份的劍,在人群中拔劍自刎。

一片鮮血,染紅了夕陽。

女子戴上耳環,照了照鏡子。

老鴇曾說過,她的模樣和前朝皇后很像。

一年後。

女子歷經種種,終於到達了北海。

女子望著廣闊的北海,想起了刀客,也想起了賣酒老兒。

女子沿著北海一直朝北走。

女子走過一個漁村,在一片鮮花盛開之地,看到了那個墓碑。

墓碑上赫然寫著前朝皇帝和皇后的名字。

女子知道這個墓碑是前朝逃出的御前護衛們,用命立起來的。

女子向墓碑跪下。

北海的水,奔流不息,從沒被凍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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