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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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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4)

文/靜竹Ly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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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1)

【小說】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2)

【小說】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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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動物園時,男友正在給一隻長尾葉猴處理傷口。

「坐那兒等我一下。」他站在操作台前,抬頭迅速指給我椅子的位置。操作台上的猴子也回頭看了我一眼,小臉兒上滿是委屈。

「這傢伙跟人打架,被人把肩膀撓了一個大口子。」他細細清理創口的砂土,消毒的時候,猴子哀哀叫了一聲,撒嬌般把尾巴纏上他的胳膊。

男友騰出一隻手,拍了一下它的尾巴:「下去!不要碰我的胳膊。」小猴聽話地鬆開胳膊,轉而用尾巴摟著他的腰。

他細細上藥,把紗布剪成細條,用不影響胳膊活動的方式包紮好。

「這幫靈長目的傢伙都特別聰明,還知道疼了要撒嬌。」他邊工作邊向我解釋,像嗔怪小孩似的對受傷的長尾葉猴說:「下次不要跟那幾個大的打架,要不還來這兒給你消毒!走了,送你回去。」說著,抱起包紮好的小猴準備送回籠子。長尾葉猴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喉嚨里「嗯嗯」叫著,頭在他肩膀上蹭著。

我一個人坐在處理室等他回來。操作台上鋪著藍色的單子,能看到一點點血跡,是剛才男友給長尾葉猴包紮傷口時蹭上的。面對動物時,他從來都又專業又細緻,眼神、表情、說話方式,包括擺弄動物的手勢都和平時迥然不同,像是馬上變了個人似的。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門「吱嘎」一聲,男友回來了。我馬上迎上去,一頭扎進他懷裡。

「你……」

不等他說話,我抬頭狠狠親上他的嘴唇,手摸索著要脫下他的褲子,卻發現系成死結怎麼也解不開。

「褲子系這麼緊幹嘛?」

「廢話,我今天去猴山,不系死會被它們扒了的。」

我「噗嗤」笑出來,兩腿攀在他腰間,一口咬住他的耳朵,變成一隻渾身燃燒著的樹袋熊,緊緊抱著我的大樹,要把他也燒著。

他的身上有動物留下的味道,雙眼要噴出火來,喉嚨中喘息越來越急促,托著我剛要放在操作台上,緊急剎住:「等下,得換個乾淨的單子。」

他一把扯開沾了血跡的單子,拽過一張消過毒的,胡亂鋪好,一把把我抱起來放在操作台上。

我赤條條坐在操作台上,變成了他正在檢查的小動物。他滿滿塞在我體內,一瞬間彷彿填補了我的一切缺口: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我斑駁的過去和空洞的未來,我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我閉目塞聽躲避的回憶……一切焦躁和憂鬱,彷彿都被他填滿了——被他充滿動物氣息的身體,他剛剛靈活地給猴子包紮,現在握住我胸部的手,他剛剛還專業又冷靜,現在全無理性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填滿了。

我把頭埋進他的肩膀,剛才長尾葉猴委屈地蹭來蹭去的地方,感受他一次次猛烈撞擊我的身體。我就要死了。我就要一個人上場屠龍,一個人去應戰世界上最光怪陸離的生物。如果可以,我真想變成單純的小猴子,不用成天想著怎麼戰勝過去,不用非得靠屠龍拯救自己,就單純地一直把頭埋在他的肩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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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畢,我們穿好衣服,又回到冰冷冷的現實世界——人遭槍擊必流血,決定屠龍就要準備好遺囑的現實世界。

「你想過,你去屠龍的成功率是多少嗎?」男友問我。

我堅定地點點頭:「想過,大概5%吧。如果這幾個月的訓練特別有效,成功率能上升到7%左右。」

「就是說,你也知道9成是會死的?」

「對!既然決定屠龍,總要明白這個道理。」

「那為什麼還是要去屠龍?」

我一時語塞。各種鮮活的想法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由於情感過於複雜過於真摯,一時難以組織成語言。

「你見過真的龍嗎?」男友繼續問。

「在動物園見過。」

男友站起身:「走,我帶你再去看一次真的龍。」

夕陽下的龍館有些蒼涼肅穆,外牆上密麻麻全是爬山虎的腳,組成神秘的圖案。已經過了動物園的參觀時間,周圍偶然有三三兩兩的遊人,也正急著找到出口離開。

「我們動物園現在有3隻成年龍,一般閉園後它們就自己回生活區了。今天我拜託了龍館的同事,留了一隻在參觀區。」正說著,我們走到龍館門口。男友握著我的手:「龍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電視上見過,小時候動物園見過的一個概念,可如果真的去屠龍,要活生生面對真實的龍,和概念中的龍是不一樣的。我想讓你再看一次真的龍,再做決定。」

我點點頭。他拉著我的手走進龍館。

龍,就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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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決定了要屠龍,現在面對這隻猛獸,和從前輕輕鬆鬆逛動物園時相比,我看到的好像完全不是一種東西。

原來,它只是關在籠子里的一種動物,簡介牌子上寫著「肉食,性敏感、兇猛,在食物鏈中位置十分高」這些話語,也只是一種描述而已,跟我沒有什麼關係。論身高體積,象和長頸鹿都比龍高大;論智慧,龍完全比不上海豚;論兇猛食肉,有禿鷲、鱷魚、猛虎等一大票,也不新鮮。龍只是逛動物園時,看到的幾十上百種動物之一,頂多因為卵生—胎生斷代史,和各種神話渲染,比別的動物多了一絲神秘感而已。

如今的龍在我眼裡顯得更大更兇猛了,隔在我們之間的籠子脆弱得像是根本沒有。它顯得那麼高,哪怕乖乖站在那兒不動,我也絕對不可能碰到它的頭,更別說爬上背。它渾身上下都蓋滿了硬甲,看起來結實又光滑,乍看像是黑色,反射光線處能看到一點紅。硬甲有規則的紋理,但紋路看起來也很硬,不像大象,皺褶處的皮膚變得很薄。

這是實打實戰鬥力超強的肉食猛獸,和安安靜靜吃吃草,往身上塗塗泥巴的大象不一樣。它身上的每一處細節,我都絕對無法戰勝:能一把勾出腸子的指甲,展開能看到硬刺的翅膀,鋒利的牙齒,包括它綠色的眼睛。

龍低頭看我,彷彿看穿了我的殺意和恐懼。它的翅膀在背上「簌簌」跳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展開。它把頭低得更低,張嘴正對著我從喉嚨深處發出「呵——」的顫音,口中的氣味很像某種金屬。

我默默吞了口口水,堅持沒有後退半步。男友說得對,概念化的龍,和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龍,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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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野生龍」男友對我說,「屠龍用的是人工培育的功能龍,我聽說和看守監獄的是一個品種。具體有什麼不同,我還不太清楚,不過外形基本沒有區別。」

他向前跨了幾步,和我並肩站著。

「成年的龍平均身高2.5米,這隻身高2.7,皮色發紅。傳說歷史上龍的翅膀很大,能飛很高很遠,跟老鷹類似,還有說法說龍能噴火、龍有第六感等等。不過,現在的龍翅膀很小,只有特別憤怒的時候能飛起來一點點,相當於人類跳起來騰空時間長一點的效果。也不會噴火。第六感這個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反正我不信。」

「什麼樣的第六感?」

「說龍能感應到人的情緒,高興、悲傷、憤怒等等,而且隔很遠就能感應到,所以可以躲避危險。這根本不可能!如果龍有這麼大本事,從一開始就不會被人類捉到。人類吃龍的歷史有至少500年了,更別說現在除了肉龍還有各種功能龍。」

我看著面前這隻「身高2.7,皮色發紅」的龍。它已經轉過身卧在草堆里,仰頭對著窗戶發獃了。但是,剛才的確有一個瞬間,我感到它知道了我是屠龍者。

男友伸手摟住我。

「你自己也說,知道屠龍成功率特別低。就你面前這隻龍,你願意一個人走進籠子去把它殺掉嗎?」

龍擺動頭顱,在欄杆上蹭了蹭。

「我要得到我媽死前的項鏈。那條項鏈是他們無賴搶走的。」

「那你也耍無賴啊。打官司不行,我們僱人把項鏈偷出來,或者僱人把你大姑打一頓,把項鏈搶過來。要文明的話,去查她的小辮子威脅她,順便給點錢把項鏈買過來。或者你也輿論造勢啊,去電視上哭,去打同情牌。無論如何,都比屠龍成功率高,損失還小。何必一定要屠龍呢?」

「最重要的不是項鏈本身!」

正如對德古·維爾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龍蛋也不是研究結果。

我一點一點組織著語言。

「最重要的不是項鏈本身,而是我和他們正面應戰這件事。父親也好,龍也好,哪怕看起來很強大很難打敗,我也勇敢地正面應戰,這才是最重要的。從小我就用逃避的方式應對這一切。被打罵就告訴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每天活在對父親的恐懼中就告訴自己『長大就可以離開了』,沒有感受過一丁點父愛就告訴自己『世界上有其它愛的形式』,再怎麼長大也無法忘記童年陰影就告訴自己『當童年陰影不存在就好了』,然後屏蔽一切與他們有關的消息,裝作活潑健康的樣子生活著。我從始至終都在逃避。」

在強迫自己一句句訴諸語言時,我終於找到了恰當的表達方式。

男友沉默了一陣子,低低地說:「我們正在交往中,你這麼決絕地要去屠龍,我覺得自己很失敗。」

「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和一個單親爸爸交往過?」

男友搖頭。

「他對他兒子特別好,簡直就是模範父親。剛認識那會兒,他給我講兒子被老師誣陷考試作弊的事。老師一口咬定他兒子作弊,小孩怎麼辯解都不聽。他趕到學校跟老師說:『我當然相信我兒子,他是正直的人,如果做錯事被抓住,他不可能不承認。』還堅持讓老師對小孩說『對不起』。從學校出來以後,小男孩的委屈一下爆發了,忍不住哭起來,邊哭還邊問他:『爸爸我哭了,是不是就不是男子漢了?』」

陽光一點點消失了,籠子里的龍自顧自睡起來。

「聽到這個故事我簡直驚呆了,故事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觸動我:他相信兒子的點,不是在於有沒有作弊,而是在於他正直不會抵賴;他保護他不被不稱職的老師誣陷;孩子隱秘的心事也會很自然地去問他。認識他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其他的父親是這樣對待自己孩子的。」

「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妄圖躲在別人的童年裡是不可行的。他作為一個模範父親很吸引我,近距離觀察他和兒子的互動也讓我覺得很幸福,好像自己也是幸福家庭的一員。但是,他提出想跟我結婚時,我感覺像是美好的幻影被打破了似的,他的形象和記憶里狂暴的父親開始重合起來,我怎麼也壓制不住。」

我轉頭,仔細看看男友的臉: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我來逛動物園,看到你在籠子里抱著一隻小雪豹給它餵奶。我當時就被你認真細緻的樣子吸引住了。和你交往也特別開心,但是這種開心只是假象。我心裡明白,是我每天努力撐著不讓心魔跑出來,才勉強能維持住開心的假象。童年經歷造成的傷口,光靠逃避是無法治癒的,一輩子都會流血,必須和它正面應戰!」

男友慢慢把我摟進懷裡,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手掌有力地插進我的頭髮。

「那你上場去打一下,算是正面應戰了,就趕緊棄權下來吧。」

我在他懷裡搖搖頭:「不行,中途棄權也是逃避。要不就勝利,要不就戰死,這才叫做『正面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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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麼靜靜地在龍的面前抱在一起,任外面太陽徹底落山,照明燈把白色的光均勻灑向龍館的每一個角落。龍大概是已經徹底了解我對它不會造成威脅,踏踏實實熟睡著,全不管籠子外面彷彿生離死別的告白。

「要是當時不告訴你導演葬禮的消息就好了。」男友說。

暫時不告訴我也改變不了什麼。我總會知道他死了,總會去爭取我的項鏈,總會下定決心不再逃避,上場屠龍。

畢竟,每個人死前都應該試著殺死一條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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