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俠——「少年意氣,曾經江湖」
我的武功很高。
我十歲拜入師門,十三歲在師門內幾無敵手,十六歲師父明言已經教無所教。
聽聞山下有個武林大會,江湖好手雲集,我欲一去,擂台上與天下英雄試比高。
我找師父辭行。
師父說:「知道你想找你師姐,去吧。你會在武林大會上見到她的。」
我扛起佩刀,頭也不回下山去,夕陽的紅暈爬上我的臉。
我叫夏貳狼。
來自一個書香世家,往上三代都是有名的學士。但我自小對詩詞歌賦、三書五經無感。據別人說,我百日抓鬮那天,看也不看文房四寶,死命抱住一柄金漆小刀不放,將我家中親人氣得七竅生煙。
他們為了讓我讀書,威逼利誘,無所不用。直到我十歲那年,他們終於絕望,將我送到師父身邊學刀。
師父說我身具刀骨,天生耍刀的命。我手碰到刀,就覺得刀是我手臂的延伸。我看到精妙的刀式,就會沉迷進去無法自拔,一招一招地揮刀修鍊,直到臻於至善為止。
我十六歲以武藝請教師父,一番比斗之後,師父說,我已經青出於藍。
但這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因為在我之前,師父早已經通報江湖,言自己敗於徒弟手下。
那個徒弟就是我師姐,一個真正的天驕。
我師姐大名白燚龖,小名白小白。
我下了山,一到客棧打聽消息,才知道師姐在江湖中的聲望,遠超我之前的想像。
我師姐外號珍珠翡翠雙刀客,曾經拜師三十一人,每每不過月余時間,就會後來居上,將師父擊敗。
我師姐挑戰塞北狂刀沙崗,三刀過後,沙崗棄刀認輸,挑戰丐幫副幫主丐刀張不求,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令張不求俯首投降。
前不久,更是深入山林賊穴,孤身獨斗十三個窮凶極惡的大寇,救下無數良善。
我聽得熱血澎湃,恨不能與師姐並肩作戰。
很快這個機會就出現了。
武林大會將近。
江湖人士紛紛匯聚京城,有人機緣巧合之間在城西當鋪見到沾了血的珍珠刀。
一時間掀起轟然大浪,無數暗潮洶湧。
我心情著急焦慮,當即前往當鋪尋問珍珠刀的來歷。
待我到了當鋪,已經有數伙人馬在門外形成對峙僵持的場面。我不欲與他們多言,拔刀向天。
「珍珠刀我勢在必得,擋我者死!」
人群在我面前如波浪一樣分開,人潮的盡頭,當鋪老闆滿頭冷汗、瑟瑟發抖。
我從當鋪老闆那裡得知,珍珠刀來自一夥小派的新秀。
我提刀向他們山門衝去。
這一夜,註定起風雨。
但我萬萬沒想到。
我到了小派山門,那裡已經是血流成河,雞犬不留了。
屍山血海中間,只有一個黑衣人持劍傲立。
他看到我,電光石火一樣劍刺而來,我揮刀格擋,反手將他劈得連連倒退,正要乘勝追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清脆聲音:「住手!」
我轉頭看去。
印象中那張臉依然俏麗,只是相較往常,臉色蒼白了一些。
我看著黑衣人低頭走到她身後,我也按下刀柄。
她向我款步走來。
「小毛頭,沒想到你現在武功這麼高了。」接著她調皮笑了笑,兩根手指擴開一段微小的距離,「不過比起我來還是差一點點。」
恍惚間,我想起了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我已經在師父門下修習了一年。忽然有一天,師父將一個姑娘領到我們面前,對我們說,以後她就是你們的大師姐了。
我很不解,我問師父,為什麼她明明後進門,卻要我們叫她師姐。
她當時也是比了比手指,說:「因為我比你們厲害一點點。」
我回過神來,我說:「小白師姐,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那是。」白燚龖笑了笑,但她的視線觸及現場的慘狀,臉色一黯,變得沉默下來。
我看了一眼她背後的黑衣人,小心問道:「小白師姐,聽說你被宵小襲擊了,我立刻趕來此地。但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懂規矩,見財起意胡亂動手。自然會有人找他們償還代價。」
我皺了皺眉頭,「可是,師姐,以你的武功,怎麼會被他們得手呢?」
她眯眼笑了笑,「你要有想像力,說不定……其實我根本沒有武功呢。」
我如遭雷擊。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麼回到客棧的。
第二天就是武林大會。
站在擂台上的時候,我腦袋仍然渾渾噩噩,我的對手看出我的混沌,先手過來偷襲,奈何我武功太高,輕易將他撂倒。
我晉級了,但我並沒有在意。我腦海不時閃過一些以前的片段,當時覺得怪異卻沒有深究,如今想來,卻全是疑點了。
我想起來,小白師姐進師門半年,卻從來沒有跟我們搭過手,也從來沒有見她練過刀,她大敗師父的那一戰沒有旁人在場。
我想起來,跟著小白師姐進駐師門的,還有一個廚子,兩個丫鬟,三個如狼似虎的護衛。
我想起來,小白師姐進師門之後,師父忽然變得闊綽了許多。
我忽然不敢細想下去。
如果一切都是虛假,我一直憧憬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我將注意力重新放到武林大會上,我擊敗了一個又一個高手,我聲名鵲起。
我開始有了自己的外號。
我被人叫做小閃電刀、第二神刀大俠,直到最後,正派閃電刀、神刀大俠也被我擊敗了,他們叫我粵東快刀夏貳狼。
最後一戰,是四個人的爭戰。
入圍的有粵東快刀夏貳狼,八臂天王孫聖兵,白面郎君鄭東守,雙刀天驕白燚龖。
當晚,有黑衣人潛來客棧找我。
他們將一捆一捆的金條放在桌子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黃金。
他們跟我說,明天的決戰,要我「知趣」一點。
我憤怒拔刀相對,我讓他們滾,我說我的刀決不容假。
他們冷笑幾聲,方才離去。
第二天,擂台上,決戰開始。
八臂天王孫聖兵手持刀劍向我衝來,在他的身後,白面郎君鄭東守陰惻惻地手執雙匕,伺機待發。
我頓時明白了,他們收買不到我,卻能夠收買除我之外的所有人。
我心中凜然,卻無所畏懼。
我看著在他們身後巧笑晏晏的小白師姐,向前踏出一步,刀光划出,血液飛濺。
待我力敗二人,傷痕纍纍站在她面前,我疲憊地笑著說:「小白師姐,你能買得了名聲,但你買不了武功。認輸吧,天下第一是我。」
「不啊。」她微微一笑,手掌向前一伸,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洶湧地向我撞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著飛起往場外跌下。
「誰說我買不了武功?」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擂台上光彩奪目的小白師姐,周圍響起轟然叫好的聲音,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
我帶著失意離開了京城,回到師門所在的小山。
我問師父,為什麼會這樣?
師父長嘆一聲,他說:「你還太年輕,不了解江湖的真相。」
「世間有一個最富有的人,江湖人都敬稱他為財神。武林大會,就是財神掌心一盤遊戲。」
「財神,就是白燚龖的父親。」
「你以前聽說的白燚龖的戰績,都是假的。但是假的,卻也可以變成真的。」
「我以前跟你說過灌頂吧。三十萬斤黃金白銀砸出去,不怪她能一夜成宗師的。」
我抬頭望著天空,覺得實在是疲憊不堪。
我說:「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還用問?天下第一誰不想要。財神的子嗣,進個師門都不肯屈居人後,又怎麼會將最尊崇的位置讓給他人。」
我低下頭,笑了笑。
「是啊,以女子之身登頂武林,曠古一人,唯她而已。難怪。」
師父古怪地看著我,他說:「怎麼,你還以為白燚龖是個女子?」
我又震驚到無言。
我將刀留在山上,我與師父說:「家中親人垂垂老矣,我武功既然不成,卻是時候回去一盡孝道了。」
師父說:「刀且帶去,護親佑朋。」
我說:「心氣散了,握刀的手不穩,只恐未傷人前先傷己。」
十年後,荷花池邊。
我成了個書生,借了家中餘蔭,博得了一份功名,庸碌度日。
我偶爾還遣人去打聽江湖的傳說。
我聽說白燚龖縱橫西疆,翻雲覆雨。
我聽說白燚龖設下英雄壇,輪番接受天下豪傑的挑戰。
我聽說白燚龖獨步天下,無人能敵。
她也曾遞來摺子,要與我會面。
我卻是不敢接受的。
若是她說:「小毛頭,刀還快否?」
我卻只能答:「我不練刀很久了。」
豈非無趣。
少年意氣已散,江湖只是曾經。
皆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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