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詞雜談（一）

人的大腦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對有規律的熟悉事物會感到舒適，對不規律的未知也會感到好奇。就是這看似矛盾的兩點促使人類不斷探索未知，熟悉世界。對聲音也不例外。人靠耳膜的振動頻率感知世界的聲音，最開始只是為了發現危險，躲避天敵。可是漸漸有有些聲音會如悅動地精靈般悄悄鑽進耳際，撥動你腦海中的琴弦。像潺潺流水，啾啾鳥語，瑟瑟風響，呦呦鹿鳴，聽著總會讓人感到舒適悅耳。因為這些聲音總能激發人對安全，溫暖，愜意的美好想像。而隆隆雷聲，簌簌草動，哀哀猿啼雖然預示著不安和危險，卻也調動著人緊張地情緒，使之激動亢奮，鬥志高昂。

可以說自然界的每一種聲音都像一把鑰匙，掌控著裝有不同情緒的抽屜，但就像人類漸漸控制了萬物那樣，人類也慢慢控制了聲音這把鑰匙。人們逐漸開始在休息時用口哨模仿鳥囀鹿鳴，增添閒情逸緻：在戰前敲擊兵器象徵虎嘯雷鳴來提振士氣。這大概就是最早的流行民謠和死亡金屬了。

高低變幻的聲音本身就帶有神秘的吸引力，人們又將它整理提煉成和諧的律動，滿足了人們對熟悉的預判和對未知的好奇。人們把這種和諧而難以捉摸的聲音組合叫做音樂。每每聽到音樂，大腦就會分泌一種叫多巴胺的東西，讓人感到愉悅。據說戀愛的時候多巴胺分泌最多，所以在情人節單身汪們看別人撒狗糧時不妨聽一首歌，說不定也能有和戀愛差不多的感覺。

音樂無比美麗，但也無比抽象。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一千個人心中可能會有幾千個命運交響曲，因為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心情下對一段音樂都會有迥異的理解。音樂的抽象使它能夠直指人心，但也因它的抽象增加了理解的難度。尤其是當音樂的結構越來越複雜而人的勞動也越來越繁重之後，疲憊的身體沒有多餘的精力和閒情逸緻去體味結構越來越複雜的音樂中的美感，人們需要更具象也更直接的音樂體驗，從而人們不僅模仿鳥獸溪流的聲音，還把它們的名稱或自己信奉神靈的名字加入其中一起吟唱，便有了最早的歌詞。

可以想像在幾千年前的一片原始森林裡，一個獵人披荊斬棘，穿行其中。忽聽鳥語蟲鳴，溪流風動，他便模仿著自然之聲，敲擊樹榦磐石，慨然歌唱：「青山兮流水，葉動兮蟬鳴，山之上兮神明，佑我獵兮賜福。」

從歌詞出現的那天起，音樂就不再是空中虛無縹緲的精靈，而化成一個可觸可親的綽約形體，引導著人們到達嚮往的情感之地。如果拿人做比喻，音樂就像靈魂，統領著一切微妙的心理變化：歌詞就像身體，以直觀明了的方式把抽象的意境展現出來，讓人不必苦思冥想，絞盡腦汁也能領略音樂的美感。這也是為什麼歌詞不能像現代詩一樣曲徑通幽，而要以更生動，更直接，更有畫面感的文字來講述故事的原因。因為歌詞生來就負有詮釋音樂的使命，所以即使像情感，人性，哲學，愛這些抽象概念也要通過具象的事物來表達。

這一點在方文山的歌詞里表現的最為明顯。在方的歌詞世界裡，無邪是能用銅鏡映出的，過往是能被月彎勾住的，未來是薄如蟬翼而且能拆開的，結局是被楓葉染色的。他用不斷的實詞+動詞+虛詞的組合來營造出一種醉人的美感，這種美感來自於一套循循善誘的規則。他先用一個有形有質的確切景物來將人拉入特定的情境之中，再用一個動詞讓畫面活起來，最後再把生動的景物連接上一種情緒或態度，就自然的把人引向那個特定的情感境遇。平常練筆時可以試著隨便寫兩個辭彙，再用一個動詞把它們連接起來也是一種有趣的體驗。

當音樂和語言文字結合而生下歌曲後，這個剛出生的嬰兒並沒有立即成為現代這種傳遞情情愛愛的媒介，而首先用於向祖先或神抵獻祭。歌曲和其他的藝術形式一樣，誕生之初都是用於神秘的宗教儀式。因為這些藝術都美的令人心顫，美的讓凡夫俗子不相信它們是凡間之物，而必定是由天神所創造，但這正印證著人類創造藝術的偉大。在《詩經》這張中國最早的歌曲大碟（《詩經》里的詩都是要配樂吟唱的，只不過樂曲在當時無法記載所以只有文字流傳下來。）中，把詩歌總共分成風、雅、頌三類，其中大部分篇章都用於祭祀天地鬼神和歌頌祖先功績，這些音樂被分在雅、頌的類目里，用黃鐘大呂莊重肅穆的音調徐徐演奏，被稱為正聲雅音。古人認為這樣的音樂能夠通感天地，教化人民，讓人各安其所而使統治者的基業一直延續。

表達個人情感的詩歌都被收集在名叫《國風》的類目中，據說每年春秋兩季，周王室都會派采詩官到當時的各個國家去尋找優美動聽的民歌，大概相當於如今的星探。這些采詩官奉命把尋找到的好歌統一呈給周王室。周王室像收歌的唱片公司老闆一樣對這些歌或優中選優，或修飾歌詞，使之變成集藝術與生活於一體的上乘佳品。最後錄刻成冊，出版發行。這一流行就是幾千年。

然而流行的未必會獲得認可，就像現在很多紅遍大江南北的愛情歌曲都被罵做口水歌一樣，儘管國風中有《關雎》《蒹葭》這樣的經典之作，但大多不被主流所認可。尤其到了周朝王室墮落衰微以後，描寫愛情的歌曲更被打上鄭衛之音，亡國之樂的印記。應該說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中愛情歌曲在主題一直都不是寵兒，儘管屈原善寫美人，卻是以男女之情暗喻國家興亡。南朝宮樂雖然風流，卻被後世貶為淫詞艷曲，靡靡之音。直到唐宋，開放的政治環境和多元的文化生活使人終於敢直抒胸臆，袒露真情。這時間無數風流才子，文采名士將人類心靈中的種種情感肆意宣洩，化作一篇篇不朽文章。可自安史之亂以後，中國漸漸走向封閉。當南宋苟延一隅，程朱理學大行其道之時，愛情題材就和女性的腳一起被緊緊裹成一種畸形的狀態。

人類文明的大潮總是朝著更符合人性的方向奔涌，這過程中會有波折甚至迴流，但從不會中斷。儘管愛情歌曲飽受政治打壓和文化桎梏，但它仍像亂世中的孤兒那樣拚命的成長起來。只要人可求愛情的本能不曾改變，它就不會夭亡。但那就又出現了一個問題，愛情、友情、親情、人生、社會都是人類本能希望了解和傾訴的，歌詞所要做的也就是將這些人心中本元的情感通過不同方式表達出來而與受眾取得共鳴。可是人類的基本情感只有那幾種，而且已經被無數的人寫了幾千年，其中不乏曠世奇才，百代宗師，所有佳句妙詞豈不都被寫絕了嗎？然而歌曲並非一種會枯竭的資源，歌曲更像一瓶經年老酒，人們對它的依賴不會隨著時間而變淡，反而會愈加醇厚深情。情感的慰藉是人心中亘古如一的需求，只有人性不曾改變，對寄託情感歌詞的熱愛就不會削減半分。作者需要做的，就是將這杯人類飲了千年的醇酒不斷裝進符合時代的新酒瓶里。

人類需求的精神內核是萬古不變的，但表現形式卻不斷變遷。像在《詩經》里詞句大多四言，以歌頌先祖的功績為正統高端，全是主流價值觀的滿滿正能量。到了兩漢樂府則分為兩級，一種力求針砭世道，警醒帝王，另一種極力歌頌太平，奉承君上。而在魏晉時期由於政治混亂，文人崇尚避世隱居，所以那時作品都帶著倨傲不羈，特立獨行的搖滾氣質。唐宋詩詞登峰造極，但每首詩詞都被牢牢控制在格律之內。而元雜劇、明崑曲、清京戲和各種民間小調也按照各自的形式與規則傳遞著人心共求的情感需要。在現代流行歌詞中，幾乎打破了所有規則桎梏，它既無需遵守苛刻的格律，也不用遷就固定的唱腔，在題材和態度上也可無拘無束自由發揮。儘管歌詞老手經常會對初學者說歌詞需要一定押韻，每句字數不能長短不一，還要保持四句一段的格式。但只要有合適的曲子和演唱者，這些都不是必須遵守鐵律。

那麼現今優秀的歌詞又有哪些共通點和規律可言呢？那就是每首成功的歌詞都是一個獨特的比喻，你認為歌詞應該表達什麼樣的情感，就用與這種情感相關的事物和辭彙圍繞構建整首歌詞。例如薛之謙的歌曲《演員》，整首歌詞幾乎句句圍繞「演員」這個身份特點來運用詞語，遞進情緒。像「設計那些情節」「難過的太表面」「即興表演」「其實台下的觀眾就我一個」「像情感節目里的嘉賓任人挑選」這些句子都與演員的身份特點極其貼合，又把對虛偽的諷刺和分手的難過敘述的完整流暢，這樣歌詞便有了自身的氣質。所謂歌詞氣質就是看你能否把不可觸摸的情感用貫穿整個主題的場景表達出來，又在場景描寫中訴說你對這份情感的態度。

歌詞氣質體現在每一首歌詞里，就像《傷不起》《愛情買賣》這樣的網路神曲也不例外。《傷不起》的歌名就源於網路流行語，而歌曲就像流行語串燒一樣用最直接、最吸睛甚至低俗的歌詞來刺激聽眾的神經，但這也構成了本身的獨特氣質。《愛情買賣》以買賣為題，通篇以直白重複帶有互動性的語言強調買賣的主題，也可能是它成為神曲的一個原因。

體現歌詞氣質的關鍵在於辭彙量和想像力，所謂辭彙量就是看你能掌握運用多少辭彙。很多人以為知道就是掌握，其實大錯特錯。對於作者而言，只有你能將一件事完整的寫下來後才能說真正了解掌握了它。掌握的辭彙量多也並不是說你能夠在歌詞中堆砌多少生僻難懂，浮華艷麗的詞藻，而是你對每個辭彙的詞性都有透徹的理解和巧妙的用法。就像李宗盛的歌詞，幾乎每一句都平白如水，但組合在一起就有直指人心的力量。而所謂詞性就是指每個詞所代表的情緒和態度都會有些微不同，即使像快樂與幸福、痛苦與憂愁、愛與喜歡、不舍與悔恨這樣的近義詞所表達的細節也有著稍許差別，想要將歌詞寫的細膩圓潤，動人心扉，就要在這些細節上多下功夫，體味漢字語言里微妙的情感變化。

積累辭彙量的方法我一向提倡的是，多讀多聽慢慢寫。多讀書可以儘可能多接觸新的辭彙，尤其是經典名著，其中對詞語分寸地拿捏極其精細，可以使人比讀歌詞更直接地體味每個詞語的特殊含義。多聽音樂可以培養人對旋律的感覺，畢竟歌詞是音樂的注釋，能與音樂相得益彰的詞才可稱作完整。慢慢寫的方法很多人不以為然。有人在學習歌詞練筆時往往每天都寫，只按著歌詞基本格式生搬硬套，咬牙造句。我認為這種濫寫對寫作水平的提升有害無益。寫歌詞是一項充滿創意的藝術行業，而不是搬磚一樣的熟練工種，一味使拙勁並無用處。只有想通了歌詞要領，在靈感的催動下，再投入足夠的精力思考打磨，才有可能寫出不錯的歌詞並且達到積累寫作經驗的目的。

歌詞的想像力表現在如何把看似不相關聯的事物和語言用來圍繞你的主題展開，並用這些事物把本來抽象的情感變成實質的景物，從而引起人們的共鳴。拿姚若龍作詞的《海闊天空》舉例，這首歌據說是姚若龍在和信的一次長談之後寫成的，表達了信樂團曾經默默無聞到備受爭議再到走向成功的心路歷程。然而歌詞里卻絲毫沒有對個人的描寫和空洞的口號，反而是用沙漠來象徵困境，用綠洲來比喻希望，用風變沉默來形容努力無果，用日落日出來表達內心成熟，最後以感謝所有朋友和敵人的方式來證明超然的境界。讓人聽歌——或讀歌詞時感覺的不是一個樂團的成長曆程，而是每個人的人生際遇。眼前浮現的也不是正在演唱的樂隊歌手，而是沙漠綠洲中的追尋，迎風飛翔的少年，日潛日出後的覺醒，成功超然後的寬容。正是這些跳躍的自然景象和多變的表達方式相結合，才造就了如此境界高逸能引人共鳴的經典之作。

鍛煉想像力的方法我個人比較喜歡做「思想連線題」，就是經常把看似毫不相干的兩個事物放在一起聯想。比如天空和鏡子，岩漿和咖啡，幸福和螞蟻，愛情和床單。去尋找這些天差地別的事物中的相同點和差異點，再已相同或差異的地方作為中心，繼續尋找更多表面毫無關係，內涵卻有所共鳴的詞句，把它們湊在一起，寫成一首歌詞。這樣的歌詞往往漏洞百出卻妙趣橫生，亂七八糟卻語出驚人，不僅能作為一種思想體操使思維更加活躍，發現更多的詞語組合，過程本身也是一種有趣的體驗。

歌詞的歷史源遠流長，在上面我簡單介紹了歌詞的產生和發展歷程，也說了一些我對寫歌詞的經驗之談。頭一次寫關於歌詞的文章不免有些手忙腳亂，有謬誤之處還請大家批評指出。以後還會在專欄繼續分享歌詞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