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
A.
我生活的時代比你們要晚一個世紀,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一百年前並沒有不一樣,中國仍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只是環境污染更嚴重,熊貓已經沒有了。就在五年前,像做了一個醒不來的夢,一場流行疾病席捲了全世界。每個人都患上了一種只要一笑下巴就會脫臼的病,而且至今沒人研製出可以徹底治療的藥物。這讓我的好朋友老張差點混不下去,因為他這人一開口就有一百種方法讓人發笑。
我和老張是很多年的朋友,也是工作上的同事。我們都是喜歡開玩笑的人,這讓我們被大多數人討厭。不過沒關係。早在高中時候,我立志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民謠歌手,思想里本來是一個守舊的人,喜歡溫柔的歌,喜歡自然的東西,比如木製的樂器。老張想考個好的公務員職位,可以輕鬆安逸地過日子。而後來,在高考完不久,讓人下巴脫臼的病就來了。我和老張經過仔細商討,最終都機智地報了牙科。也就是說,其實下巴脫臼對我和老張來說根本就不是事兒,我們可以自己給自己接.......
B.
疾病流行後,每個人都在笑出第一聲時下巴」咔擦「一下掉了,醫院一度人滿為患。漸漸地,大家都變得很嚴肅,相聲小品再沒人看,過年也沒氣氛,每個人都只能勉強微笑,張不開嘴。娛樂新聞被丟掉,喜劇表演甚至被新的法律定義為犯罪。大街上,商場,飯店,終日死沉。人們變得內向,幽默被別人當做不好的品質。
不過,幽默有時也不見得是壞事。
就在幾周前,牙科來了個要拔智齒的妹子,模樣清秀,同行還有一個女生。我問妹子,是不是頭一回拔智齒,妹子點點頭。我讓她在椅子上躺好,告訴她等下打麻藥會特別疼。妹子立馬兩手攥著衣角,很緊張。這樣的小手術我早就輕車熟路,牙周用碘酒棉擦一下,然後頰側打兩針,舌側打兩針,一針打在牙齦上。打完麻藥,妹子把手鬆開,似乎輕鬆了不少。我才跟她說,其實沒有那麼疼對吧,心理落差能讓你更放鬆,別擔心,麻藥的作用是無窮的。妹子點點頭。
等口腔麻醉好了,我拿著工具準備做牙齦和智齒的分離,結果發現妹子嘴巴張不大,手伸不進去。可能是下頜骨有炎症,下巴脫臼次數太多導致的。我猜測著妹子之前應該是個很愛笑的女生,於是我想給她講個笑話,下巴脫臼能讓手術進行更容易一些。
我指著牆上老張的醫師證件照對妹子說,看見那個人沒,他是我同事,叫老張。昨兒他去和一女孩兒相親,完了之後回來,我問他怎麼樣。他說那女孩兒說謊了,連名字都是假的。我說你怎麼知道人名字是假的?老張說,你他媽真名叫小喵?!剛講完同行女生就笑著抱成一團,妹子也沒忍住笑出聲來,兩人下巴都掉了。妹子打了麻藥還沒感覺到自己下巴脫臼,我叫女生趕緊去隔壁找老張接好下巴再過來。
最終很快拔掉第一顆智齒,不過出血太多不能接著拔。我把拔牙之後要注意的事情仔細給她梳理了一遍,妹子拔完牙說不了話,同行女生道謝之後就帶她離開。我往病歷單上看了一眼,妹子叫王雪,很可愛的名字。
C.
我們還是來說點別的。
以前在大學,老張有個女朋友,我有個喜歡的女生,我問老張怎麼追到女朋友的。老張告訴我,他把他大學成績單截圖發給他女朋友,他女朋友覺得挺靠譜,然後兩人就在一起了。老張叫我也試試,於是我把我的成績單截圖,還改了幾科的分數,保證各科都在八十以上,發給那個女生的時候我覺得穩了。結果那個女生也把她的成績單截圖發給我,全在九十五以上,而且毫無PS痕迹。我大學就這麼單身過了五年。
後來大學畢業,老張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我特別高興,我就知道發成績單追女生這種事一點兒都不靠譜。我和老張分配到同一家醫院,挺不錯的,至少有個人能說笑。只是自從工作以後,人就被凍住了,像是沒了耐久的武器,像是身上中了槍,跑不動,也跑不開。每天見不同的患者算是新鮮事嗎?我覺得不算吧。
不過總的來說,現在做我們這一行的男的,都挺好找對象。接下巴是技術活,家裡有個男人能隨時接下巴,家庭氣氛會好很多,不用隨時擔驚受怕。所以單身的很少。我和老張算是例外,可能和我倆喜歡跟人開玩笑有很大關係。
話又說回來,我現在也有中意的對象,就是上次來拔智齒的那個妹子,王雪。我覺得她挺不錯。我這樣說是因為,王雪的下一顆智齒該拔了,應該在就在最近幾天,我也能再見到她。
D.
兩天後,王雪來拔牙,不見了上次的女生。我問她,上次跟你一同的那個女生怎麼沒來?她說,哦,她呀,她去隔壁找張大夫了。我當時就受不了了,老張這下手也太快了,我不禁猜想,會不會是老張故意把人牙敲掉,然後再叫人女生來補。算了,現在想不了這麼多。
我讓妹子在椅子上躺好,靠近她檢查第二顆智齒的情況。這次我仔細看她的長相,眼睛漂亮,鼻子好看,嘴巴一般,都不怎麼張得開。我才想起這一茬,她嘴巴張不大沒法手術。於是我又給她講了一個笑話,笑話是這樣說的,有天,一個人在打點滴,然後他看著吊瓶突然哈哈大笑,旁邊的人就問他,喂,你笑什麼呢?那個人說,別逗,我笑點低......這個笑話有點兒冷,妹子半天也沒笑。我正準備給她講第二個笑話,她突然笑出聲來,把我嚇一跳。不過影響不大,她下巴掉了之後我也準備開始手術了。
但是今天的手術有難度,妹子的這顆智齒有三條腿兒,很麻煩,不像上一次可以直接用鑷子拔掉,這次得用鎚子鑿碎了一塊一塊取出來。看到我拿出小鎚子的時候,妹子又顯得有點兒緊張,為了讓她放鬆一些,我決定放下手上的東西跟她聊聊天,其實這也是我想做的事。她口腔麻醉了不能說話,我告訴她,我問她然後她用手指跟我比劃一還是二就可以了。這並不是新世紀的聊天方式,只是迫於無奈。我告訴她,你的名字很可愛,而且你人也很好看。她把眼睛眯起來笑。我問她,喜歡音樂嗎?她點點頭。更喜歡電影還是音樂?她想了想,用手比二。我問她,喜歡輕音樂還是有歌詞的?她用手比二。喜歡民謠還是流行?她比一。喜歡男歌手還是女歌手?二。我就知道她喜歡民謠。那我列舉幾個歌手的名字,你選選。陳綺貞還是張懸?她擺擺手。曹方還是程璧?她擺擺手。陳粒還是王秀娟?她很激動的晃著手比出一。那好,我放幾首陳粒的歌,你好放鬆一下。我打開電腦播放器。妹子好像放鬆了許多,然後我接著問她,你喜歡中餐還是西餐?妹子覺得很奇怪,瞪大了眼睛。不過還是用手比出二。喜歡牛排還是壽司?妹子猶豫了一下,用手比二。那喜歡清淡的還是咸一點的?妹子抬起手又把手放下了,好像不願意再告訴我。我挺尷尬。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歷時很長,第二顆智齒才拔掉。我到隔壁把妹子同行女生叫過來,過去的時候老張正在幫那個女生接下巴,接完女生下巴,又接自己下巴。看起來兩人聊得很開心,跟老張這麼多年好朋友都沒見他幫我接過下巴。帶女生轉身離開,同行女生問我,下次什麼時候來。我說,下次晚些時候吧,這次傷口大出血多,多休息。然後她攙著王雪跟我道謝之後走掉。
我多少有些失落,到現在也沒有和妹子說過幾句話,只知道她的名字,她喜歡聽民謠,喜歡陳粒,喜歡壽司,不知道她喜歡清淡的還是鹹的。我本以為這樣也不錯,然而,我都不知道我現在離她的安全範圍都還很遠。
E.
時間又過了幾周,每天百無聊賴地過。老張倒是過得很滋潤,請了一個月公休,整天都瞧不見人,不用想也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我整天做的最多的事除了接下巴就是練習著下次見王雪要說的話,包括事先編好的謊,因為這一次是最後一顆智齒。這次拔完牙之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而且我如果要和她吃飯必須在她拔牙之前,這些事情幾乎都是肯定的。
終於我等來了那天,就像在腦袋裡戳爆了一個氣球那樣興奮。王雪帶著病歷單進來,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故作鎮靜地告訴她,不好意思呃,再過十分鐘器械要做檢修,所以今天不能拔牙了,只有等明天。我也管不得這話說起來自然不自然,這是最後的機會。王雪卻很自然地相信了,那好吧,我明天再過來。說完轉身要走。我急忙叫住她,等等,你現在有時間嗎?現在快到飯點了,我也不用上班,要不一起吃個晚飯吧?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壽司店。王雪表情又變得很不自然,好像要說什麼又不好開口。還是說道,對不起,我今晚上要加班,如果在外面吃晚飯的話就太晚了,換個時間吧。我繼續說,但是一定得是今天啊,再往後就沒有機會了。一定要你在外面吃晚飯你會不會覺得很難辦?王雪開口說,不行,我今天要加班。你有什麼事情一定要今天說嗎?要不我們就近找個咖啡館坐一下,OK嗎?
我拜託一個同事替我值班,然後和王雪去了就近的一個咖啡館。路上的時候我想,是不是我自己都以為兩個人能一起吃晚飯了,除了口味什麼都打聽好了,卻沒有按計划走。生活畢竟不是演電影,這才是現實的。或許放在一百年前,也不會有變化。
一個小時,有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她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魔咒,卻像隔壁桌那個啤酒肚男人打了一個飽嗝那樣輕鬆。我也感到難過,這個人不是我。
時間差不多該走,她的手機響了,我看到來電提示是王雪,她接起電話,喂,哦,我在醫院外面的咖啡館,你過來吧,我馬上出來。等她放下手機我問她,你的名字不是叫王雪嗎?她微笑著說,哦,你弄錯了,我之前身份證丟了,一直沒辦下來,挂號就一直用的跟我一起那個女生的身份證。說完她拿起包起身往外走,我也跟出去。
剛到門口,一輛計程車停在面前,老張和那個女生,也就是王雪一起下車。妹子要走過去,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轉過頭看著我。我問她,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然然。妹子笑著說。說完她們牽著手坐上出租和我們道別。
我站定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抬頭看著月亮。晚了一個世紀的月亮,像是罩了一層漁網,千瘡百孔,落下來的也不是光,沒有溫度。
老張突然撲過來抱著我哭,要我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我說,然然是個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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