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伯清
包子林見聞錄
楊伯清
清水鎮鑲嵌在西南繁盛山脈中,迴環而過的清水河像妙齡少女的光潔胴體纏繞交織。清水鎮也是多虧了這蜿蜒而過的河流,河上往來的船隻給這西南邊陲上寂寥的小鎮帶來了些許生機,有三張木板鑲在一起的烏篷船,也有響著汽笛的拉煤船,縫趕場的日子,一大早便嗚嗚地叫起來,吵醒我的春夢。在那些夢裡,做愛從來沒有一個具體的動作,我甚至不曾抽插過一個肉體。我身體有一部分在膨脹中炸裂,快感像從神經末端經過每一根粘膜里的神經突觸奔涌到大腦皮層,我看見赤裸的胴體出現在初秋的薄霧裡,而我融化在這霧裡。
南國的一年四季都會有化不開的霧氣,而那時候的我,一年四季也有做不完的春夢。到了我離開清水鎮之後,願意出現在我夢裡胴體越來越少,我像是一頭受了槌的牛,卧在爛泥塘里躲避蚊蟲蒼蠅的叮咬不願意動彈,晃動的母牛,托著的奶子也不能讓我勃起。在我年輕的時候,龜頭永遠向上。
汽船拉來的黑煤在碼頭卸下,汽笛長長地拉響,喚醒薄霧裡的清水鎮,還有春夢裡的我。吃力氣飯的搬運工永遠是來到包子林的第一批客人。他們從來不點包子,只是要一碗白粥,四個紅糖饅頭。包子對於吃力氣飯的人來說,太過於精緻,這些人都喜歡紅糖饅頭紅糖饅。把一撮紅糖按進一團發好的酵面里,用手掌從麵糰的中心壓下,手掌的邊緣轉動,這麵糰就成了一個餅形,再經過拉扯摺疊,便成了一個花骨朵的形狀,所以紅糖饅頭又叫做糖花。
老實說來,紅糖饅頭賺的錢並不多,因為林老闆蒸的紅糖饅頭有一個搪瓷碗大。我問林老闆這麼做不怕虧本了,林老闆笑著說,「要不咋說你是個憨俅,來買糖花的都會買白粥,我把裝粥的碗改小,價格漲上一點差價不就出來了么。我紅糖饅頭做的大,出早功的搬運就都會到咱家買了,去其他家,他們買不到瓷碗大的饅頭就會覺得虧了,所以最後出早功的搬運們都會到我這裡。」我那時候還不能理解林老闆的精明,離開清水鎮開始做生意才明白他這手段的高明。
來包子林吃飯的搬運工我最喜歡一個叫楊伯清的人,因為他從來不叫我小李子,或者服務員,只是稱呼我小李或者順水。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西南,有個家喻戶曉的名人,說評書的李伯清。楊伯清有一樣才能,不管別人聊的是什麼,他總是可以插上話。()久而久之,人看到他來揣著茶杯來了,便一起起鬨,「楊伯清來了啊,快來跟我們講講。」楊伯清笑眯眯的民上一口茶,在眾人中間坐下,開始高談闊論。清水鎮上的人都說,想找楊伯清很簡單,你在人堆里話最多的那個就是。人們喜歡給別人起外號,帶著友善的幌子給人以標籤。比如腿瘸了的,我們就直呼瘸子,不能說話的,我們就稱為啞巴,身材胖了的乾脆稱為肥豬……我也有不少的外號,一些搬運工在包子林吃飯的時候,不壞好意,一臉哂笑地對我說,「小李子,給我來四個糖花。」
這個情況在我來包子林呆的第二年冬天得到了改變,從包子往碼頭走,離得不遠就有一個公共廁所。林老闆從來不讓我用店裡的廁所,總是讓我去公廁拉尿屙屎。在碼頭上卸貨的搬運們也在這裡解決問題,排泄物從幾十米的空中划過一道弧線落在了清水河岸邊。河風順著樓板間縫隙襲來,輕吻你的屁股,讓你忍不住菊花一緊,夾斷像是甘蔗棒一樣的屎。我後來認識一個學醫的女博士,她說我射得勁兒大,括約肌強健有力。我說這是我小時候夾屎造成的,她雙手箍住我的雀兒,含住流著汁液的龜頭,舌尖在布滿了毛細血管跟神經的表面划過「再來夾一次。」
一個早上,我起得晚了,來不及拉尿就趕到包子林幫忙,只能去公廁解決。恰好碰到了楊伯清,我扯開拉鏈,掏出我的小和尚,在它的根部才剛開始冒出青色的茬,像是初春時節從地里探出頭的小草,龜頭從包皮里漏出一小半,慌張驚恐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楊伯清驚呼,「小李啊,你個狗日的是一點也不小啊!」在那個年級我尚不能明白這語氣里的艷羨跟驚訝,更不懂這是男人對男人無限的敬意。我看他的雀兒像是被煤炭染過,像是一隻毛毛蟲軟綿綿趴在黑色的草地上。楊伯清說,「以後怕是不能叫你小李了,得改叫大李。」在我看來這像是戲虐的調侃跟諷刺,我甚至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把龜頭像弔死鬼一樣吊在床架上,像遏制它的生長,但是可惜它生命力越來越旺盛,總是在夜裡腫脹,讓我夢到融化在薄霧裡。在那之後,他們開始叫我大李或者憨牛。還有人躍躍欲試要來脫我的褲子,我時常看到大街上的野狗互相拿鼻子嗅其他野狗的生殖器,看來不光是禽獸,人類同樣對同類生殖器充滿了好奇。後來我給了一個扒了我褲子的中年人一個大耳光,清水鎮的人依舊調侃我的大雀兒,卻再也沒有人說要來扒我的褲子。林老闆一直說人之初性本善,其實不然,在我看來,人之初性本賤。一味的寬容與退讓並不能可能感化其他人,他們只是會繼續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戲謔調侃你,但如果你反手給他一個耳光,他們則會立正站好。你看,人就是這麼賤。
我記得這件事,但是怎麼也記不起來那個被我打了一耳光的人。他是滿臉鬍渣的糙漢,還是眯著眼笑起來淫蕩猥瑣的男人,又或者是一個奶子趴在肚子上,走路像是母雞搖來晃去的大媽。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是我反身一個巴掌時候的酣暢淋漓。我想起在田野里撞樹奔跑的公牛,我們把那些沒有閹掉的牛稱為牯牛,他們發情的時候夜夜在牛棚里嘶吼,用牛角去頂周圍的一切,那些在他們眼前晃動的牛虻,樹葉,甚至是人影都能勾起它們無處安放的荷爾蒙,他們帶著不顧一切的架勢要衝破周遭。這樣的牛大概不符合人類對他們吃苦耐勞,逆來順受的定義。於是人們用青草勾引,給它們帶上嘴籠子,貼著脖子綁在樹上,用最鋒利的刀割掉他們腫脹的睾丸。他們被套上嘴籠子甚至發不出憤怒悲愴的吼叫,只是在喉嚨里有渾濁的響動,眼裡有猙獰的血絲。被閹掉的牛不再在田野里瘋狂地奔跑,不再和同類角力,只是站在爛泥里晃動尾巴,驅趕想扎在它們屁股上的牛虻和蚊蟲。我們時常被告誡衝動憤怒是魔鬼的禮物,慢慢也就失去了在田野里狂奔的勇氣。終於有一天,我們成為了也失去了憤怒,成為了一頭受槌的牛,孤零零地站在爛泥里。
在我打了那人一巴掌後,我爹專門從鄉下到鎮上打了我一頓。像是閹牛一樣把我綁在了包子林對面的大槐樹上毒打。一直到現在我依舊沒有弄明白,我為什麼要被打。幸好楊伯清路過,把我從樹上救了下來。楊伯清說我爹哪裡是在教育人,簡直是在調牛。我當時是個犟種,眼睛望著天上一聲不吭。楊伯清把我從樹上抱下來的時候,我突然開始嚎叫著哭起來。這下子輪到我爹手足無措了,他漲紅了臉,「你再哭老子打死你個狗東西。」他揚起了手裡的樹枝,我哭得更凶了,楊伯清護著我,他手裡只能尷尬地放在空中。
大概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在心裡憋足了勁,要離清水鎮越遠越好。遠到我可以在被被人欺負後反手給那人一個耳光。在我青蔥的歲月里,逃離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念頭。有些人離開故土是追尋理想,有些人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這對於我太過於奢侈,我只是想逃離。我時常做夢,夢到自己成為了一頭被槌了牛,孤零零站在爛泥坑裡,一點點地陷入地底,烏黑的泥水從我的鼻孔侵入,最終我沉淪在泥里,嗤出兩個水泡,便再也沒有了蹤跡。
在那之後,我又回到了楊伯清的聽眾席位里。他在飯館裡跟別的客人討論如何用清水鎮的汽油船收復台灣,怎樣在深海里種上滿滿當當的海帶,困住美國開往台灣海峽的驅逐艦。他也在人推中分析現在房價的行情,修了這麼多的房子,中國又是計劃生育,所以根本沒有住的人,早晚有一天房價會成為射完精的雞巴。一點一點全部軟下來。對我而言這些都比不過他在槐樹下指著樹頂說,這槐樹里住了精怪,這些樹葉都是沾染了靈氣所以才綠得像是婆娘賣桃子去了的男人。在清水鎮,桃子有著形象的隱喻,代指女性身體上的某處器官。小孩子摟在一起顫抖又痴迷地聽著這個故事,我那時候已經是遺過精的男人了,當然不可能跟那些小屁孩一樣膽小,只是把手插在我的雙腿之間而已。這樣不光是可以排遣我的恐懼,還可以擋住我仰起的龜頭。
那時候的我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個女性第二性特徵的詞語都會讓我陽具充血,我覺得羞愧。畢竟連魯迅先生都曾經諷刺,「一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想到私生子」。大約我真是個流氓,說奶子會升起國旗,看到胸罩會想順著縫兒往裡來看。
楊伯清站在大槐樹下,偶爾有垂下來的葉子耷拉在他的頭頂,傍晚的霞光打在葉子的表面,他的頭頂一起跟著綠的發亮。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楊伯清後來真的頭上帶著綠光。他有個相當剽悍的老婆,我們姑且叫她人來瘋,聽名字便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省油的等。楊伯清喜歡喝茶抽煙吹牛逼,她老婆喜歡打牌罵架。在清水鎮上是有名的罵街好手,他跟人對罵的時候單手插在腰間,另一隻手不停地晃悠,恨不能從對面人的鼻子戳進去。她的頭高高地揚起,鼻尖幾乎要跟地面平行,漏出像是吸了一夜水冒出來的豆芽般旺盛的鼻毛。
不幸的婚姻有很多種,但是不幸的男人基本只是有一種,便是沒有錢。楊伯清便是這樣的人,更不幸的是他的老婆有錢。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楊伯清在他老婆的面前永遠是耷拉著腦袋站在身後,清水鎮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有名的耙耳朵。
我問過林老闆,是否男人得足夠硬氣足夠有錢才能不做耙耳朵。林老闆告訴我,其實不然,男人不一定得一直在老婆面前足夠硬氣,但是得在床上夠硬,要是在床上床下你都軟,那你就真的成了耙耳朵了,還是綠了頭的耙耳朵。
還沒有接受完義務教育的我上不能理解林老闆這話里偉大的真理,只是隱約為楊伯清擔心,他也太軟了。
那一年的夏天過得特別漫長,立秋之後還是連綿不絕的陽光,天也是旱的厲害,鎮上的自來水時不時會停掉,林老闆總在我面前念叨,「順水啊順水,再不下雨沒水蒸包子了。」我叫李順水,我爹說我出生的那一年入夏就沒有下過雨,所以給我起了順水,希望到了我可以耕田的時候可以風調雨順。可惜現實並不如他所願,我沒有耕過一天的地,這一輩子也甚少有順風順水的時候。
萬幸的是,離包子林不遠出有一口水井在這樣炎炎的日子裡依然往上冒著清泉滾滾,到了沒有自來水的額時候我的任務便是來這裡打水。在包子林的最裡面,有一個用石頭壘砌的大水池,林老闆說開門賣包子,這個池子里的水得一直是滿著的。池子很大,我能拎動的水桶很小,所以得來來回回跑幾十次,有時候甚至會忙到半夜。過了二十多年我又回到包子林的時候,發現水井到包子林其實就相隔了幾戶人家,我懷疑拉一泡尿都能淌到門口。
在度過了那年七月最熱的一天後,自來水管子罷工了,水龍頭來到了最大也不過是水像前列腺阻塞一樣往下滴,林老闆拍拍我的肩膀,「順水,明天能不能開張就開你的了。」在水井旁我看到了讓我終身難忘的一幕,楊伯清的媳婦卧在一個男人的腿上,汗衫從肩膀的一邊退了下來,一隻白花花的奶子赤裸裸地蹦在外面。另外一隻被那男人的大手緊緊地握著。那一刻,我的臉跟龜頭一樣通紅。那男人最先發現了,立馬起身站直了身子,「我兩隻是在乘涼。」這聲音尖銳又顫抖,估計要被嚇得陽痿了。
楊伯清的媳婦捏了一把那男人的襠下,「沒出息的樣。又瞪了那男人一眼,「順水都沒有長齊,知道啥,你真是個鳥慫蛋。」女人總是低估男人的生理年齡,男人總是高估女人的心理年齡。
說完她又轉向我,把汗衫拉起來遮住肥圓下垂的奶子,「這不是賣包子的順水么,你剛才看到啥了?」我趕忙低下頭,腦袋晃成了撥浪鼓。她接著說,「小孩子看到不該看的要長挑針,說出去舌頭會掉哦。」我那時候覺得舌頭乾燥得發緊,眼睛火辣辣地燙對她這話竟然信了。楊伯清媳婦從水井旁邊走了過來,我聞到了她頭髮上有皂角的味道。她捏了我的臉,輕輕一笑,晃著奶子而去,身後跟著捂著襠部的男人。
我拎著半個水桶回到包子林,林老闆看到滿臉通紅,說話戰戰兢兢嚇壞了,他聽說撞鬼了就是這樣子。我甚至不敢問我怎麼只有半隻水桶,就讓我趕緊上樓消息。我倒在床上,除了小和尚是硬的,哪兒都是軟的,林老闆抓了一把糯米,在我的屋裡拋灑,嘴裡不斷地咒罵著。在清水鎮的風俗里,鬼是怕糯米,怕人罵髒話的。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下體堅挺了兩天。等我第三天緩過神,血液流回到心臟的時候,我站在窗邊望著天邊的紅霞,偶爾瞥一眼街上行人。在對面的大槐樹下,楊伯清跟他媳婦挽著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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