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玩脫了的勇敢者遊戲（下）——兼談中美貿易衝突

2018年3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命令，決定將對進口鋼鐵和鋁產品全面徵稅，稅率分別為25%和10%。其中涉及到中國的相關產品金額達到27億美元，稅收金額達到4億美元。該事件標誌著中美貿易衝突正式開幕。

按「勇敢者遊戲」的通行規則，美國袍哥首先在自己的腿扎了一刀——不對，應該只是一錐子，因為加稅商品的金額實在太小了，只有27億美元，相對於近6000億美元的中美貿易總額，不到0.5%，形式大於實質。此舉也說明美國並不想與中國真正展開貿易戰，而只是想引起對方關注，並試探對方底牌，為以後的妥協謀求一個有利的位置。

出乎特朗普意料的是，中國政府既不反擊，也不妥協，僅僅以簡訊的方式批評了美國幾句。看到自己扎大腿的舉動被無視，估計特朗普有點上火。其實此前特朗普已經連扎了幾下大腿，包括對洗衣機及光伏產品加稅；對中國鑄鐵製品及鋁箔產品徵收反傾銷稅、反補貼稅。但如同打在棉花上，毫無反應。於是特朗普決定加碼，於3月23日簽署備忘錄，啟動「301條款」，準備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增加徵收關稅，涉及的商品多達600億美元，包括航空航天、信息通信、機械等行業。特朗普同時放話，要求中國立即將美國的貿易赤字減少一千億。

金額一下子放大了20倍，並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訴求，可見美國袍哥把錐子換成了匕首，如果這把匕首真正扎了下去，那麼中美貿易大戰算是真正開啟了。

對此，中國政府已經不可能繼續無視，於是在特朗普簽署備忘錄6個小時後，中國商務部宣布，準備對來自美國的部分產品加征關稅，涉及的商品達到30億美元，於4月2日開始實施。可以說中國政府的反擊遲了點，以致不少人誤認為這30億美元是反擊特朗普的600億美元的——相差了二十倍，完全不對等嘛！其實這30億是針對此前的27億的，這才符合遊戲規則。自此，雙方按照「勇敢者遊戲」的通行規則，各在大腿上插了一錐子，首輪博弈結束。從美國的試探和中國的遲疑來看，雙方都沒有真正開戰的意思。

4月3日，美國政府根據之前特朗普的備忘錄，宣布了加稅清單，對中國輸美的1333項、價值500億美元的商品加征25%的關稅，主要針對高科技行業，實施之前有60天的討論期。24小時後，中國政府也宣布了加稅清單，對美國大豆、汽車、化工品等14類106項商品加征25%的關稅，價值同樣是500億美元，實施日期視美國執行的情況另行公布。勇敢者遊戲的第二輪博弈開始了。

第二輪的博弈，籌碼一下翻了二十倍，特朗普甚至叫囂要展開第三輪較量，籌碼再翻番，達到一千億。但從雙方的實際行動來看，中美爆發貿易大戰的可能性仍然很小。

首先，美國公布的貿易清單，針對的是高科技產品，而中國出口商品主要是機電產品（包括家電、通訊設備、辦公設備、電腦等）和傳統勞動密集型產品（如衣服、箱包等）。如果特朗普真的要打貿易戰，應該針對上述商品，而且也不會留出60天的「討論期」。此輪博弈的目的，仍然是脅迫中國政府參加「勇敢者遊戲」，並做出讓步，而不是要打擊中國要害，讓遊戲失控。

其次再看中國的態度，中國政府在第一輪較量中就極力迴避貿易戰，4月2日的加稅實施日期，恰好是美國加稅清單公布的前一天，這並非巧合，表明了中國政府對特朗普「懸崖勒馬」抱有幻想，不到最後時刻不掛弦。第二輪的實施時間也是根據美國執行情況而定，仍然採取被動應戰的態度。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何況雙方都不願拍這個巴掌。中美貿易衝突最大的可能是雙方達成妥協，而不是爆發貿易大戰，當然全面衝突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站在當前的時點，展望未來，中國應當採取何種策略，才能避免遊戲失控升級，並在妥協中獲得較好的結果呢？

第一，以史為鑒，從現實出發，客觀看待雙方實力及國內國際形勢，不可夜郎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

孫子兵法云：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一百多年前的鴉片戰爭，清朝之所以失敗，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道光君臣「不知彼，不知己」。對外，他們對於對手英國的認識，放到今天基本上都可以當笑話看，比如不吃大黃、茶葉就會腹脹而死，不擅陸戰，倒地就爬不起來，等等；對內，人口膨脹已經讓效率低下的小農經濟不堪重負，流民日多，白蓮教開始在各地舉行暴動，天理教甚至攻入紫禁城，可見禁軍戰鬥力之低。對此道光皇帝都是看得見的，他本人還是貝勒時就親身經歷了天理教之亂。但道光君臣仍然拒絕現實，而沉浸在天朝上國、君臨萬邦的迷夢中，對英國佔領印度全境這些事實都視而不見，而圖僥倖於浪戰，焉能不敗？

回到今天，貿易衝突的對手已經換成美國。相比當年的大英帝國，美國在軍事上的優勢更加明顯。當年英國最盛時，尚有法國可作為對手，而今天的美國已經是唯一的超級大國，甚至有能力糾集數十國群毆對手（如海灣戰爭）。自二戰以來，一些全球性強權，如日本軍國主義、德國納粹，遭到美國摧毀；一些地區性強權，如薩達姆政權、米洛舍維奇政權，也遭美國摧毀。甚至軍事體量與美國相當的蘇聯，也在美國的一系列策略下土崩瓦解。按美帝今天的實力，即使是諸葛亮穿越到現代，也會說：此誠不可與爭鋒也！

相比大清，今天的中國已經推翻帝制，實現共和，小農經濟也逐漸淡出歷史舞台，經濟實力大大增強。但是，也應當清醒的認識到，中國在軍事、政治、文化、經濟方面的實力，與世界一流強國仍有不小的差距，如果與美國爆發全面衝突，後果不堪設想。

限於篇幅，本文只討論中國的貿易實力，畢竟本文說的就是貿易衝突。判斷一國貿易實力的關鍵，在於了解一國在全球分工中的位置。最低一級主要提供原材料和農產品，如一些中東國家、拉美國家、非洲國家和東南亞國家，出口以原油、礦產、農產品為主；第二級主要提供初級工業產品，如斯里蘭卡、越南等，出口以傳統勞動密集型產品為主；第三級主要提供耐用消費品，如日本、韓國等，出口以機電產品、耐用消費品為主；第四級主要提供專用生產設備，如德國、法國，出口以精密儀器、奢侈品為主；第五級主要提供金融服務，如英國；第六級只有一個，就是美國，出口以信息產品、智能產品為主。整個分工體系是一個金字塔型，越往下層國家越多，越往上層國家越少，而且上層國家往往掌握下層技術，畢竟它們也都是從最底層發展起來的，尤其是美國，幾乎在所以領域均有優勢，不過因為「機會成本」的緣故，它們通常把生產重點放在最有競爭優勢、附加值最高的商品上。

2017年，中國出口的商品以機電產品和傳統勞動密集型產品為主，其中機電產品佔58.4%，勞動密集型產品佔20.1%。從結構上看，中國在全球分工中的位置在第二級至第三級之間，或者說在第三級中偏下的位置，距離美國的第六級還很遙遠。

這樣給中國的貿易實力定位，估計很多人會很不爽，在他們心中，中國已經是世界老二，具備跟美國一決高下的實力，這實在是「不知己、不知彼」的典型。GDP排名第二跟國家綜合實力第二，這是兩碼事。鴉片戰爭前大清已經是全球GDP第一，照樣被英國打敗。就算人均GDP排名已經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沙特、科威特等，按全球分工的位置，也是排在最低一層，其綜合實力和國際影響力都很有限。這是因為，GDP很多時候並不能轉化為競爭力，就好比1萬套學區房也不能轉化為一發戰斧導彈、一套操作系統、一個搜索引擎、一首流行金曲、一部賣座大片，等等。

也有人說，中國不是能出口電腦、手機這樣的高技術產品嗎？是的，這是因為全球分工變得更加複雜和精細的緣故，一個產品往往是多國合作完成。在一個產品的產業鏈上，仍然是分層次的，越是上游附加值越高，技術越先進，掌握的國家越少；越是下游附加值越低，技術越落後，掌握的國家越多。在電腦（手機其實也是一個微型電腦）生產的產業鏈上，美國掌握了最核心的技術，即硬體核心——微處理器與軟體核心——操作系統，而中國在產業鏈的最下游，即只能組裝整機，對簡單晶元進行封裝等等。可以說，中國的所謂高科技企業，如聯想、中興等，其實是美方高科技企業的下游包裝企業，一但美方封鎖核心技術和產品，這些企業不管規模多大，GDP多高，都會轟然倒地。

4月17日美國對中興通訊進行制裁，禁止美國企業對中興通訊提供晶元和軟體。對此中方反應軟弱，商務部的表態有兩點，一是要求中國企業遵守美方的法律法規；二是請美方看在中興通訊為美國提供大量就業機會的份上，放中興一馬。而中興更是下文件要求全體員工必須立即執行美方的禁令，並向美方申請解釋。

中興事件暴露了中國高科技行業的致命要害，反映了中美雙方在全球分工位置上的差距。在金字塔型的分工格局下，下層國家很多，互相可以替代，產業升級也相對容易；而上層國家很少，可替代性差，產業升級非常困難。對中國而言，所需的高新技術產品得從美國進口，尤其是美國完全壟斷的信息技術產品，無法進行替代；而美國所需的機電產品、勞動密集型產品，它自己有技術可以生產，只不過因為勞動力成本高，不合算罷了，而且能夠從印度、韓國、台灣等與中國分工位置在伯仲之間的地區進行進口替代。

從雙方的實力對比可知，如果中美爆發貿易戰的話，對美國而言只是皮肉傷，對中國而言可能是致命傷。因此，不僅要極力避免全面衝突，也要避免貿易衝突升級為大規模貿易戰。對雙方來說，互相讓步、達成妥協是最優選擇。

另外說句題外話，中興與伊朗、朝鮮的秘密交易，美方居然會知道，甚至還知道具體的經辦人，對涉案員工的獎懲等情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中方對此竟然渾然不覺，在遭到美方打擊後完全陷入被動，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

第二，不斷推進國內改革開放，增強自身實力，在國際較量中佔據主動。

所謂「打鐵還需自身硬」，中國要想提升自己在國際社會中的競爭力，必須進行產業升級、在國際分工中佔據更高的位置，否則GDP再高也是白搭，這也是全國上下的共識。不過，中美貿易大戰迫在眉睫，再奢談什麼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已經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目前形勢下，中國應該利用自己的優勢，與美方達成妥協，獲得雙贏的局面。

具體而言，中國的最大優勢就是自己廣闊無比的市場，而美方訴求的關鍵點就是要求中方開放一些受政策保護的行業，其實逐步開放市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要求。因此，中美的利益其實並沒有根本性的衝突，相反有很大的一致性，這也是中美能夠達成妥協的基礎。

不過，在策略上，中國應該以改革開放為名，主動開放市場，降低關稅壁壘和非關稅壁壘，同時要求美方做出讓步，如降低技術出口限制、加強技術領域的合作等，這樣做，有利於雙方，更有利於雙方的老百姓，會受到廣泛讚譽，從而在衝突中佔據主動。而不是等到美方揮舞起貿易戰的大棒，再被迫讓步，這樣不僅很被動，而且也會遭到國人詬病。甚至會讓美國和類似的國家產生一個錯覺，認為經常敲打一下中國，中國就會讓步。如此一來，未來的國際衝突會更加頻繁和複雜，不利於為中國的崛起提供和平環境。

第三，大國不尚權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一顆平常心對待國際衝突。

晚清外交名臣郭嵩燾曾對中國人的外交有過辛辣的諷刺，謂之：一味怕、一味詐、一味蠻、一味蠢。

大國相交，既有合作，又有衝突，本是常事，怕、詐、蠻、蠢均不足取，而應該以一顆平常心，在公理及國際法的基礎上，與他國正常交往。使詐等權謀手段，縱然獲得暫時利益，也往往不長久，甚至遭到更大的災難。

比如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清軍將領僧格林沁對英軍使詐，讓清兵化裝成民團，接近英軍後突然襲擊，取得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唯一的一次勝利。但英軍捲土重來，在八里橋打敗僧格林沁，清軍團滅，北京門戶洞開。而僧格林沁的上級領導——咸豐皇帝是又詐又蠻又蠢又怕，他指示清軍綁架了前來談判的巴夏禮等39人，幻想可以脅迫英法聯軍停止進攻，結果英法聯軍根本不為所動，而是迅速進軍，佔領北京城，咸豐皇帝倉皇出逃。被綁架的39人超過半數被虐殺，其中泰晤士報的記者甚至被大卸八塊。於是英法聯軍以此為借口，火燒圓明園，咸豐皇帝氣得吐血。

當今世界，資訊發達，使詐撒潑的成本更高，一但被人揭露，得不償失。比如前面的中興事件，中興通訊先使詐於前，背著美國與伊朗、朝鮮交易，被發現後又苦苦哀求，節操全無。既然如此害怕，當時使詐的勇氣又是哪裡來的？

中美均是大國，應平等相待，發生衝突時，可像郭嵩燾說的那樣「可以明目張胆與之劃定章程」，不用怕，也不用蠻橫無理，導致衝突升級，更不要使詐，損害名譽不說，還會招來更大的報復。

以上三點便是個人對於中美貿易衝突的看法，對於和平解決衝突，本人持樂觀態度。個人揣測，中國會在汽車、金融等行業開放市場，而美國也會在技術出口等方面做出讓步。這對雙方都有好處，對雙方國民更有好處，也能倒逼一些躺在保護傘下面的中國企業進行升級轉型，提高國際競爭力，這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最終目標。（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