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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熙載九問<3>

問:吳興言:結字因時相沿,用筆千古不易,陳隋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華亭云:古人以章法為一大事,嘗見襄陽《西園記》,端若引繩,此非必有跡象,乃平日留心章法故耳。二說孰優?

問:趙孟頫說:字體結構因時而異,但用筆方法卻經年不變,陳隋朝人字體結構並非不古,但不夠俊俏。董其昌說:古人作書認為章法是每一重要的,從襄陽《西園記》中可看出結構端正,這是平時留心觀察的緣故。兩種說法誰對?

答:趙董二說皆陋。結字本於用筆,古人用筆,悉是峻落反收,則結字自然奇縱。若以吳興平順之筆,而運山陰矯變之勢,則不成字矣。分行布白,非停勻之說也,若以端若引繩為深於章法,此則史匠之能事耳。故結體以右軍為至奇。秘閣所刻之《黃庭》,而唐所刻之《畫贊》,一望而見其氣充滿而勢俊逸,逐字逐畫,衡以近世體勢,幾不辨為何字。蓋其筆力驚絕,能使點畫蕩漾空際,迥互成趣。大令《十三行》稍次之。《曹娥碑》俊朗殊甚,而結字序畫,漸開後人勻稱門戶,當是右軍誓墓後,代筆人所為,或出羊侍中,而後人以為王體,誤收右軍貼中耳。 《樂毅論》各本皆是唐人自書,非出摹拓,只為體勢之平,實由筆勢之近。北碑以《清頌碑》《玉佛記》為最奇,然較《十三行》,已為平近,無論《畫贊》《黃庭》也。《內景經》,縱勢取姿,可謂有韻,然序畫雅無奇趣。《鶴銘》神理正同《內景》,以為右軍書者,皆非能見匡廬真相者也。降至王侍中,用筆漸平,而結字益實。蓋二王以前之書,無論真行帖中所無,不能撮合偏旁,自創一字以參其間。侍中以下,則漸可以後人體勢入之而不嫌矣。草書唯皇象、索靖,筆鼓湯而勢峻密,殆右軍所不及。伯英諸帖,大都是大令書,聖於狂草,空前絕後,只是行以篆法,下筆鷹鸇搏擊,遒而不褊,疏而不凋,雖經挪行,尚可想「所向無闊」之意。

答:兩種說法皆不準確。字體結構本質在用筆,古人用筆,在峻落處反用收筆,字體自然奇縱。如果把趙孟頫平順的筆意,王羲之矯變之勢結合,就不成字了。字體結構分布,並不是起筆收筆,如果用引繩般端正來作為書法的判斷標準,是工匠的事情,不是書法家的事。字體結構,以王羲之最為奇縱。秘閣所刻《黃庭》,南唐所刻《畫贊》,一眼就能見到氣滿而體勢俊逸,再細看一筆一畫,如果只用近世的體勢,幾乎判斷不出是何字。因為他筆力驚絕,能夠使點畫蕩漾紙上,黑字與白紙,妙趣橫生。王獻之《十三行》比其交,稍差了點。《曹娥碑》俊朗至極,字體結構,漸開了後人書法門戶,應當是王獻之死後,代筆人所書,或出於王粲(東漢書法家),但後人認為是王獻之所書,收入其帖中。《樂毅論》各版本都是唐人書人,並不是臨摹或拓本,因為其體勢平近,實際是因筆勢與後人相近而成的。北碑以《清頌碑》《玉佛記》最奇,但比《十三行》,稍顯平近,更不用說與《畫贊》《黃庭》相比了。《內景經》順勢而成筆畫,可以說有韻味,但點畫優雅無奇趣。《鶴銘》與《內景》神理相通,多人以為是王羲之所書,都是不辨廬山真面目啊。等到王粲,其用筆漸平,字體結構更實。二王以前書法,無論真行草書,不能撮合偏旁,只是自創一字摻雜其間。王粲之後,書家就可以漸漸用後人體勢入手。草書只有皇象,索靖,體勢駿密,是王羲之所不及的。伯英等帖,大都是王獻之所寫,比其狂草更好,空前絕後,只是以篆法行筆,下筆如同鷹鸇搏擊,雄勁有力,雖然其書法經後人稍改,但仍可從中想像得到「所向無空闊」的意境。

問:前人言小字如大字,褚遂良後,經生祖述,亦有能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題署如細字,跌宕自在,唯米襄陽近之,斯語是否?

問:前人說小字要當大字那樣寫,褚遂良以後,學他的人很多,有些也有成就。大字當小字寫,沒有見過。大字要象小字一樣細微,跌宕自在,只有米芾稍能做到,說得對嗎?

答:小字如大字,以言用法之備,取勢遠耳。河南遍體珠玉,頗有行步媚蠱之意,未足為小字如大字也。大字如小字,以形容其雍容俯仰,不為空闊所震攝耳。襄陽側媚跳蕩,專以救應藏身,志在束濕,而時時有收拾不及處,正是力弱膽怯,何能大字如小字乎?小字如大字,必也《黃庭》,曠盪處直任萬馬奔騰,而藩籬完固,有率然之勢。大字如小學,唯《鶴銘》之如意指揮,《經石峪》之頓挫安詳,斯足當之。

答: 小字當大字寫,是說寫小字時,胸有成竹,取大字的氣勢。褚遂良的字遍體珠玉,但稍有媚態,並不足以說其小字有大字的氣勢。大字當小字寫,是形容大字如同小字一般雍容,不要看到紙大,而有膽怯心理。米芾字帶媚態,起伏跳躍,筆畫只為互補疏漏,馭筆急切嚴苛,經常有收拾不到的,正顯示出其力弱膽怯來,怎能說大字如小字呢?小字如大字,必須如《黃庭》,空曠處可萬馬奔騰,筆畫無疏漏,有率然之勢。大字如小字,唯《鶴銘》,其指揮如意,《經石峪》點畫安詳,頓挫有度,足可當之。

問: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先生每舉此語,以示學者。而細玩古帖,頗不盡然,即觀先生作字,又多直來直去,二法是同是異?

問:每寫一筆,常一波三折,忌直來直去。先生常說這句,給學書人看。但細細揣摩古帖,卻不儘是如此。又看先生您的字,多是直來直去的。這兩種是一樣的嗎?

答:學書如學拳。學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對骨、出手起腳,必極筋所能至,使之內氣通而外氣出。予所以謂臨摹古帖,筆畫地步,必比帖肥長過半,乃能盡其勢而傳其意者也。至學拳已成,真氣養足,其骨節即可轉,其筋條條皆直,雖對強敵,可以一指取之於分寸之間,若無事者。書家自運之道,亦如是矣。蓋其直來直去,已備過折收縮之用。觀者見其落筆如飛,不復察筆先之故,即書者亦不自覺也。若僅以直來直去為法,不從事於支積節累,則大謬矣。

答:學書法如同學拳一樣。學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對骨、出手起腳,必定扭筋到極致,使內氣通,那麼外力也出。我每臨摹古帖,筆畫都比古帖肥長過半,為什麼如此?只是為了取古帖的勢來傳古帖的意境啊。等到學拳已成,真氣養足,骨節可以自轉,筋條條都是直的,雖對陣強敵,可以用一指於分寸之間,若無其事一樣。書字運筆之道,也是如此。直來直去,是為了防備有收縮的筆法。看人寫字的人,看見其落筆如飛,不會看到筆的細微之處,寫字的人也不自覺的有一些小小動作。如果僅把直來直去當作作書法則,不多加練習積累,則大錯也。

問:勻凈無過吳興,上下直如貫珠,而勢不相承;左右齊如飛雁,而意不相顧,何耶?

問:要論書法勻凈,沒有超過趙孟頫的。上下直來直去,而氣勢相承;左右平齊如飛雁,而意境相顧。為什麼能做到呢?

答: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則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後之色人人見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其所以盛行數百年者,徒以便經生胥吏故耳。然竟不能廢者,以其筆雖平順,而來去出入處皆有曲折停蓄。其後學吳興者,雖極似而曲折停蓄不存,惟求勻凈,是以一時雖為經生胥吏所宗尚,不旋踵而煙銷火滅也。

答:趙孟頫用筆,專用平順,一點一軸,一字一行,都是排隊而成。古帖的字,大小不同,如同老人帶著小孫子行走,個子高矮不同,但情意相切,休戚相關。趙孟頫書法,如同一大群人走入窄的巷子,排好隊,一個一個的通過,如果是爭先恐後的爭,怎能使上下左右空白處都有字呢?他的書法所以能盛行到如今,是因為學之者過眾。但是他的書法沒有在歷史長河中慢慢消滅,是因為其筆法雖平順,但直來直去之間有曲折停頓。後人學他,雖然很象,但曲折停頓沒學到。只求他的勻凈,雖然一時被人推崇,但終歸後繼無人,煙銷火滅了。

問:華亭言學少師《大仙帖》,「得其破方為圓,削繁成簡之妙。」先生嘗是其言,再三尋討,不得其故。

問:董其昌學楊凝式的《大仙帖》,「得其破方為圓,削繁成簡之妙」您也經常這樣說,我思考再三,不得其解。

答 :香光論書,以此二語為最精。從過庭「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悟入,非果得於學《大仙帖》也,此以香光所詣而知之。至《大仙帖》,即今傳《新步虛詞》,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細心求之,則真行相參耳。以真行聯綴成冊,而使人望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蓋少師結字,善移部位,自二王以至顏、柳之舊勢,皆以展蹙變之,故按其點畫如真行,而相其氣勢則狂草。山谷云:「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言其變盡《蘭亭》面目,而獨得神理也。《蘭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斷還連」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究其結字序畫之故,則奇怪幻化,不可方物。此可以「均天下國家」、可以「辭爵祿」、可以「蹈白刃」之中庸,而非「非之無舉,刺之無刺」之中庸也。少師則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書至唐季,非詭異即軟媚,軟媚如鄉愿,詭異如素隱。非少師之險絕,斷無以挽其頹波。真是由狷入狂,復以狂用狷者,狂狷所為可用,其要歸固不悖於中行也。

答:董其昌說書法,以以上兩語最好。從孫過庭「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來理解,一定是學過《大仙帖》的,這從董其昌的書未能就能知道。說到《大仙帖》,也就是現在傳的《新步虛詞》,一眼望去,是狂草,一個字也不能分辨出來,但細心查看,就會發現真書,行書也參雜其中。以真書,行書成一篇書法作品,但使看的人認為是狂草,這就是用筆的神奇之處。山谷有詩說:「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說的就是楊凝式改變了《蘭亭》面目,而學到其精髓。《蘭亭》精髓在「似奇反正,若斷還連」八字上,因此一眼看去就喜歡,但細看其結構點畫,就會發現其中暗藏奇怪變化,不可方物。這是一種中庸,即:可以與你平分天下國家,可以辭掉高官,可以與你一起赴湯蹈火,不同於「不同意你觀點也不點出來,刀剌你但沒有鋒刃」這種中庸。 楊凝式反用《蘭亭》,他的書法「似奇反正,欲連還斷」,如同尼山用狂狷一樣。書法傳到唐代,就達到一種境界,如果你書法不詭異就會陷入軟媚,軟媚就會變成陷入流俗,詭異就會變成奇怪行止,如果沒有楊凝式的險絕書風,不可挽救唐代書法頹廢之勢。真是由狷入狂,復以狂用狷者,狂狷為什麼可用在書法中,主要是儘管狂狷,但主旨也沒有違反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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