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慢慢讀唐詩之樂府與李白詩名之傳揚

慢慢讀唐詩之樂府與李白詩名之傳揚

扶 蘭

一、唐樂府中,收李白詩篇數最多

明人稱:「唐人詩譜入樂者,初、盛王維為多;中、晚李益、白居易為多。」(——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十六)然而實際上,《全唐詩》收錄的樂府詩中,李白詩占最大多數,即使是樂府中收錄較多的張籍、李賀、王建、劉禹錫等人的詩篇,就數量上而言,也明顯不能與李白相比。

這難免讓人生出一個疑問:

是因為李白的詩名太盛,所以樂工最樂於傳唱他的詩作;還是因為樂工最樂於傳唱李白的詩作,所以才使得李白的詩名在他生前便傳揚四海?

二、唐代詩歌的文本傳播中,李白較之王維並不佔優勢

唐代詩歌的傳播,主要有兩種方式:口頭與文字。研究者或將之總結為音樂傳播與文本傳播(——王立增《論唐詩的音樂傳播與文本傳播》,《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若自文字或者說文本的傳播來看,王維的詩名,較之李白似乎更盛,也更得到唐代上層社會、主流文化的認可。

唐人選唐詩主要有五個選本,分別是「黃挺章之《國秀集》,殷璠之《河嶽英靈集》,高仲武之《中興間氣集》,姚合之《極玄集》,韋莊之《又玄集》。」(——蘇華《論王維的邊塞詩》,《新疆大學學報》1996年第4期)

研究者統計了這五個選本收錄的王維詩與李白詩,王維占明顯優勢:編於天寶年間、主要收錄應制奉和之詩的《國秀集》選王維詩7首,李白詩無;選錄天元天寶年間24位詩人230首詩的《河嶽英靈集》收王維詩15首,李白詩13首;主要選中晚唐詩的《中興間氣集》未收錄王維、李白詩,然編者自稱多以王維詩為典範來編選;編於中唐的《極玄集》,主要收錄大曆詩人之作,盛唐詩人僅王維、祖詠入選,且王維詩被列於卷首,共3首;編於晚唐的《又玄集》收錄初唐至晚唐142家詩人,王維、李白均有4首詩入選。(——周瑩、王雪凝《天下文宗旨旭處——淺談長安文化區中的王維與李白》,《江淮論壇》2016年第1期)

故而,唐代宗在對王維之弟王縉《進王右丞集表》的《批答手敕》中稱:「卿之伯樂,天下文宗……抗行周雅,長揖楚辭,調六氣於終篇,正五音於逸韻,泉飛藻思,雲散襟情。」(——(清)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三、唐代詩歌的口頭傳播中,李白詩佔據顯著優勢

然而唐詩受眾更廣的傳播方式,還是音樂,或者說口頭傳播。

在唐代,詩歌「被之管弦」或「誦於人口」十分普遍(——任半塘《唐聲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中華書局,1996年;吳相洲《唐詩創作與歌詩傳唱關係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旗亭畫壁」即其明證: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於旗亭小飲,遇梨園藝人同樓宴飲、奏樂歌詩,三人相約以藝人歌詩篇數最多者為勝,畫壁記數,王昌齡以數量最多勝出,王之渙以歌者最佳勝出(——薛用弱《集異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P580-581)。故宋人評曰:「以此知李唐伶伎,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王灼《碧雞漫志》卷一)而唐宣宗悼白居易詩中也有「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一語(——唐宣宗李忱《吊白居易》)。

在識字率偏低、出版業不發達的時代,音樂具有比文字更為強大的傳播功能,研究者稱:「唐詩的傳播,尤其是絕句,藉助於音樂、歌唱的力量,傳入宮廷、傳到酒樓、傳到西域邊陲……而且詩本身就要求唱、而不是念的。曲子詞、詩、詞都是音樂的孿生兄弟。」(——周月亮《中國古代文化傳播史》,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宋時「有水井處皆有柳詞」亦可為一證。

樂府詩的來源,既有官方機構的定製選編,也有樂工歌伎的自行採選。就宮廷音樂機構而言,太常寺的採選來源主要有內出(出自宮廷)、大臣撰制、詩人創製並呈獻、協律郎搜集或上獻四種;梨園歌詩來源主要有帝王親制、詞臣應制、梨園弟子請人創製與自製、詩人獻詩等;教坊俗曲的來源主要有樂工學習民間曲調、民間樂工進入教坊時將民間樂曲帶入、觀風俗使到民間採集而來、地方官員進獻(——吳淑玲、張嵐、許海岩《唐代宮廷音樂唐詩的彙集及傳播》,《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

這些樂工歌伎,文化教育程度恐怕並不高,但其採選歌詩的鑒賞力,顯然不低。

「旗亭畫壁」的典故之中,樂工選擇的都是絕句,高適並不以絕句聞名,選唱的高適詩,後世的知名度不高,但高適詩名卓著,樂工或因其名而選唱其詩;而選唱的王昌齡詩是《芙蓉樓送辛漸》與《長信秋詞五首·其三》,選唱的王之渙詩是《涼州詞》,都是傳誦千年、歷代選家選唐詩時必選的佳作。

《本事詩·事感第二》載:「天寶末,玄宗嘗乘月登勤政樓,命梨園弟子歌數闕。有唱李嶠詩者云:『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時上春秋已高,問是誰詩,或對曰李嶠,因凄然泣下,不終曲而起,曰:『李嶠真才子也。』」(——孟棨《本事詩》,丁如明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1244)這個故事中,梨園樂工選唱的是李嶠長詩《汾陰行》的結尾四句,也是全篇畫龍點睛之句。

《雲溪友議·卷六·雲中命》:安史之亂時,著名的樂工李龜年流落江南,「曾於湘中採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盪子從戎十載余。徵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范攄《雲溪友議》,中華書局,1985年,P34)前一首《相思》,同為傳誦至今的名篇;後一首《伊州歌》在後世的傳誦程度不如前者,但在唐代,征夫戍邊、家人思念的情形極為普遍,王維此詩的傳唱或不下於前者。

《舊唐書》:「(李益)長為歌詩……與宗人李賀齊名。每作一篇,為教坊樂人以賂求取。唱為供奉歌詞。其《徵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畫為屏障。」(——《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P3771)李益絕句,尤其是其中的邊塞詩,多有佳作,明人稱「七言絕,開元之下,便當以李益為第一。」(——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所作從軍詩悲壯怨轉,樂人譜入聲歌,至今誦之,令人凄斷。」(——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七)

具有這樣的鑒賞力,樂工歌伎多選李白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當然,這又有了另一個疑問:樂府詩選杜甫寥寥無幾,為何?

是否因為杜甫詩更適合於文本傳播而非音樂傳播?

從朗朗上口、易於歌誦這一方面來看,李白詩的確更易於傳唱。研究者或以為,李白在創作詩歌時,有意識地考慮到了唐詩的傳播方式以及詩歌的傳播對象,以製造特定聲譽來獲得社會承認與皇帝賞識,例如學習古樂府與民歌而作的《巴女詞》、《長干行》、《烏棲曲》、《長相思》等詩便極少用典,樸素自然、誠摯天真(——曾定華《唐詩的傳播方式對李白詩風的影響》,《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也或者是因為,樂府全盛日,是開元尤其是天寶年間。李白曾為翰林學士,身處中樞,詩名盛於一時,又善作樂府詩,時人與後人推崇備至的《清平調詞》,便是奉玄宗之命為梨園創作的歌詞,人花交映,華美縹緲,韻律和諧。所以,得天時、地利、人和,李白詩入樂府者遠超旁人。

太常寺之歌詩,主要用於祭祀慶典等場合,因此,從宮廷之中傳入長安城乃至傳播天下的樂府詩,主要來自梨園與教坊。

梨園與教坊的歌詩傳播,主要途徑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條(吳淑玲、張嵐、許海岩《唐代宮廷音樂機關與唐詩的彙集及傳播》,下文資料主要轉引自此文):

樂工歌伎在宮廷之外的各種場合的演唱——孫棨《北里志序》:「近來延至仲夏,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牒,然後能致於他處」(——任半塘《教坊記箋訂》,中華書局,1962年,P22);《中朝故事》卷上:「中書政事堂後有五房……至牡丹開日,請四相到其中,並家人親戚,日迎達官,至暮娛樂。教坊聲妓,無不來者」(——《中朝故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P812);《逸史》卷三:「(李暮)開元中吹笛為第一部,近代無比。有故,自教坊請假至越州,公私更宴,以觀其妙。」(——《太平廣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P346)

樂工歌伎將梨園與教坊的曲譜歌詞抄寫傳播於民間——《唐語林·卷七·補遺》:「教坊曲工遂寫其曲奏於外,往往傳於人間。」(——王讜《唐語林》,中華書局,1979年,P656)

安史之亂,梨園弟子流散各地,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詩可為例證,梨園歌詩法曲由此傳入民間(此可謂「國家不幸詩家幸」)。

遣散民間的教坊伎人,將樂府詩帶入民間——唐順宗時,「出後宮並教坊女妓六百人」(——《全唐文·卷560·順宗實錄二》,中華書局,1983年,P5663);王建《送宮人入道》:「……弟子抄將歌遍疊,宮人分散舞衣裳……發願蓬萊見王母,卻歸人世施仙方」,被遣散的宮人伎人,出宮之前忙著抄歌詞曲譜,出宮之後「施仙方」,此中「仙方」,恐怕便指的是這些歌詞曲譜。

樂府之中的李白詩,也由此傳揚天下。

李白詩名的傳揚,渠道不一,然而樂府無疑是其中極為關鍵的一環。


推薦閱讀:

繹如學詩—王之渙《登鸛雀樓》
繹如學詩—016劉長卿《送靈澈上人》
繹如學詩—王維《鹿柴》
YOYO說 | 熟悉的唐詩用日語原來是這樣讀的
因愛寫美人而被diss?溫庭筠表示:不在不聽不知道!

TAG:古詩詞 | 唐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