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詠物詞三首

「鼓吹春聲於繁華世界,能令後三十年西湖錦秀山水,猶生清響。」

張炎是誰?

這個名字在大家如雲的宋代詞壇中實在不算顯赫。然而這個名字又是研究宋詞繞不過的一個名字。他是宋代最後一位重要詞人,在風雨如晦、凋敝傾頹的南宋末年,是他唱響了宋詞這支瑰麗長歌的清越餘音。

張炎家世顯赫。他的先祖是「中興四將」中的張俊。周密在追憶南宋臨安城風貌的《武林舊事》一書中,記載了宋高宗赴張俊家宴的菜單,其中正宴前的果品就有七十二道,豪侈鋪張令人瞠目結舌。到了張炎的曾祖父張鎡,不光膏粱文綉、炊金饌玉,更是知情識雅,與眾多詩人詞客交往甚密,大詞人姜夔也是他的坐中客;張鎡本人亦是精通音律、頗有詞名。這也是張炎家學淵源所在了。張炎的祖父張濡曾駐守獨松關,因為部下誤殺元使,第二年元兵攻佔臨安將他殘忍地車裂殺死,並抄沒了全部家產。自此,張炎家道中落,一度靠賣卜為生。三十歲前,他是「承平故家貴游少年」;三十歲後是國破家亡的宋朝「遺民」。

疏影 詠荷葉

碧圓自潔。向淺洲遠浦,亭亭清絕。猶有遺簪,不展秋心,能卷幾多炎熱?鴛鴦密語同傾蓋,且莫與、浣紗人說。恐怨歌、忽斷花風,碎卻翠雲千疊。

回首當年漢舞,怕飛去漫皺,留仙裙折。戀戀青衫,猶染枯香,還嘆鬢絲飄雪。盤心清露如鉛水,又一夜、西風吹折。喜凈看、匹練飛光,倒瀉半湖明月。

這首詞便是寫在南宋已亡、作者隱居浙江之時。

開篇寥寥四字就勾畫出了荷葉的高潔品性。從「向淺洲遠浦」到「浣紗人說」,都是寫荷葉的娉婷姿態:「遺簪」是比喻未展開的嫩葉;「且莫與、浣紗人說」將荷葉傾斜相蓋之狀寫得親密傳情,頗有趣味。然後用一句想像收束上闋:怕秋風來時,這翠雲層疊般的荷葉也將被吹得破碎凋零了吧。憐愛之情溢於言表。下闋先用趙飛燕的留仙裙比荷葉;轉而寫到自己,一領青衫還留著荷葉枯香,但兩鬢已飄雪斑白了。原來「清絕」、「傾蓋」都是「回首當年」,如今只剩下縷縷枯香,自己身為青衫文士雖戀戀不忘而終是年華已逝。接下來化用了《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句子,荷葉上的露水也如銅仙辭漢時流下的清淚一般,一夜西風還是將它吹去了。好在,這清露落入湖水之中,還能映得一池皎皎明月。

通篇看來,有狀物也有言情,有亡國傷痛也有超脫感慨,寫荷也是自況,流瀉瀟洒,不滯於物。歷代詠荷名作良多,這篇作品卻不詠花而詠葉。寫荷可以明艷、可以質樸、可以朦朧、可以哀婉,而張炎卻在清新端正中寫了出一種明朗的氣度。十年前第一次讀到它,只覺得辭藻端麗,齒頰留香,特別是「戀戀青衫」幾句細膩深刻,令人難忘。至今它仍是我最愛的詠荷作品。

西江月 題墨水仙

縹緲波明洛浦,依稀玉立湘皋。獨將蘭蕙入離騷。不識山中瑤草。

月照英翹楚楚,江空醉魄陶陶。猶疑顏色尚清高。一笑出門春老。

張炎的題畫詩詞良多,光是題水仙圖的就有《浣溪沙·寫墨水仙二紙寄曾心傳,並題其上》、《清平樂·題墨仙雙清圖》、《浪淘沙·余畫墨水仙並題其上》等等,可見他對水仙的喜愛。

這首詞上下闋內容結構類似,可以對照欣賞。上闋「縹緲」、「依稀」二句將水仙比作洛神湘妃,寫它的曼妙風姿;下闋「月照」、「江空」又寫它的輕盈空靈。沒有正面刻畫水仙的形貌,而是捕捉它的氣質神韻,與其他詠水仙的作品比起來,又沒有哀婉纖柔之感,只顯得空靈縹緲。接下來贊水仙的高潔品格,雖然化用了李清照詠桂花的「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之句,卻少了嘆息之意,多了幾分恣意超脫。

評論張炎的作品時總會用他「清空」的詞學主張加以解讀。但這首《題墨水仙》不光是清朗空靈,還有一種疏落狷狂。在整首詞平仄抑揚、擊節而歌般的音韻之美中,我彷彿看到一個落拓的背影。這出門一笑看似洒脫,背後又有多少苦痛與無奈呢?

疏影 梅影

黃昏片月。似碎陰滿地,還更清絕。枝北枝南,疑有疑無,幾度背燈難折。依稀倩女離魂處,緩步出、前村時節。看夜深、竹外橫斜,應妒過雲明滅。

窺鏡蛾眉淡抹。為容不在貌,獨抱孤潔。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麗譙吹徹。還驚海上燃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對一庭香雪。

與前兩首詞不同,這一首詞是張炎前期的作品。

讀這首詞總讓我想起《紅樓夢》中十二首菊花詩:固然是寫菊,但《訪菊》要「訪」得妙,《供菊》要「供」得好,《問菊》要問得無言以對。寫梅影亦是如此,既要寫梅,也要緊扣著影。邱鳴皋教授說,這首詞從七個方面刻畫了梅影。開頭寫梅影出現的條件,有月才有影,而「片月」可見月色朦朧。梅影在月色下彷彿「碎陰」,但更加「清絕」。接下來寫作者環顧賞玩,卻發現梅影難以捉摸,營造出一種惝恍迷離的境界。又用倩女離魂比梅影的縹緲離合,更加顯得朦朧輕盈。然後寫竹外梅影,以過雲帶來的光影明滅襯托梅影的美感。從「碎陰」到「過雲」環環相扣,一氣呵成。下闋轉化角度,寫自己看見鏡中的梅影如美人的淡眉,「為容不在貌」承接「蛾眉淡掃」,雖然是化用杜荀鶴的「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卻又翻出讚歎梅花堅守孤潔的新意。然後順著「獨抱孤潔」延伸開來,接連用了兩個典故:難道這梅影是花光和尚筆下的春痕,所以不怕高樓上《落梅曲》清冷吹落?下闋這幾句又是環環相扣,且不斷延伸出新的意思。然後一個「還」轉寫梅影的玲瓏,彷彿是燃犀牛角照見的海底珊瑚一般,令人驚嘆。偏偏要在這種驚艷之後,作者輕輕拈出「酒醒」二字:原來之前的朦朧縹緲、惝恍迷離、淡雅孤潔都是一場微醺的做弄。之前的梅影是虛無空靈的,如今一庭香雪都落在實處,再也沒有那種似幻似真的美感了,讓作者悵然若失。雖然沒有什麼深刻的思想或感情,這種幽微細膩的感觸依然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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