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核桃樹

1.

跟朋友閑聊,不知怎麼就說起在他們老家——那是關中北邊的山裡,這兩年有人專門收購農村上百年的老核桃樹,伐了以後解成板材用來做傢具,生意很好。

心裡忽然就有些莫名的異樣。

年前有次回家,母親又給我們準備了一袋核桃,讓我們帶回來吃,還特意說明是前兩次我們走的時候都忘了給帶。

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之前每次說不用給我們帶了,讓他們留著自己吃或者給其他兄妹們,母親都是說:「都有,都有!現在家裡只剩了一棵樹了,打得核桃都不賣了,就給你們姊妹幾個每家分一些,你們喜歡吃了就自己留著吃,需要送人就送人吧」。

總之,每次都是母親說服了我們。

每年帶回來的核桃雖然並不多,但卻要吃很久,因為孩子嫌澀,不太喜歡吃,我和妻子雖然喜歡,但經常會忘記了,即使想起來,一次也吃不了幾個,只能變著花樣,打成豆漿、包成包子吃。

2.

孩子所說的「澀」,我們並不稱之為澀,而是叫作「糙」。

「糙」這個詞本來是形容表皮樣貌的,而不是一種味道,但因為核桃的特殊口感,我們借用了這詞,而唯有這個詞才能準確地反映出核桃特有的口感,具體描述應該是「澀苦溜酸」——如果是嘗試過核桃樹葉和將將成熟的核桃的青皮的滋味的人,一定會有深刻的體會。

那種滋味雖然也算是跟「澀」沾邊,但「澀」用來形容未成熟的柿子的滋味更恰切,而核桃的澀味要「糙」來描述更讓人覺得恰切而不可替代。

3.

事實上,新鮮的核桃是不糙的。

不過比較麻煩的是要剝去核桃仁外面的那層嫩皮——不是外面的木質硬殼,而是包裹著核桃仁的那層薄薄的軟皮。讓核桃口感發澀——就是我們說的感覺糙的就是這層薄皮。

在核桃剛成熟還沒有干透的幾天里,這層薄皮是可以剝下來的,而只要剝去了這層皮,核桃的口感一點也不澀,而只剩下核桃特有的油香味。

現在酒店裡用核桃做菜時,為了改善口感,去掉糙味,會把脫去殼的核桃仁放在藥水里泡,泡到一定程度,那層糙皮也會很容易剝下來。但這樣的工藝並不一定符合健康標準,而且,干核桃脫皮的口感仍然很難跟新鮮核桃仁的口感相比。

4.

我們小時候在暑假裡,感覺最美好的有這樣幾個時刻:有太陽的午後,還有狂風暴雨過後。

有太陽的午後,我們會在院子里的大樹下,擺上桌凳,看書下棋打撲克。有時候,我們會在樹下搭起一個臨時的床鋪,躺著看書,聽廣播,劉蘭芳、單田芳、田連元幾位先生的很多評書都是在那會收聽的,甚至還有現在孩子們想都想不到的電影錄音剪輯,也是那個階段極高的享受。當然,任何其他樹都不如核桃樹的樹蔭更讓人覺得愜意,因為樹冠大而且枝葉密,即使天上偶爾飄幾滴雨下來,也因為樹葉的庇護而多半不會驚擾睡夢中的孩子們。

狂風暴雨本來不是什麼好天氣,但對於很多農村的孩子卻具有特殊意義,尤其是家裡有各類果樹的人家。

5.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有很多果樹,當然核桃樹最多,房前屋後共有大小七八棵。然後還有五六棵蘋果樹、兩三棵梨樹、兩三棵柿子樹、兩棵沙果樹和一棵杏樹,甚至還有一架葡萄騰,兩顆花椒樹,以及好些不屬於果樹的香椿樹以及其他樹木,而且還有一個小花壇,每年都會開出紅白兩色的芍藥花。

當然,這麼多樹肯定不光是長在我家的院子以內,而是院前院後各有一塊自留地,所以我們小時候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還是蠻大的,如果考慮農村裡更廣闊的天地,跟現在的孩子相比,我們所享有的自由實在是讓人無比幸福快樂。

6.

其實,在我們所在鎮子里,有這麼大院落的人家並不多。

這一切都得益於我們的爺爺。

我爺爺是幼年時帶著兩個親兄弟從外地逃荒到本地的。先是在人家的作坊里做學徒,學到手藝後,自己開作坊,然後置買了房產和田地。

我爺爺去世後,我曾聽我奶奶說過,我家院子後面的好幾畝耕地都曾是我們家的,土改時歸了公,而院子前後的兩小塊地雖然也歸了公,但算作自留地一直由我們家耕種。所以我家房前屋後地裡面的樹木實際上差不多都是我爺爺一手栽培起來的。

當然,在當時劃成分的時候,我家不屬於貧下中農——至於是什麼,我一直都不知道,因為大人們不願意說,我們也更不想知道。但肯定不是地主,據我判斷,連富農都不是。

當然,這一切並沒有影響我們兄弟姊妹的讀書工作。

7.

隨著時光流逝,我們兄妹年齡增長,爺爺奶奶先後去世,家裡的情況也在慢慢發生變化,尤其是我們兄妹都離家外出工作以後,我家房前屋後也建起了很多房子,包括前兩年我們自己翻修了老房子,加上村鎮道路拓寬改造,我家院子前後的很多原來的空地都被利用,樹木自然也就少了。

到眼下,果樹就剩了一棵核桃樹,幾棵柿子樹。核桃樹是原本就最大的一棵老核桃樹,柿子樹已經不是老的柿子樹,而是近幾年才新移栽的新品種柿子。

那兩窩芍藥,幾經移栽,雖然還好,但似乎不如原先享受的陽光充足,也沒有當年記憶中的茂盛了。

8.

新品種的柿子果實碩大,但現在卻很少有人喜歡吃了,甚至熟透的柿子掛在樹上也懶得去摘。這在我們小時候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我們那時候不要說熟透的柿子,就是剛剛見紅變軟的柿子,都會有小孩子想方設法打下來吃,所以,經常會有吃一口柿子嘴被「綁住」的感覺,那是真的叫澀不可言啊!

因為很多孩子們都吃不飽飯,更是很少有機會吃水果。家裡有果樹的,通常也會把好一點的果子拿到街上去賣——我小時候就賣過蘋果、柿子等等。

當然,在我們家,水果主要是自家孩子吃。但因為孩子多,有水果的時節也很短,所以並不能不加節制地放開了吃,因而從來就沒有過酣暢淋漓地吃水果的記憶。除了狂風暴雨過後。

9.

記憶中每年暑假後半段都會有一兩場暴雨。雨後的院子里,會落下一層的各種水果。當然,在我們家主要是蘋果和核桃。

這時的蘋果和核桃是不能作為商品去賣的,所以就只能由我們自己消化。而這是一年中僅有的可以放開肚皮吃水果的時機——而且,我們更可以用核桃就著蘋果吃,那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味。

10.

跟蘋果主要用來自己吃不同,核桃則是要作為商品來賣的。那時候是交給供銷社的收購點的。給收購點交核桃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帶殼的,另一種是剝了殼的核桃仁。

我們家的核桃主要是那種薄殼品種,所以我們都是要剝了殼賣核桃仁的,可以多賣一些錢,而賣核桃的錢在我們家是一年中重要的一筆收入。

說到我們家的薄皮核桃,是很值得驕傲的,剝去青皮的核桃晾曬過程中,最薄的部分可以用薄如禪翼來形容,基本上直接可以看到裡面的果仁。也正因為殼薄,所以核桃比較輕,拿給人吃,人家掂一下重量,以為我們給人的是果仁不飽滿或者壞了的(空殼)核桃,但剝開以後就會發現都是真正優質的好核桃。

在我的記憶里,每年秋季總有一段時間的每天晚上,全家人都圍坐在一起打核桃,就是砸開核桃殼,剝出核桃仁。這本來是一件稍顯辛苦的事情,但我們從來都不覺得辛苦,因為剝出的較完整的核桃仁是用來賣的,而碎了的通常是留下來自己吃——當然,可以當時就吃。所以,這樣的勞動過程也是我們偷飽口福的過程,大人們自然是曉得的,但通常不會制止,只要我們不偷吃完整的果仁就行。

事實上,這樣「偷吃」的量也是有限的,因為干核桃的糙味。

11.

相比之下,我們還是更喜歡吃剝了皮的鮮核桃。現在市場上有賣的鮮核桃。我也偶爾吃過一兩個,但完全沒有童年的口感滋味。

鮮核桃剝了那層嫩皮,單獨吃已經是美味,何況還可以配上任何其他食品,除了前面說的蘋果,還可以配饅頭——這個要更經常一些。

如果是把帶殼的鮮核桃放在火里燒一下,掌握好火候,剝出核桃仁,可以很輕鬆地剝去嫩皮,然後就著饅頭吃,那種滋味——只有吃過的人才能體會到,而凡是吃過的都一定會記憶悠長。

當然,核桃的保鮮時間很短。打下樹的核桃一定要儘快晒乾,而那層糙皮會因為變干而變薄,更緊密地附著在核桃仁上,就很難再剝下來,再食用時口感就會差了很多。不過這也不是問題,那時候能有核桃吃就是極大的幸運了。但大人們也會改變一些花樣,比如把核桃仁搗碎,嵌在蒸饃、發糕或者鍋盔中,配上其他佐料,核桃的糙味幾乎感覺不到,而其油香味卻淋漓盡致地揮發出來了。或者拌一些紅糖,包成糖包,也是兒時記憶中難得好滋味。

那樣的滋味之流在童年的記憶里,卻伴隨著我們走到現在。現在想想,其實並不是真的有多美味,而是因為那時候真的沒有什麼更好的零食和水果了。

12.

爺爺奶奶已經去世多年,父親母親也已年逾古稀。每次回家,除了陪父母說說話,我的都要在院子里到處看看——雖然跟小時候,院子已經小了很多。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尋找什麼,但最終都會在那棵老核桃樹下停駐半晌。

這是一株比我的年齡還要大很多的老樹,但結出的仍然是令我們驕傲薄殼核桃。這幾年,因為周邊修建房屋的緣故,它的樹冠比之前小了不少,核桃的產量也大不如前。但我覺得,它的根系應該還跟以前一樣發達而有活力,既從土壤中吸取所需的養分,也緊固著它所蔭蔽的這一片土地。

(20180314-15)


推薦閱讀:

回不去的老屋,忘不了的鄉愁
落葉歸處是故鄉
故舊從鄉來
不會遺忘的故鄉情懷
故鄉再無春夏秋 一

TAG:故鄉 | 親情 | 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