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2)(崔杼)——沒茶茶會
十方(2)
原創 2018-03-15 崔杼 沒茶茶會
第二卦 離 得此卦者,如身抱浮木,漂泊海上,鮫歌入耳,淚灑如珠。
十方坐在馬車上,窩在一堆不知名的精美絲綢里,等著姜歧剝松子投喂。姜歧看著瘦弱,實則從小苦練外家工夫,手指長而有力。姜歧用食指拇指捏住松子的開口一用力,再一搓,白胖胖的松子肉就掉了出來。姜歧捻著松子遞到十方唇邊,食指邊緣和她的嘴唇輕輕擦過,松子就到了十方的嘴裡。十方睜著圓滾滾的眼睛,時不時張開嘴,嚼兩下,幸福地咽下去。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忘記姜歧的壞脾氣,記仇,喜歡威脅人等其他壞毛病。覺得姜歧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合格的飼主。
姜歧用一種十分虛假的好奇語氣問道:「十方,他們來接師父,為什麼要帶這麼多女子用的絲綢布匹啊?」
小動物吃東西時最不耐煩別人打擾了,尤其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考較。十方嘟囔著在絲綢里擰了擰身體,含糊地抗議。姜歧才不心軟,手一收,把新剝好的松子扔進自己嘴裡。右手超快地又拈起一枚,剝好後在十方眼前一晃,催促道:「說啊?帶布匹幹什麼?說了就給你吃。」
這也太侮辱人了吧!
十方像只海膽樣慢慢鼓起腮幫子成一個球,又慢慢吐氣,不怎麼積極地答道:「因為這是鄭國四禮之一。鄭國四禮是鄭國迎接久未歸國者的最高禮節。曾被此禮節迎接過的人有鄭國開國國君的胞弟鄭啟,他代替兄長被燕國扣為質子十九年,吃盡了苦頭;還有鄭國國姬鄭季氏,為鄭國和親蠻族,十二出嫁,七十歸國,據說她改嫁過四次,熬死了蠻族五位首領……」十方說到這裡,語調頗有幾分興奮,轉念又想起自己是在生氣,偷瞄了一眼姜歧——好像沒被發現。又試探著把語調降回「不高興」區間,「第三位就是我們先生,歧門傳人,鄭國國師鄭歧生。鄭國四禮是玉、絲、書、劍,意為德、貴、學、止。是開國禮司長——樊奇定下的君子四儀。」說完,坐起來丟下一枚白眼,鑽出馬車。她不高興了,就連看你一眼都嫌煩,才不要跟你待在一起。
姜歧看著飄動的門帘,心情絲毫沒受影響。他矮身窩在十方躺過的地方,心安理得地獨佔了這輛馬車。
十方一出馬車,就看見鄭呂愁苦地坐在馬車車駕的地方,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鞭子抽打馬背。他出發前就把姜歧錯認成女子的事情跟姜歧道歉了,只得到姜式冷笑兩聲,場面極其尷尬。十方坐在鄭呂身邊,模仿著他的姿勢手托腮發獃。
鄭呂感慨:「男子怎麼會如此之小氣?」
十方疑惑:「你以前沒見過阿歧這種人?」
鄭呂佯裝好奇問道:「姜歧是哪種人?」
馬車內傳來一聲冷哼。
十方條件反射一抖:「……你不要誘導我說他壞話!你之前見過的都是什麼人?」
鄭呂露出遺憾的表情,識相地換了話題:「就很普通的那種,追求名利權貴。大家的目標一致,性格也大都相似,虛偽得很簡單。」
十方想像了一下充滿這類人的城邑,覺得很無聊。鄭呂狀若不經意地問:「你呢?你平時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十方看了他一眼,蹙著眉認真回答:「和阿歧看書,聽先生講課,跟阿澈她們玩,煮兔子獐子吃什麼的。」
「兔子是你們抓的嗎?」他忍不住試探。
「有的是,大多數是村子裡的叔伯們送的。先生免費給村民們治病和上課,大家都很尊重他。」十方繼續一本正經地解釋。
鄭呂看著十方的圓圓臉蛋和杏眼,她還很年幼,有成人已經失去了的透徹直率。鄭呂從十二歲任三皇子伴讀,至今十三年過去了。他見識過無數不動聲色的權謀大家,見識過殺人不見血的朝堂風雲,甚至自己就參與了一起足以在史書中佔據篇章的皇位更替。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名合格的政客了。虛假的親密,偽裝的笑容,隨意的試探應該如同家常便飯。但他發現,這一切修行在面對十方時,都毫無用處。她可以輕易地看出你的偽裝試探,仍舊認認真真地解釋給你聽。她的神情是帶著點失望的真摯,讓你不忍心再繼續對她說謊。
也許是她陪我一同經歷了喪父之痛的緣故。我們的悲痛相通,情感上只要打開一個缺口,就很難再關上了。鄭呂想。「你很『真』,和我以前見過的人不一樣。」他說。
十方感受到他話里的誇讚之意,心情頗好的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有點羞澀的笑容,道:「先生說我是鏡子,能照出別人心中所想。你不想對我說謊,所以才會覺得我真。」
鄭呂露出一個恍惚的笑:「是嗎?」
「我從不說謊。」
鄭呂:「你不說謊也許是因為你年紀還太小,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學會說謊了。」
十方反駁:「我不理解你們這種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歸結於對方太年幼或太年長,又或者對方沒有處在你們這種境地中,這沒有道理,我做出的選擇跟所有的外界環境都無關。我就是不喜歡說謊……」
「十方!」姜歧嚴厲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十方吐了吐舌頭,垂頭喪氣地鑽進馬車。
鄭呂盯著鞭子思考了片刻,猥瑣地將耳朵貼近布簾,想要偷聽他們說話——怎麼沒有聲音?
「啊啊啊啊啊!」
猛的一聲尖叫炸入他的耳朵!嚇的鄭呂向後仰去,整個人半躺在馬屁股上,刷子般粗硬的馬尾戳著他的後背。毫無防備被佔了便宜的棗紅色高頭大馬緩慢回頭,沖死皮賴臉在自己背上蹭來蹭去,卻因為姿勢不對爬不起來的男人,打了一個響鼻,均勻地在鄭呂的頭髮上噴洒了一層鼻涕。
半掀起來的車簾內傳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
鄭呂化悲憤為力量,猛地一個翻身,在臉跟馬屁股親密接觸之前,穩住了身形,站直了身體。正要發飆,突然看見村口出現了一群人——是村莊里的女孩子們。鄭呂連忙斂容,正襟,擺出一副貴公子的樣子,無限風流。
女孩兒們擁簇著站在道路的一邊,用歌謠為他們贈別,離別之感傷像水汽一樣充盈空中。隨著馬車駛近村口,她們哀婉合唱道:
山兮高哉,
有木名梧,風霜不侵;
海兮壯哉,
有魚名鯤,振翅九天;
風兮奇哉,
有玉名璽,輾轉三世。
怎麼可能是這首歌?鄭呂呆楞住,表情變得無措而悲傷。十方鑽出馬車,坐在車駕上,看著越來越近的女孩們,與她們合聲唱道:
我謂君子言,
堅者不可折,勇者不可墮,清者不可濁。
行事如薄冰夜行,說話似馬踏深淵。
侍君,奉親,尊師,
天地在上。
此一世活,傳後世歌。
有君名呂,德馨松蘭,
以此歌者,勸君行善。
…………
馬兒不知道人類的感傷,足下生風,與送別的人群擦肩而過,一路向前。鄭呂落下淚來,低聲哼唱著:「侍君,奉親,尊師,天地在上……有君名呂……德馨松蘭,以此……歌者,勸君行善。」這是「呂人歌」,在他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一句一句教他唱這首歌,告訴他君子要謹言慎行,忠君孝親。
「你名為呂,就是希望你像呂氏君子一樣,一生頂天立地,坦蕩有為,死得其所。」
言猶在耳,物是人非。
鄭呂任眼淚順著臉頰流淌,心中如同被蟲蟻噬咬般疼痛。他借著轉頭的姿勢擦掉眼淚,看著嚎啕大哭的十方,勉強安慰道:「別傷心了,聚散離別終有時……」話還沒說完,就見姜歧掀起車簾,伸出一隻手臂。十方掉落一顆碩大的淚珠,嗚咽一聲,撲進姜歧懷裡,把頭埋進他的頸窩。姜歧單手輕鬆地抱起十方,轉身,放下車簾,進了車廂。
猝不及防被餵了一口狗糧的喪父青年鄭呂,顫抖著:「……燒死你們這群異性戀!」
這當然不可能,異性戀們還是好好地坐在馬車裡,在歌聲的送別下,離開了伏汛。伏汛是鄭歧生隱居的地方,鄭、燕、夷、齊四國的交界地段,因為山勢宏偉阻擋了夏汛期洪水而得名,人們在山的另一側繁衍生息。而今這個庇護他們數十載有餘的石山,一如往昔,沉默而溫柔地目送他們的離去。
《詩經·魏風·陟岵》有云: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
譯:站在野草叢生的高山崗,遙望父親傷心的淚水凝眼眶。回想離家遠行時,父親的話還記在心上:孩子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辛苦早出晚歸度時光,小心做事正名聲,記得回家啊!不要迷戀世間的幻象。
站在岩石光禿的高山崗,遙望母親傷心的淚水已千行。回想離家遠行時,母親的話還記在心上:孩子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操勞夜不能寐如平常,細心照料好身體,記得回家啊!不能放棄健康去擔當。
站在風雨迷離的小山岡,遙望兄長傷心的淚水濕衣裳。回想離家遠行時,兄長的話還記在心上:小弟啊,起程吧!出外做事日夜相伴同事之間要謙讓,用心交友保平安,記得回家啊!不可無辜客死在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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