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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一些地方,想起一些故事,總會有些感想——英倫遊記

一、民族

和平牆·貝爾法斯特

從利物浦出發,坐了八個小時的渡海游輪,我到達貝爾法斯特的時候天剛剛亮。這裡風有些冷,街道很安靜。

貝爾法斯特是北愛爾蘭的最大海港,1920年成為北愛爾蘭的首府。現在的貝爾法斯特是一座寧靜美麗的城市,無數的遊客到這裡參觀那座著名的「泰坦尼克號」遠洋巨輪的紀念館。可是在1968年到1998年這三十年間,貝爾法斯特是整個歐洲最血腥暴力的城市。街道上充滿了全副武裝的軍車,荷槍實彈的士兵。警察局和市政廳等重點目標都用鐵絲網保護起來。街道之間建起了隔離牆,商業區外設置了路障。進出商店的人們要排隊過安檢。爆炸和槍擊此起彼伏。不只是在北愛爾蘭,整個英國都因為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名字而惶恐不安:愛爾蘭共和軍。

北愛爾蘭的衝突涉及疆域、宗教和政治。隨著英格蘭和蘇格蘭的移民大量進入愛爾蘭北部,這些富有的新教徒開始將原來的愛爾蘭天主教徒邊緣化。即使後來愛爾蘭變成了聯合王國的一部分,反抗也一直沒有停止。1916年在都柏林爆發了「復活節起義」,使愛爾蘭南部獨立。但是在北部占多數的新教徒堅持留在英國,兩派的衝突愈演愈烈。1968年10月北愛爾蘭天主教徒的遊行示威迅速產生暴力,疆域、文化、宗教等各種矛盾迅速激化,由此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武裝衝突。

愛爾蘭之所以被分裂成兩個對立的部分,根本在於不同的身份認同。在20世紀的語境下,即是民族認同。在進入近代之前,身份認同在地域化的特徵下表現得極簡單。但隨著近代以來各地區之間的互動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多的地區在外部的因素下,出現了清晰的民族意識。這個「外部的因素」很多時候都是一個敵對的「他者」。蒙古和滿清的入侵使得「漢族」真正開始出現,拿破崙帝國的擴張也造成了義大利和德意志民族意識的覺醒。在這種情況下,公民國家和民族國家開始涇渭分明。前者以相同的法律,組織機構和公民權利為紐帶。後者則是擁有共同血統的共同體,根植於語言,種族和基礎文化。

因此,在存在外來的威脅的時候,種族的民族主義更容易被納入公民的民族主義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蘇格蘭和威爾士的獨立運動來勢洶洶。可一旦大戰開始,威爾士人喬治成為了英國首相,威爾士全境擁護戰爭,讚揚著英國面對「匈奴般的軍國主義德意志」時英雄般的挺身而出。而蘇格蘭為英國輸送了最高比例的志願軍,同時提供了海量的戰爭貸款。

第一次世界大戰打斷了蘇格蘭和威爾士的自治進程,加強了他們作為英國國民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在更為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得到了進一步強化。所以直到今天,即使有些波瀾,蘇格蘭和威爾士依然保留在英格蘭主導的聯合王國框架內。

可愛爾蘭的情況很不同。

如果愛爾蘭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能夠為了聯合王國並肩作戰,他們在戰場上的聯合就會消解他們在家鄉的對立。這樣的話他們共同流淌的鮮血會把愛爾蘭凝結為一個民族的印章。假如戰爭很快結束的話,這種如果也許可以變成現實。但隨著戰爭進程的無限延長,愛爾蘭天主教徒傷亡慘重,同時依然面臨著越來越嚴格的強制徵兵令。在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看來,參軍為了英國作戰越來越成為對愛爾蘭的背叛。於是1916年的復活節起義便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復活節起義是大戰進行到關鍵時刻爆發的針對現任政府的武裝起義。現在看來,這場起義近乎鬧劇。領導者對於國際形式的預判一錯到底,重裝武器的運輸全軍覆沒,起義的日期含糊不清,組織的行動一片混亂。事實上這場起義在都柏林外幾乎沒有得到支持,英國政府很快重新控制了這座城市,並處死了大量的叛亂者。

英國殘暴的處理方式頓時將愛爾蘭對起義者微弱的同情轉化為對英國政府強烈的憤慨。這些起義者從愛爾蘭眼中從「愚蠢的年輕人」變成了民族的烈士。與大戰開始時的願望相反,流淌的鮮血進一步固化了雙方的分裂。

總的來說,愛爾蘭的獨立與同時代的很多東歐民族國家不同,它不是來自和平會議,而是來自激烈的游擊戰爭。這是愛爾蘭在20世紀最重要的,也是最核心的民族經歷。大不列顛與愛爾蘭聯合王國變成了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北愛爾蘭成為了英國最不穩定的地區,因為它面對的是一個獨立的,充滿敵意的愛爾蘭。

如今的北愛爾蘭已經恢復了和平。我走到貝爾法斯特城西,看到了那面著名的「和平牆」。它是一面又高又厚的水泥高牆,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將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居住區分隔開來。牆上充滿了各種語言的壁畫、塗鴉、題詞和簽名。他們反應了不同的信仰、歷史觀、價值觀、政治取向——不同的民族認同。但相同的是對和平的渴望。這條偏遠的街道上不時就有一輛大巴或者的士停下,乘客們下車沿著長長的和平牆緩緩踱步,司機在一邊給他們講解。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們不時會停下,給身邊的同伴指向牆上的某處,大概是發現了以自己的語言寫的題詞或者簽名。

快要走出這條街區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徒居住區的一個院子里有一個孩子正在和一條大狗玩耍。我身後的這條街區過去曾經爆發了無數血腥的武裝衝突,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著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血。可我現在眼前的這個孩子玩得很輕鬆,很愉快。

2017.5.29 於北愛爾蘭 貝爾法斯特

二、民主

蘭尼米德·溫莎

從英國王室城堡的所在地溫莎沿著泰晤士河向東南方向走一小段路,就到達了蘭尼米德。這是一片景色優美的青草地,看似和英國鄉間的其他風景沒有什麼不同。然而,這裡卻見證了英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八百年前《大憲章》的簽署。

《大憲章》本來只是一份英國國王與叛亂貴族之間的不成功的和平協議,但是其深遠的意義遠遠超出了那個時代所有人的想像。作為自由和民權的象徵,它的意義在八百年後的今天絲毫沒有減弱。英國沒有明確定義的成文憲法,保護公民權益所依靠的是長年累月積累的慣例,法案,文件和判例。這種特殊的體制看似荒謬,但是歷史已經證明了它的可行性和有效性。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大憲章》所打下的堅實基礎。

眾所周知,民主制度起源於古希臘。但是在古希臘滅亡之後,這種先進的社會體制已經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現代的民主制度正是從《大憲章》開始的。《大憲章》限制了國王的權力,使得貴族和教會可以在實質上對王權產生制約。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相互制約的關係不僅生效於貴族和國王之間,也慢慢擴展到農民與宗主之間。在法院判案的時候,《大憲章》也常常被引用,它也出現在各種法案和文件中,其內容慢慢成了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說來說去,其實《大憲章》的要旨極其簡單,一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二是:」我們交稅,你給我們自由」。

也許正是因為《大憲章》已經成了英國民眾生活的一部分,英國自己對於《大憲章》的意義並沒有認識到這麼深刻。而有趣的是,《大憲章》最大的直接影響,卻是在遙遠大西洋彼岸,在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1776年的《獨立宣言》,1791年的《人權法案》這兩份最重要的立國文件,都之間引用了《大憲章》,並將其民主的原則作為立國的基石。這也許就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吧。

英國人並沒有在蘭尼米德建立任何的紀念建築,而美國律師協會卻在1957年在這裡捐贈了一個白牆藍頂的圓亭。亭內的白色石柱上刻著藍字:紀念《大憲章》:法律之下的自由象徵。

我到達蘭尼米德時候,中午的陽光正好。兩個當地的母親推著嬰兒車,悠閑地散步談笑。還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繞著她們前前後後跑來跑去。走到紀念亭所在的院子里,她們鋪下塑料布,拿出各種零食,招呼孩子們坐下來野餐。我站在高坡上,可以看到東面地平線的盡頭就是倫敦。而我面朝的方向不遠處就是希思羅機場,每隔一分鐘,就有一架飛機在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

2017.5.26 於英格蘭 劍橋

三、帝國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倫敦

世界上一共有五千多種語言,其中使用人數較多的一共大概有十幾種。在這十幾種主要語言中,有一些詞語由於特殊的歷史背景或者文化淵源,有了自己專屬的含義。在中國大陸大概有幾千個關隘,可「關中」只指代渭水平原。法國歷史上有幾百個皇帝,可法語中的「Empereur」(皇帝)只能指代那個來自科西嘉島的波拿巴。同樣在英語里,「Empire」(帝國)指代的,也只有那個曾經無比輝煌的日不落大英帝國。

大英帝國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帝國,其領域覆蓋了地球上四分之一的陸地和四分之一的人口。在現代的觀念中,帝國主義意味著西方強權對於其他地區實行的鐵腕統治,可英帝國其實是一個異數。在20年代早期,英國的帝國形態主要體現在領導人的思維方式上。當時的英帝國內部可謂千奇百怪。既有像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這樣已經實現了自主管理的殖民地,也有像印度和奈及利亞這樣通過與當地精英合作實現戰略收益的直接管理下的殖民地。既有直布羅陀這樣的堡壘要塞,也有皮特克恩這樣的荒蕪小島。對於這些成分混雜的地區,與政治和軍事上的聯繫相比,英帝國更願意追求商業上的影響。從倫敦輻射出去的投資和金融服務成為了英帝國全球霸權的基石。和其他殖民帝國如法國、西班牙相比,英帝國的「無形帝國」無疑更為廣泛。

更加重要的是,英帝國的擴張不止關係到國王一個人,也不只關係到整個貴族團體,甚至不止關係到所有的高層階級。在那個狂飆突進的擴張年代,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的每一個家庭都有成員在帝國的某處為了國家的發展做著貢獻。無論是印度的官員、奈及利亞的警察、肯亞的農場主、南非的礦工,每個人都是帝國的一份子。毫無疑問的是,他們全都強烈地感受到大英帝國的意義,並為此深深驕傲。

正是由於這種「無形帝國」的廣泛性和深刻性,英帝國的影響要比其他殖民帝國深遠地多。早在20世紀20年代,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精英和大多數民眾都認為,實現了無記名投票和普選,擺脫了等級和階級桎梏的他們能夠代表新的、更好的英國形象。直到上世紀末,吉隆坡和新加坡的報紙上還在大篇幅報道倫敦新聞,對於市民來說,那個他們從未踏足過的幾萬里外的陌生城市發生的事情,要比他們身邊的事情更加重要。直到現在,奈及利亞和肯亞的英裔農場主依然為英國深深驕傲,並宣稱為女王效忠。對於印度人來說,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的英國血統使他們身價倍增,值得做成獎章掛在胸前。

時至今日,大部分英國人甚至大部分舊殖民地的人們都忘記了殖民過程中的血腥、暴力和壓迫,只記得帝國傳播的文明。英國廣播公司出品的長篇記錄片「大英帝國」中,對於帝國擴張的偉業一筆帶過,卻花了很多篇幅和筆墨介紹一位在帝國外不甚有名的傳教士——戴維·利文斯通。他是一個失敗的傳教士,在非洲傳教半生,卻沒能真正轉化哪怕一個土著的信仰。可他解放了許多黑奴,庇護了許多難民,在非洲的雨林和荒漠中建立起學校和通商所,給當地帶來了現代意義中的貿易和文明,最後因為染上了瘧疾在禱告的過程中死去。在利文斯通死後,被他解救的黑人奴隸將他的心臟葬在了當地的瀑布旁,並將他的遺體送上船,運回了倫敦。英國人將他葬在了英國王室貴族和精英的埋葬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葬禮之時,萬人空巷。

倫敦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當我到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也就是西敏寺的時候,本來晴空萬里的倫敦又陰雲密布,還飄起了小雨。旅行的人們並沒有因為小雨而打消參觀的熱情,在西敏寺門前排起了幾百米的長隊。我等候了一個多小時之後終於走進了這座教堂。這座為歷代國王加冕、為偉大人物安葬的教堂對每個英國人來說都意味著榮耀。教堂內部滿布了歷代精英的墓碑和雕像,其中不乏為帝國開疆擴土的英雄。相對於他們高大的雕像和豐碑,戴維·利文斯通傳教士的墓碑雖不起眼,卻在整個教堂的中央。他的墓志銘簡短而深刻。

「忠誠之人不遠萬里將他帶回了家。這裡安葬著戴維·利文斯通,他是傳教士,也是旅行家和慈善家。他的一生中有三十餘年都在孜孜不倦地向非洲大陸的土著民族傳播上帝的福音,探索不為人知的密地,並制止奴隸貿易。」

戴維·利文斯通已經不僅僅是傳教士和探險家,他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他勇敢的一生和孤獨的死亡向當時那些忙於徵服世界的人們,也向如今的我們表明,大英帝國不僅僅是貪婪和統治的代名詞,它還意味著犧牲、公正和善舉。

2017.6.3 於烏克蘭 基輔

四、貴族

白廳·倫敦

在英國歷史上,除了王室之外,貴族同樣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公侯伯子男,貴族的頭銜鏈接著莊園和領地。土地意味著財富,而財富意味著權勢和社會地位。在十九世紀之前的幾百年,英國的貴族階層擁有絕對的財富和管理權。貴族們以國王的夥伴而不是奴僕自居,掌握著上議院,並對下議院擁有絕對的優勢。

但是進入十九世紀,這種局勢慢慢改變了。工業革命促進了城市經濟的爆發性發展,市民階層空前壯大。工人階級的崛起、教育的普及,使改革甚至革命的呼聲日益高漲。與此同時,淺淺的英吉利海峽對岸傳來的法國大革命血淋淋的先例使貴族們膽戰心驚。他們明白,要想避免革命,就要主動改革。1837年開始的幾輪議會改革之後,平民和工人開始擁有選舉的權力,而貴族們漸漸被邊緣化。到了1910年《議會法案》通過,失去了絕對立法否決權的上議院已經失去了對下議院的優勢,貴族階層就像躺進了玻璃棺材。

在當時的英國,平民們仇視貴族們代代相傳的頭銜和土地,認為他們是無所事事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同時日益增長的土地稅、遺產稅和個人所得稅使得貴族們的財富大量縮水。隨著自由黨組閣,他們幾百年來核心的政治力量也在日益邊緣化。對於他們來說,日子很難過。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困境中的貴族們頓時精神抖擻,他們覺得重振旗鼓的機會來了。他們要證明,他們還沒有過時,他們依然是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從圓桌騎士、十字軍東徵到玫瑰戰爭,英國貴族向來有尚武的傳統。為了祖國榮譽而戰,在危機時刻獻身,這種騎士精神已經融入了他們的血液。而且貴族子弟從小在莊園領地中騎馬打獵、射箭練槍,受到的軍事訓練本不是平民子弟可比。貴族們自豪地將自己的子弟送上前線,並互相攀比誰能鼓勵更多的僱工和僕人隨軍。有些貴族子弟身體達不到參軍標準,他們的長輩不惜一切代價去托關係、走後門。貴族子弟們心急火燎的收拾行裝奔赴前線,在他們的思想中,這場戰爭就像一場遊戲,一次野餐。他們去戰場上歷經血與火的成人禮,然後繼續快快樂樂地回家過聖誕節。

萬萬沒想到,這場戰爭一打就是四年。一戰是第一場現代化的戰爭,與貴族子弟們想像不同的是,戰場上沒有紳士之間的比試,沒有騎士之間的決鬥,只有鋼鐵和壕溝。

他們第一批踴躍入伍,由於出色的軍事素養,基本上都擔任基層軍官。騎士的傳統又讓他們在衝鋒陷陣時沖在最前面。所以在一戰的第一年裡,平民的傷亡率是十七分之一的時候,貴族子弟的傷亡率達到了七分之一。在整個一戰中,入伍的貴族及其子弟有五分之一死在了戰場上。整整一代的英國貴族在戰場上倒下了。溫德姆、格倫菲爾、格萊瑟頓、查特里斯……許許多多顯赫的貴族家族失去了繼承人。新生一代的戰死沙場的貴族,他們是受過最好的教育的棟樑之才。他們是未來的政治家、外交家、律師、教授和學者。在不屬於他們的戰場上,他們像騎士一樣作戰英勇,可在壕溝和重機槍面前,他們死得毫無價值。

戰爭讓貴族不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平民們看到,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脆弱,容易受到傷害。在戰壕里,世襲的領主與大莊園的繼承人們與農民和工人的子弟同生共死。他們相互依靠,相互掩護,相互拯救對方的生命。在後方,金碧輝煌的客廳、餐廳和舞廳被改造成了臨時醫院和病房,貴族夫人和她們的女兒擔任醫師和護士,照顧戰場上撤下來的傷病員。城堡的大門打開了,各階層的接觸從未這樣密切過。

可平民們也有自己的悲傷,他們懷念戰爭中失去的親人,沒人特意向貴族的犧牲表示佩服和敬仰。英國各地的大小教堂中,家族的寶劍橫放在祭壇上,管風琴吹奏著安魂曲。大小莊園的大門上懸掛著鑲著黑框的家族徽章,城堡的鐘樓和高塔上降著半旗。老年的貴族在失去繼承人的傷痛中鬱鬱而終。生還的貴族子弟為自己的生存和同伴的死亡而內疚。貴族們所受的教育讓他們隱忍而沉默,英國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從英國周遊一圈回到倫敦的那天晚上,我獨自在城市裡漫步。當我走到白廳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這裡這條街是國防部、外交部、內政部、海軍部等要害部門的所在地,是英國政府的中樞。著名的首相官邸唐寧街10號是這裡的一條窄巷,門口有木柵欄,還有兩名衛兵在守衛。道路兩邊的各個中樞部門看起來都是很老舊的小樓,偶爾能看見幾個房間還亮著燈,顯見是有人在值班。

這條街很短,我大概用了十分鐘就走到了盡頭。一路上看到了很多雕像和紀念碑。陣亡士兵紀念碑、工人紀念碑、婦女紀念碑……可是沒有貴族的紀念碑。

人們不紀念他們。

貴族制度本身就是因為戰爭而生,英國貴族在大戰中的表現無疑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代社會已經不再需要貴族,這個階級已經消失,現存的少數貴族也只是拖在歷史道路上長長的車轍,最終也會消亡。我並不可惜,可有時也希望歷史能記住他們的犧牲。最後引用一段話來結束這個段落吧。

「對於大多數英國貴族來說,大戰不僅僅是尚武精神的殉難和詩意的愛國主義,因為他們不僅僅是做出了無與倫比的、無私的、堅韌的、毫無怨言的犧牲,更大更殘酷的諷刺在於,所有他們的犧牲,都是為了保護一個漸漸地但不可挽回地不再屬於他們的國家。」——坎納丁《英國貴族衰落史》

2017.6.1 於英格蘭 倫敦

五、資本主義

海格特公墓·倫敦

「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上徘徊。」

1848年2月24日,由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在倫敦第一次出版。這部薄薄的小冊子可以說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它代表的共產主義理想和社會主義實踐,貫穿了接下來動蕩的一個世紀,影響了全球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個人。

20世紀30年代,英國和歐洲大陸的左翼力量都被斯大林主導的蘇聯模式的成就所吸引。這個異類的共產黨政權成功地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家進行了現代化。特別是在大蕭條之後,美國的繁榮景象破滅。英國的知識分子開始探討,蘇聯的共產主義能否稱為英國社會的未來。

而到了一戰之後,英國已無力領導資本主義世界,接力棒漸漸交到了美國手裡。可美國並不像過去的英國那樣與全球經濟的和諧和健康發展息息相關。英國的帝國遍布海外,可美國的國內經濟明顯更為重要。在領袖全球的日子裡,美國的進出口比例遠遠小於英國。換句話說,資本主義世界進入了一個不對稱的狀態:在19世紀,英國需要世界與世界需要英國的程度是一樣的。但是到了20世紀,世界需要美國的程度,遠遠超過美國需要世界的程度。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世界經濟體系不再穩定,將不再有人能採取平衡的措施。英國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而美國則是不願意去做。

1931年9月21日,由於巴黎和紐約的支持遠遠不夠,英國被迫暫停英鎊兌換黃金的服務。國際金融體系解體,金融危機爆發。

儘管與發達世界的大部分國家相比,英國比較平穩地度過了20世紀30年代,但這是建立在貨幣貶值和保護主義的基礎上的。事後看起來非常清晰,這種優先於國內平衡的資本主義,嚴重損害了英國產品的長期競爭力。

在用了數年時間系統學習了西方經濟學之後,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看不見的手」雖然偉大,但資本主義的運行邏輯本身存在嚴重的深層問題。資本主義的繁榮建立在流沙之上,許許多多的偶然事件都能使其一朝毀滅。經濟周期嚴格運行,經濟危機不可避免,馬太效用只會越來越嚴重。

目前,世界總財富約250萬億美元。其中美國大約90萬億,歐洲大約80萬億,中國大約30萬億,日本大約25萬億。這五個地區加起來,已經佔了全球財富的90%。而整個非洲加起來甚至連1萬億都不到。世界上最窮的38億人,佔世界總人口的51%,只擁有0.2%的財富。而世界首富榜的前十個人加起來,佔了世界總財富的0.25%。也就是說,幾個人的財富,就可以對應幾十億人的財富。世界上從來沒有這麼嚴重的貧富差距。

十年前,400個最有錢的人,能超過世界財富的一半。五年前,要有90個人。一年前,這個數字變成了20個人。現在只需要幾個人了。在資本主義的繁榮發展之下,貧富差距以驚人的差距擴大。

於是我認為,以計劃經濟為核心的社會主義是更好的人類運行模式,未來的大數據統計和超級計算機也許能在技術上支持這一點。除此之外,為所有人福利著想的集體主義也比自私的個人主義更有利於全人類的發展。重讀《資本論》,我對卡爾·海因里希·馬克思有了一種信徒般的崇敬。

2017年6月2日,倫敦。我坐地鐵到達城市北郊,提前一站下車,步行到達了海格特公墓。這裡是馬克思的埋骨地。1883年3月他下葬的時候很簡樸,來送行的人也很少。他的墓在整個公墓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的摯友恩格斯發表了演講,盛讚他的思想必將引領全世界的革命浪潮。後來的英國共產黨將他的墓移到了更好的位置,樹立了高大的雕像,並舉行了盛大的紀念活動。再後來的日子裡,總有很多人來這裡朝聖和憑弔,也總有很多人來這裡咒罵和吐口水。風雲變幻的時代過去了,倫敦依然是資本主義的核心金融中心,馬克思的雕像也依然佇立在這裡,靜靜地看著它。

剛剛下過雨,周圍很安靜。天上的雲層慢慢散開,開始有陽光照在我的身上。

我俯下身,親吻這片安葬著他的土地。

2017.6.6 於北京

六、文明

國王十字車站·倫敦

第一次到達倫敦的時候我很匆忙,只能停留一天。於是只能在市區裡邊選幾個最想去的地方先去,其他的地方留到周遊英國結束回到倫敦的時候再來。於是我選了馬克思演講過的海德公園,維多利亞女王開辦第一次萬國博覽會的會場,貝克街的福爾摩斯博物館,還有一個就是國王十字車站。

國王十字車站即使在倫敦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火車站,論規模不如滑鐵盧車站,論繁忙不如維多利亞車站,更沒有利物浦火車站和曼徹斯特火車站那種深刻的歷史意義。可每天都有無數像我一樣的遊客,從英國各地乃至全世界各地到倫敦旅行時,把這裡選作一個重要的目的地。只因為這是英國作家J.K.羅琳著名的《哈利·波特》系列中,哈利在這裡第一次啟程出發去往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火車站第9站台和第10站台之間那面牆,是魔法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分界線「9?站台」。對於這個系列的粉絲,這是一個極具紀念意義的地方。

英國人在這個普通的車站車站裡面找了一個角落,在一面普通的牆上掛了一個普通的小鐵牌:「PLATFORM 9?」,於是一個著名的景點就誕生了。門票收費15英鎊,約等於人民幣135元,拍照還要另外收費。面對如此明目張胆的搶劫,全球的哈利粉絲選擇排隊送錢,而且送出錢之後還極其興奮。用經濟學的話來說,「獲得了極大的正效用」。

除了國王十字車站之外,還有對角巷的取景地約克郡、霍格沃茨取景地牛津大學甚至電影片段中出現過的西敏寺地鐵站旁邊的電話亭等等等等,一部文學作品能將許多平凡的地方變成遊人如織的勝地。英國除了哈利波特還有詹姆士邦德、福爾摩斯。美國有擎天柱、蝙蝠俠和阿爾薩斯。日本有大空翼、哆啦A夢和皮卡丘。這些小說、電影、漫畫和遊戲構成了一個國家的流行文化。而流行文化的強勢程度直接體現了國家與文明本身的強勢程度,能夠對外輸出流行文化,是一個國家與文明強勢與發達的重要標誌。

發達的文明一定伴隨著強盛的國家,但強盛的國家未必一定產生髮達的文明。在我看來,發達的文明根植於深厚的文化。圖書館、歌劇院、競技場還有美術館和博物館都是文化積累與傳承的重要場所。從悉尼、約翰內斯堡、開羅到台北,我在參觀每一個地方的博物館的時候都能看到很多日本人。甚至在荒涼的西伯利亞,貝加爾湖邊的一個很小很小的博物館裡我都遇見了日本人。可中國人出國旅行,總只是在幾個固定的景點拍照。我路過英國各城市大大小小的美術館博物館,總能看到不絕的人流,總能看到一隊隊穿著校服的中小學生。可我在廣州重慶哈爾濱路過這些地方,總是空空蕩蕩,有時我甚至是唯一的參觀者。

我離開了英國,回到了中國。到達北京的時候是凌晨一點,降落時我望見北京的夜景,一片燈火輝煌。

我深愛著我生長的這片土地,它曾經擁有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和最發達的文明,也曾一度衰落。六十多年過去了,我的祖輩和父輩親手建設出又一個強盛的國家。而我輩的使命,也許正是創造出又一個發達的文明。

青銅,2017年6月10日,於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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