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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十年錦上不添花(虐戀)

心上錦

文/輓歌

十月的皇城花還未凋零,凜冽的風夾雜著一絲冷意。封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爺,封承允斜斜靠在窗邊,目光懶散地落在窗外,這情景卻讓封六頭皮一緊,心中發冷。

他琢磨著爺的意思吩咐對面那人:「手腳乾淨利落些,將辛少夫人……」

話還未完,房裡陡然安靜,封六一看封承允,他目光冰冷,透出讓人膽寒的顫意。封六連忙改口:「不不,是將主子的姐姐……」

封承允嘴邊露了一抹譏誚。

封六汗如雨下,第三次改口:「將封大小姐悄悄帶走,一定不要傷了她。」

封承允這才轉過目光,不置可否地摩挲手上的茶杯。辛少夫人?他的姐姐?封家大小姐?這麼多身份,獨獨沒有一個他想要的。

封承允看著窗外瑟縮的花兒,眼裡含著意味不明的光,封錦,又過了三年了,你的身份什麼時候才能變成封夫人呢?

封錦就知道,封承允就是個混賬東西!

一月前她聽說封承允回京,心裡尚且是惴惴不安的,日防夜防就怕封承允又魔怔做出些什麼事,結果一月過去他安安分分見都不去見自己,她這才鬆了口氣,想著好歹三年過去了,封承允應該真的是放下了。

結果一月後的今天,她卻是在封承允的床上睜眼。

他手中握著她的一縷發,輕輕地在發尾落下一個吻。封錦又驚又怕,她的喜怒哀樂慣於表現在臉上,封承允嗤笑一聲,壓住她不許她動。

封錦真是怕了這個混賬,她抿抿唇,盡量冷靜地開口:「封承允,我現在嫁給辛雲澤了,你不能這樣對我。」

他表情一冷,輕聲開口:「阿錦可別激怒我,否則我保證你口中的那個名字下一刻就屬於一個死人。」

封錦忍無可忍:「他病了!病得很重,他需要我!」

封承允捏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放在胸口:「我也病了,一病三年,病入膏肓,你怎麼看不到?」

封錦掌下的那顆心跳動得很快,那樣的力度幾乎是震顫,封錦便知道他真的是暴怒了。

她知道封承允這個人向來乖戾,因此不敢再說辛雲澤的事,只無力地閉眼:「承允,我終究是你阿姐。」

他勾唇,好以整暇地抱起她:「不是……你也知道不是的對不對?阿錦別逃避,我帶你去看真相。」

出了門,封錦才知道這竟然是封府,她長大的地方。封家富庶,這個宅子便也格外富貴精緻,彎彎曲曲的小徑,通往她最愛的那片荷塘,但她當年落水後,便再也不來這裡玩了。

封承允牽著她的手行至橋上,他的眼裡多了些笑意:「阿錦,知道你當年是怎麼落水的嗎?」

封錦點頭,她在船上摘蓮蓬,不小心從船上翻進了水裡,還是封承允將她救上來的。

他看著封錦純凈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聲音里有一絲惡意:「阿錦總是這麼蠢,別人說什麼便信什麼。」他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緩緩開口:「你是被我設計掉下去的……」

三月的風,吹得人心裡發涼,封錦被他強勢地帶回那段記憶,原來一晃十年,他們也曾有那樣的時光。

封錦第一次見到封承允是在十歲那年,他被父親牽著,滿臉陰鬱。彼時封承允是封老爺帶回來的外室生的孩子,看起來過得極其不好,臉上還帶著傷,眼裡漠然。

封錦卻是封老爺最寵愛的大小姐,心肝肉似的疼著,因此那雙眼總是純凈又不諳世事的。封老爺看著封承允的目光很冷,不像是在看自己兒子,反倒是像看仇人,但對著封錦說話卻極其溫和:「阿錦,這是承允,也是我的孩子,阿錦想當姐姐,還是妹妹?」

封承允眼裡譏誚,父親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卻拿這件事來逗封錦開心。封錦卻嚴肅了小臉,很認真地點頭:「阿錦做姐姐,承允,以後我保護你!」

封承允這才正眼看她,她輕輕地笑,眼睛彎成月牙兒,美好得一塌糊塗。

封錦在努力做一個好姐姐,她心疼封承允。爹爹作為一方富商,子嗣卻不豐,只有她和封承允兩個孩子。

她也聽說過封承允的遭遇,奶娘不止一次淚眼婆娑地嘆息:「少爺也是個苦命人,老爺帶人去尋的時候,竟然在和一群乞丐搶一個餿饅頭……」

封錦便知道,他們人生的起點全然不一樣。對這個突然闖進她生活的人,屬於孩子的那點小小嫉妒和不滿消失無蹤。

封承允來府里後過得並不好,封老爺不喜歡他,對他不聞不問,他更多時候是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看書。

封錦怕他性子更沉悶,便帶他去摘蓮蓬。

她挽起袖子,露出嫩藕一般的胳膊,陽光下白得晃眼。封承允並不上船,冷冷地看著她。直到一顆蓮子抵在他唇邊,清香的蓮子還混有她身上的幽香。封錦拿著蓮子喂他,笑得眉眼彎彎:「承允張嘴,很好吃的。」

他看了她許久,慢慢張嘴把那粒蓮子吞了。

封錦很高興,以為他真的喜歡,轉身再去船上摘。不料,小船突然動蕩,她還來不及反應,池水便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封錦不會鳧水,掙扎著喊救命。

封承允抱臂看了片刻,跳下去將她救了上來。她怕極了,緊緊地抱住他,看起來可憐又可愛。封承允感受著她的依賴,輕輕笑了,聲音頗為沙啞:「封錦,放手。」

封錦搖頭,臉色慘白:「不,我怕。」

封承允意味不明地看了她許久,莞爾笑道:「那你可得抱緊了。」

兩人的關係便是因為「救命之恩」拉近的。但封錦卻十年後方知,那本來就是岸上的封承允害她落水。

其實,封承允並非是覺得同樣是封家的孩子,兩人的待遇落差太大,而心生憤恨。他只是看著封錦嬌軟,想抱抱她。光明正大地讓封錦來他懷裡。

封錦一無所知下同他親近了不少,她知道封承允的性格,有些冷淡,甚至是冷漠,但她並不討厭。封承允長得很好看,乾淨俊秀,但因為眉宇間的陰鬱讓人看著頗覺詭異。不過,封錦覺得自己是他姐姐,無論如何都不該怕他或者嫌棄他的。

她對他很好,自己的好東西總會分他一半。封承允也願意接受那些在他眼裡過於脂粉氣的小女孩的東西,那上面有封錦的氣味,他嗅著可以睡得很安穩。

兩人便這樣心思迥異地長大,封承允白日去學院,封錦則在家接受先生的授課。有好幾次她發現封承允遙遙站在窗外,她看不見封承允的神情,但那目光讓她十分不舒服。

封老爺也依舊不喜歡封承允,他曾語重心長地告訴封錦:「封承允……他心思太深太重,阿錦不要太相信他,也不要靠近他。」

封錦心中覺得奇怪,為什麼父親會這麼忌憚封承允?但她始終是相信父親的,不敢再把封承允當成一般的孩子看。

封錦十五歲那年,封老爺為她訂了一門親事,男方家境學識均過得去。他是真心疼愛這個女兒,封錦嫁過去也應該是會被捧在掌心疼愛的。

變故出現在三個月以後,封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那夜雷雨陣陣,擾得她心裡不安寧,外面傳來了僕婦的低語和輕呼聲,她凝神聽了片,才知道封承允出了事。

他竟然被封老爺打得半死不活,扔在了祠堂罰跪!

封錦匆匆趕過去的時候,儼然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人是封承允。他身上的衣服被血滲透,臉色慘白得令人心驚。他已經跪不穩了,趴在地上,呼吸越來越輕。

等封錦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扶起封承允,壓抑著自己的哭腔:「封承允,你疼不疼啊……你疼不疼啊?」

他睜眼看見她的淚,卻輕輕笑了:「阿錦,你竟然哭了,真好……」

他心想,要是她知道他為什麼這副樣子,就肯定不會再哭了,興許還會遺憾他還剩一口氣。他勉強扯出一個笑意,聲音帶著點而撒嬌:「阿錦,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就不疼了。」

他渾身的傷,封錦哪裡敢抱他,生怕弄疼了他。她慌張地叫人送他回房,又讓人趕緊請大夫。

封承允沒她那麼慌張,被僕人扶起來時,臉色淡然。他臨走時看了封錦一眼,眼裡深邃如古井,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只不過那一年封錦的婚事沒了著落,封老爺把封錦找過去,神色複雜地告訴她:「以後爹爹再為阿錦找門更好的親事,那位公子……不小心墜馬,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封老爺閉眼,想起封承允怎麼打都不認錯的模樣,突然覺得有些蒼涼。

後來的兩年間,封錦陸陸續續被說了許多親事,可是男方總是會突然出些意外。自此她克夫的名聲便流傳開,哪怕她長了如花嬌顏,家中富庶,也沒人再敢來同她結親。

「你很想嫁出去?」封承允目光幽幽地問她。

封錦當然不急,但她也不想回答封承允的話。作為弟弟,他這話又譏諷又越矩,來問她著實有些過分。

見她抿唇不答,封承允目光一瞬間變得有些灼熱,他慢悠悠地開口:「封錦,你嫁給我吧。」

封錦睜大了眼看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只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些開玩笑的意味,但他很認真,還有些偏執的意味。

封承允見她受驚地跟一隻兔子一樣,心裡好笑,面上卻冷冷的:「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他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走近時極有壓迫感。

封承允將她擁入懷中,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現在信了嗎?」

回答他的是封錦恨恨扇過來的一個耳光:「封承允!你瘋了嗎?我是你姐姐!」

他鬆了手,笑得譏誚:「姐姐?我什麼時候承認過?」他還想說些什麼,張開嘴以言又止,最後終是嘆了口氣:「阿錦,你只要知道你不是就行了。你看看你爹對我的態度,像是對兒子的態度嗎?」

封錦想起封老爺看封承允隱忍又忌憚厭惡的眼神,腦海里一陣眩暈。

她不知道是封承允瘋了,還是她瘋了。

封錦深吸一口氣跑回了房,封承允眼也不眨地看著她的背影,慢慢握緊了拳。

那段時光簡直是封錦的噩夢,原本在她心中沉靜的弟弟,把話說開以後簡直肆無忌憚。封錦原以為自己了解他,卻發現原來她所知太少。

她的桌子上總會出現他送的禮物以及寫的信,自己很多貼身的東西一眨眼間消失無蹤。白紙上墨色驚心,上面寫了「禮尚往來」。

他無聲無息做這些事的時候,著實神通廣大到讓人心裡發涼忌憚。

封錦又氣又怒,卻只能躲起來不見他。

封承允這個人心思雖深,執念卻太重。他看封錦的眼神毫不掩飾,封家上下都有所察覺。這畢竟是樁醜聞,封老爺氣極,一怒之下竟讓人把封承允綁起來,扔去了江南,此生唯有成親生子後,方能歸來。

封承允羽翼未豐,尚且不能反抗封家家主封老爺子,但那日大家都記得封承允瘋狂的掙扎,眼裡像住了一頭吞噬盡一切的野獸,他大聲叫著封錦的名字,身後那麼多人拉他,他卻不管不顧地瘋狂捶門,拳頭上都是鮮血他也不管。

「封錦……封錦你出來見見我……」

他吼得聲音嘶啞,掙扎得再沒了力氣。多年培養的親信也被封老爺制住,封承允終於被人拖走。

封錦聽著他絕望的嘶吼,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封承允……與她此生再不相見最好。

她怎樣才能說服自己去正視他那樣的感情?

但她卻想起小時候老是默默跟在她身後沉默的男孩子,想到兩人偷跑出去看燈會,她玩累了封承允背著她走回家。

他眼裡很溫柔,穩穩地背了她一路。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的老長,像要長長久久走一輩子。

封承允,三年有多長呢,一千個日日夜夜,足夠你忘記一個叫封錦的人。

「你以為我忘了?」封承允牽著她繼續往前走,從荷塘拐過去,是封家的後院。封承允突然停下了腳步,竟是移開了話題:「你累了嗎?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三年後他從江南歸來,竟是披了一張溫柔的皮,好歹是有些長進的,但這樣詭異的溫柔下,藏著怎樣扭曲的情感,她再清楚不過。

封錦依言回去休息,心裡卻分外紛亂。她挂念在心裡的無非兩件事。

第一是她的夫君辛雲澤的病,他老是瞞著封錦他的病情,但她看見過他咳出來還未來得及處理的血跡,她必須回去。

第二便是封承允怎麼可能離開江南回京?

封家好歹百年根基,封老爺當初幾乎傾盡整個封家的力量,勢必讓他永遠回不來。可他不但回來了,甚至看起來把整個封家都捏在了手中。

封錦心裡發寒,怪不得父親當年提起封承允如此諱莫如深。而多年來封老爺和封承允之間總有些不曾說出的齟齬,封錦隱隱有些相信……興許封承允不是封老爺的兒子。

那他是誰呢?

三年後歸來的男人確實是手段非凡,封家上下都知道封錦和封承允的關係,如今卻都垂了頭不敢非議,更別說阻止他。

封錦卻覺得他沒變,因為她又回到了相似的水深火熱中。封承允知道她的心不在封府,便從早到晚都守著她,更讓她驚恐的是,今早他竟然親自為她穿衣洗漱!

封錦不敢惹他生氣,封老爺一年前去世,如今沒人能壓得住封承允。

他為她系好衣結,又蹲下來替她穿鞋襪。她全身僵硬,封承允卻溫柔又小心。封錦只看得到他密密的睫毛,但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覺得,封承允真的是瘋了啊!

封承允看她忍耐到極致的模樣,喉嚨里低低發出笑聲:「很好,不敢反抗。阿錦真是懂得審時度勢。」

封錦憋了一肚子氣,終於等到封承允接到重要事情離開。

她闖了出去,只要沒出封府,看守她的人也不會強制送她回去。後院很冷情,她推開門,門邊的僕婦有些慌亂,封錦一眼就看到了一個正在逗孩子玩的女人。

一瞬間她什麼都懂了,父親當年說,封承允此生唯有娶妻生子了才能回來。難怪他不願意帶她踏足後院。

封錦垂眸,這樣再好不過,三年的距離,她已嫁,他也娶。他不該將她擄回來的。

她怔然看著那個孩子,他不過一歲多點,看起來粉雕玉琢,封承允小時候也這樣可愛么?

這個女人叫舒瀾,正驚懼地抱著孩子打量封錦,那個孩子卻對著封錦咯咯笑個不停。

還沒等封錦走近他們,府中突然喧嘩起來。

封錦回頭,辛雲澤站在不遠處。他臉上蒼白,身上還裹著披風,卻在一片喧嘩里顯得格外安寧,他溫柔地笑:「阿錦,我來接你回家。」

他竟然不顧病體,帶人闖了進來。

封錦覺得自己壓抑著的委屈彷彿找到一個傾瀉口,一瞬間涌了出來。

光陰似乎在慢慢重合,曾經的辛雲澤也如現在一般柔和地看著她:「阿錦不怕,以後我來護著你。」

封錦撲進他的懷中,哭得像個孩子。

封錦記得那是封承允被送走的第二年,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常常看著封錦發獃,最後叫的卻是她娘親的名字。

封錦克夫的名聲讓人對她敬而遠之,封老爺難得清醒的那天,將封錦託付給了辛雲澤。封老爺早已白了兩鬢,對著封錦卻依然慈愛:「你弟弟……罷了,倘若他仍不知悔改,至少辛家還能護住你。」

辛雲澤一開始便如清風般柔和,他看著彆扭的封錦,反而輕輕笑了:「別怕,我活不了多久的,倘若不嫌棄,和我做個伴可好?」

辛雲澤知道封家的所有事,卻待封錦極好,直到聽說封承允在江南勢力越來越大,才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

封錦問他:「你不嫌我克夫嗎?」

他搖頭,如水般澄澈的眼睛裡多了一絲笑意:「不怕,我本就這副樣子,那阿錦嫌我體弱命短嗎?」

封錦搖頭,他眼裡的笑容愈濃。

封錦嫁給辛雲澤,像他說的做個伴而已,但他極其聰慧,會指點封錦下棋,也會教她彈琴。封老爺去世後的一年,他填補了封錦生命中的空白,嬌寵愛護著封錦,從未食言。

「封錦,你過來。」

她抬起頭,封承允冷冷地看著辛雲澤懷裡的她,封錦莫名地感到,封承允極其傷心了,他表情很冷,手裡甚至拿了一把劍,但他眼裡的東西很脆弱,搖搖欲墜似要崩塌。

他啞著嗓音第二次開口:「你過來,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辛雲澤也能活著回去。」他明明在威脅人,卻蓋不住乞求的意味。

封錦沉默著,她難以忘記父親臨死都在對她說,「別靠近封承允……永遠都別靠近他,阿錦,你不能萬劫不復。」

封承允再也受不住,幾乎是暴怒著吩咐屬下:「把他們給我分開,封錦關回去,殺了辛雲澤!」

封錦第一次看到在人前如此殘暴的封承允,他不管不顧,哪怕背上人命也不放過她。封錦哆嗦著唇:「封承允,我回來,你別動他。」

封錦掙開辛雲澤的手,一步一步向封承允走過去。直到她走到他身前,封承允狠狠地抱住她,她疼到戰慄,卻只能輕撫著封承允的頭髮:「封承允,放他回去。」

他覺得心如刀絞,最後只低聲說了個「好。」

封錦不敢去看辛雲澤的目光,卻惶恐已經崩潰的封承允。他把封錦帶回去,眼裡的風暴卻絲毫沒有減弱半分:「你竟然愛上他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她忍得住手腕被他掐得生疼,卻忍不住他撕她衣服的動作:「封承允!你放開,我是你姐姐,你這個有違倫常的混賬……」

他任由她捶打,卻再也聽不得「姐姐」二字。

「封錦!你算什麼姐姐,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那我就說給你聽!」

他將她散亂的發別在耳邊,似殘暴又似憐惜:「你是不是懷疑我不是父親的兒子?」他輕笑一聲,眼裡都是諷刺:「但你錯了,我確實是他兒子,但你卻不是他的女兒。」

封錦從來不知道,所謂真相,永遠都震驚而傷人。

封承允與封錦同年出生,他甚至要出生早幾天,但他一出生就被自己的父親推出去做封錦的替死鬼,只因為封老爺太愛封錦的娘親。

封錦母家遭了大難,當時逃出來的只有封錦和她娘親。而封老爺為了保住她們母女,竟然將封承允和他母親置於無止境的追殺當中。他用自己的妻兒,換了別人的妻兒一條生路。可惜,封錦的娘親卻也只活了兩年便鬱鬱寡歡去世了。

封承允印象中的童年,伴隨著毆打、飢餓與謾罵。他和母親僥倖活下來,但那個女人卻被那樣的生活逼瘋了,臨死都在反覆念叨讓封承允記得報仇,讓封錦母女不得好死。

寒冷的十一月,封承允冷冷地站在門邊,看著那個女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死了都大睜著眼,含著濃濃的不甘心。他木然地看了許久,轉身出了門。

封承允兩年後被封老爺帶回封家,但他知道封老爺極其怕他報仇,這種懼怕壓過了愧疚,甚至後來封承允對封錦表現出強烈的迷戀,都讓封老爺覺得下一刻他會撕碎她。

封老爺將他困在江南,卻不知道封承允哪怕是死,也得爬回封錦的身邊。

封承允看著封錦震驚的雙眼,嘲弄地問她:「我和他真像是不是?他喪心病狂到去害自己的妻兒,而我……」他的手撫上她白皙的頸子,最後落下一吻:「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你。」

封錦萬萬想不到,真相竟然是這樣。她的一世安好,竟然是用封承允母子的十年漂泊換來的。封承允說得對,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該是姐弟,該是仇人才對。

她不願意讓眼裡的淚溢出來,阻止了他吻她的動作:「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麼?如你母親所說報仇嗎?」

他頓住動作,埋首在她肩上,低低笑出了聲:「你竟然是這樣看我的……」

她可以覺得他骯髒、不堪、殘暴,但他唯獨不能忍的是她不信他的感情。偏偏十年前她不信,十年後依然不信,他都覺得自己有些可憐了。

兩人不歡而散,他到底還是不敢真的動她。封錦的脾氣封承允再了解不過,她認定的事情誰也不能輕易改變,正如同當年認定要對他好,便全心全意又真誠。

這一夜封錦做了很多個零散的夢,她的夢裡十歲的封承允瘦骨嶙峋,單薄又冷漠。還有十五歲那年的雨夜,他滿身鮮血地躺在地上,向她索求一個擁抱。後來畫面跳轉到他十七歲那年,在封宅外面瘋狂的嘶吼。一聲又一聲叫她的名字,悲怮又絕望。

最後的場景卻是她推開後院的門看見的那個女人以及孩子。女人很溫婉,孩子也很可愛。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呢?

「少夫人……少夫人求您去見見少爺吧……少爺不行了……」

封宅外無數人在嘶喊,她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辛雲澤!

他出事了!

她猛然推開門,門外站的卻是臉色沉得可怕的封承允。

「你想去哪裡?」

封錦心急如焚:「你讓開,辛雲澤出事了。」

他突然笑了,不但沒讓,還一步步將她逼進屋子裡,眼底儘是濃重的冷意。

封承允看著她驚惶的樣子,心裡是說不盡的悲涼。原來他陪她七年,遠遠比不上辛雲澤的一年。

「你不愛我對不對?那就恨好了……」他低喃著,伸手將她扯入懷中。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絕望剪破夜色,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數不清的痕迹。

封錦憤怒過,驚恐過,也掙扎過,可他像是垂危的野獸,不管不顧地拖她一起下地獄。她疼到戰慄,卻再也不肯流一滴淚。

而外面模糊的聲音始終還在繼續,扎得她的心幾乎滴出血來。

「少爺不行了……他想見您最後一面……」

一生的痛苦也不過在一夜之間。

辛雲澤溫潤的笑,似乎離她越來越遠。

到了天明,外面的呼喊終於不見。

良久,外面是數人的哭聲:「少爺去了……」

她眼中的驚恐、絕望與恨意,在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封承允見了,心裡從未這般害怕。他用十年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伴隨著辛雲澤的死,消失得一點不剩。

他終究是輸得徹底。

自那天開始,封承允再也沒見過鮮活的封錦。她從前會嬌斥他「混賬」,生氣時小臉鼓鼓的,極為可愛。她曾經也愛笑,笑得他的心軟軟地化成一汪水,可現在的封錦更多的木然地看著窗外,眸中悲喜難辨。

「阿錦,別這樣對我……」他從背後抱住她,她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木棉樹上,既不掙扎也不回應。他的聲音又低下去:「你同我說說話吧,別嚇我好不好?」

封錦便說:「今天是雲澤的頭七。」

他的臉色驀然慘白,封錦永遠懂得怎樣才能傷他最深。但她不想罷休,繼續說:「我和雲澤的屋外也有棵木棉樹,他喜歡在樹下撫琴,也會在樹下為我烹茶。他身體那麼不好,可很會照顧人。我答應過他,倘若他出事了,要陪著他的,可如今他定會生我的氣。他那樣溫柔的人,我還從未見他生過氣呢。」

她的目光彷彿在說:我會記他一輩子。

封錦看著封承允從她的房間落荒而逃,她冷冷地扯出一個笑意,這世上不只有封承允才會傷害人,她被傷害慘了,也會亮出爪子。

辛雲澤死後,封錦甚至不敢再閉眼。一閉上眼就會看見那日他拖著病體來帶她回家,也會想到一年前他笑著說:「阿錦不怕,以後我來護著你。能活多久,便護你多久。」

她閉上眼,覺得這個冬天格外冷。

封承允再出現的時候,卻是一月之後。那天紛紛揚揚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他看起來憔悴不堪,看著她的目光卻很溫柔,甚至有些解脫的意味。

「阿錦……姐姐。」他第一次這樣叫她,語氣很溫柔。他向來霸道殘忍慣了,現在卻有了幾分孩子氣。

他說:「我記得我才來封家時,也生過一場大病,那也是一個冬天。」

他絮絮叨叨說著回憶,那個冬天他病得很重,封家沒有人重視他,他發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他幾乎以為自己也會像母親那樣不甘地死去,但再次睜眼時卻看見在他床邊打瞌睡的封錦

她的臉凍得微紅,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一聽到他的動靜竟然朦朧睜眼,下意識去摸他的額頭。這一折騰,兩個人都再無睡意。

封錦軟軟地同他說話,他卻一聲不吭,只認真地盯著她看,最後她鬱悶地道:「承允,你為什麼始終不肯叫我一聲姐姐啊?」

他冷著臉,她卻孩子氣地笑起來:「你這樣倔,害得我原本的願望是去淮南看看,如今變成願你叫我一聲姐姐。」

封承允記得當年的自己別過頭去,心裡在冷嗤,叫她姐姐永遠不可能,他倒盼著有一天能叫她一聲封夫人。

可時過境遷,他終究妥協。屋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十年他第一次叫她姐姐,只為滿足她少女時的願望。至於第二個願望……

「我送你去淮南。」

「自此以後,封承允與封錦,餘生再不用相見。」

他平靜地說完,轉身卻紅了眼眶。

她展開手上的信,信上是飄逸又凌厲的字體:封睿已經七歲了,我與舒瀾都很好,勿念。

封錦嘆口氣,將信放在柜子里鎖好。

五月的淮南分外乾燥,她推開窗,輕輕微笑起來。

封承允的來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簡略了。當年封府後院的稚童,如今也已經七歲。

她想,封承允有嬌妻幼子,總歸在慢慢忘卻,而她當年那些耿耿於懷的事,那些曾有過的不該有的感情,等到她慢慢變老,也會逐漸淡忘。

她提筆回信:安好勿念。

封六恭敬地接過封錦的信,打馬向皇城行去。但他的目的地卻是一座孤墳,墳上墓碑沒有字,這還是封六當年為他而立的。

封六將信埋在黃土之下,想起那年十月,他隨封承允回到皇城,封承允意氣風發的霸道模樣,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這些年他每隔一段時日便為封錦送信,但封承允終究去得匆忙,提前寫好的信不知道又能維持多久,主子死的時候那樣孤單,至死主子都念著心尖尖上的那個人吧?

封六記得那年冬天好冷,但封承允沒披一件大氅便要出門。他知道封承允這一去便再也回不來,便跪在他面前,不肯讓封承允出門。

封承允低低一笑:「封六,辛雲澤才是最聰明的人,到死也要耍手段,讓阿錦記他一輩子。我也想讓阿錦記我一輩子,要是她知道我要去為她送死,是不是也能長長久久地記住我呢?」

封承允說完,最後看了一眼淮南的方向,眼裡溫柔眷戀:「可辛雲澤不怕她傷心,我會害怕……所以,活該是我輸了。」

「好好照顧她。」

封承允踹開死死抱住他的封六,毫不猶豫地上馬離開。

風冷冷地吹在他身上,但他從來沒有哪一刻能像現在這樣清醒。

十年前他問母親:「那……和我交換身份的那個女孩究竟是誰?」

母親笑得諷刺:「前朝遺孤。」

終章

封錦,原本該是楚錦,楚氏皇朝唯一的公主,寧貴妃洛寧的女兒。

洛寧與封老爺年少時曾有一段情緣,奈何封家再怎麼富可敵國,也爭不過巍巍皇權,洛寧入宮後,封老爺為避嫌只得另做他娶。

後來楚氏皇朝一朝覆滅,所有皇室子嗣都沒能逃脫噩運。楚皇為保最後一個血脈,派死士保護懷著身孕的洛寧逃離皇宮,走投無路的時候洛寧藏身封府,並生下公主楚錦。

可惜,前朝皇妃身懷有孕逃出生天,讓新政權大為忌憚。新皇在大肆屠戮楚氏子孫後,目標放在了這唯一的楚氏血脈上。

沒辦法,封老爺為了保護洛寧以及才出生的楚錦,只能用自己的妻子、兒子去代替。

那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骨血,不舍嗎?心痛嗎?

封老爺請了無數人去保護他們母子,可惜,新皇獲知洛寧生下的是「皇子」,殺意連續十幾年未曾斷絕。

而今,新政權面臨危機,又查出前朝皇嗣是封承允,怎會留他性命?

所以,封承允必須死。

他十年前代替她躲過一劫,十年後,亦必須代替她去死。

不過,這一次,是他心甘情願再次回到她的命運。他用十年的顛沛流離以及這條命,換她此生安好無憂。

封承允策馬向淮南而去,他想,最後再給他一次錯覺,等睜開眼,他就能看見封錦在他面前,笑得眉眼彎彎。

他是死也想死在她的身邊啊……

當年被困在江南,他瘋了一般想念封錦,最後只好娶了舒瀾。但他到底沒有碰她,只讓她生下封六的孩子,來迷惑封父的雙眼。可他這輩子算計了那麼多,卻什麼都得不到。

風還在吹,身邊卻越發靜了。

咻咻——

兩支箭破風而來,穿過胸膛,疼痛在心臟處炸開。他身體一歪,從馬上直直栽下來。

砰——

他摔在地上,意識漸漸混沌。

迷迷糊糊他聽到了有人在說:「回去告訴皇上,前朝餘孽已除,江山穩矣!」

如此……也好……

只是,好想一睜眼能回到十五歲那年雨夜。

他渾身鮮血躺在祠堂,封錦為他急紅了眼,眼淚落在他的臉上,是那樣灼熱的溫度。

「封承允,你疼不疼啊……你疼不疼啊?」

封錦,我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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