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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的店(一)流淚的英雄

我張良這店,專做晚上的。自個開店,就圖個自在。白天起來,逛逛菜場,讀讀書,寫寫文章什麼的,晚上九點半開店,一直到次日兩點。

張良的店,主打的是牛肉麵,其他的話,沒有什麼固定的菜,看早上碰運氣買到什麼菜,然後決定這一天的菜單,寫在小黑板上掛在店外面。

牛肉麵倒是常備,畢竟老鹵可是好東西,要常用常煮。

因為之前做主廚的緣故,所以牛肉有渠道,東西又好又便宜。一般性來說,我總會挑選牛身上不同的部位,什麼牛腱子啊、牛腩啊、上腦啊、牛筋啊,分門別類,先焯水,然後在不同的鍋子里用老鹵燉煮。老鹵是開店那天拿草果、豆蔻、老薑、蒜片、干辣椒、八角茴香等等,再加上宜蘭醬油、郫縣豆瓣醬等煮出來的,一直用到現在,牛肉的精華已經完全融入老鹵。還有一些配料,不好意思,我張良就賣個關子,不說出來了,畢竟這種秘制醬料可是每家店的鎮店之寶啊。

每鍋牛肉煮的時間都是不一樣的,就是為了確保每一塊肉出鍋後的口感都能夠達到每塊部位應該有的極致。比如說上腦,牛後頸部位的肉,肥瘦交錯均勻,其外層油脂與肌肉完美融合,韌性較強,裡層色紅如裡脊,質地較嫩,總體來說,口感軟嫩,那麼就適合用稍微清淡的鹵小火稍燉使其滑嫩即可。搛入口中,油脂的噴香直接衝上鼻腔,葷香卷襲著鮮香與微微的辣刺激著每個味蕾。整碗面除了軟糯馥郁的上腦,還有富有嚼勁的牛腱、香氣濃郁的牛腩等等。

每次我在熄火後夾起一塊牛筋的時候,我會用心感受牙齒咬斷筋腱的觸覺,那種軟密綿滑的特質讓我知道,這鍋牛筋煮透了,剛剛好。

一碗牛肉麵,以牛骨高湯打底,竹升面承啟,再依次夾入各種牛肉,澆上一勺鹵湯,最後薄薄地撒上一點黑胡椒碎。這樣,就算是張良牛肉麵而可以用來待客了。

原諒我說了太多牛肉麵,因為,自誇地說,它實在太好吃,不得不說;而且我以差不多成本價售賣,以至於每位客人進店必點,這絕對是我無比自豪的一樣看家寶貝。

今天,我早上去菜場,正好碰上阿恭叔從貨車卸貨下來。阿恭叔是做專門海產生意的,經常有特別新鮮的海鮮拉過來,而且質量很高,在海水的微咸外,還有充盈的鮮甜。在逛各個菜場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海鮮貨最好。所以我對於海鮮的態度就是,要麼不買,要麼碰上阿恭叔。我湊上去,「阿恭叔早啊,今天拉來什麼好東西啦?」「哦,是阿良啊。你來的湊巧,今天你恭叔拉來一批上好的老虎蝦,你要是來的再晚點,等我運到攤頭上,說不定已經被搶光了。」老虎蝦,主產地是馬來西亞的沙巴,以其體型巨大,肉質十分彈牙,又鮮甜可口著名。

我買了阿恭叔三十多隻的蝦,又到處逛逛,買了點杏鮑菇,豬裡脊等等十幾種食材就打道回府了。一路上邊開車,邊盤算著今晚準備要做什麼菜。

晚上八點半,把食材都收拾妥當後,我在小黑板上寫下了十幾道菜供客人選擇,然後把它掛在了外面,點亮了紅燈籠,就進店伏在長案上等候第一位客人的來到。

今天差不多都是熟客,三三兩兩的落座了。我這店有個慣例,熟客都坐在圍著料理台的長案邊上,而其他慕名而來的,我會讓他們坐在遠一點的桌子上。

坐在長案最旁邊的是吳淮,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他幾乎是每天這個點都會來。現在的年輕人也是不容易,每天都要加班。但是吳淮這每天加班到十點鐘,好像也太拚命了些。你們都可能以為他一定是個事業有成的菁英,但是其實並不是。

他只是一個不斷被欺負打壓的一個寫文案的小職員,寫的文案經常被上司斥為不合格,襯衫只要不出汗兩三天換一次,頭髮亂蓬蓬的,全然一副失意潦倒的樣子。今天,他一拉開滑門,進來叫了一聲「良哥,照例。」就魂不守舍地走向最旁邊的位子了,那是他一直坐的。他拉開椅子,坐了下去,然後就伏在桌子上。

坐在我對面的是老梁頭。郵遞員出身,送了一輩子的信,騎著輛綠皮自行車嘎吱嘎吱晃過了大半輩子,經曆數十載的年華,造就如今這副飽經風霜的模樣。聽他說,前幾年,他的老伴某一天晚上好端端吃飯的時候,前一秒還剛剛在講兒子的事,後一秒一頭栽進飯里,心肌梗塞,當晚搶救無效死亡。

從此呢,就只剩下一個整天不待在家裡的孤寂者,早上五點出門遛鳥,六點半吃早茶,八點去自己開的一家街邊修鐘錶鋪,下午到老郵局找熟人閑談打發時間,傍晚到菜場旁邊跟其他老人自擺棋局牌局來耍,用過晚飯後,就到廣場上散步,看小孩子玩耍,看大媽們跳舞,差不多九點散場了,步行到我這小店來,作為一天最後的站點。我曾經問老梁頭,為什麼一天到晚不回家呢?他聽完楞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阿良啊,我這把老骨頭了,趁還能動彈,當然要多看看,多走走了…待在家裡幹嘛,多悶……」他越說越輕,最後輕輕喟嘆了一口氣,眼底深深的無奈。我便懂了,老伴過世,待在空無一人的家,難受;家裡的一切,又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深愛的女子已經離去的事實,難過;兒子在中關村,一年難得回來,所以,一個人待在家裡,幹嘛呢。是啊,幹嘛呢…當然了,老梁頭平時還是非常開朗的,小孩子都很喜歡和這個老頭子呆在一起。

老梁頭右邊坐著高朗和他女朋友梁宸。這對小情侶,和所有的戀人一樣,有膩得發齁的時候,也有互相冷戰甚至指著鼻子罵祖宗十八代的時候。今天他們兩個似乎又冷戰了,中間隔了一個椅子。

坐在最右邊的是許醫生,由於職業的緣故,常常加班,做完手術回家休息前因為順路,必定會停下來進店吃些東西,填填肚子。

另外來了一兩個新客人,坐在遠一點的位子上。

老梁頭是來找我聊天的,並不急著吃東西。

所以,我先為其他六七位客人準備牛肉麵。扔了幾坨高升面進滾水中煮開,拿笊籬撩出,迅速將滾燙的面投入冰水中,以得到非凡的嚼勁。再將面微煮,就放入骨湯中,從各個鍋里夾取不同牛肉,堆在面上,然後澆上一大勺鹵湯,飛一撮黑胡椒,就大功告成了。

面做完,我端到各位食客的面前,看他們動起筷子,夾起一塊牛肉慢慢品嘗。一時,店裡就只聽得見咀嚼的聲音。

然而除了老梁頭外,還有一個人沒有開動。

我和老梁頭眼看吳淮拿起了筷子,又看他把筷子插進面中後,就不動了。我剛想打趣,難道我這碗面做的不好吃?但我馬上閉上了嘴,沒說出來。因為,我看見吳淮的左手捂住了嘴巴,在那裡不能自己的顫抖。

我拿手肘頂了頂我對面的老梁頭,老梁頭看我朝吳淮努了努嘴,用口型說道:「不用你說我也是很想知道小淮怎麼了。」說完,老梁頭站起身,做到吳淮旁邊,輕拍著吳淮的背問道:「小淮啊,你怎麼了?很難過嗎?別憋著,說出來會好受點。」

誰知道,吳淮捂住嘴,眼淚落了下來,而且哭得很兇,整個人都在抖。

我和老梁頭面面相覷,連冷戰中的小情侶和疲憊的徐醫生都停下了筷子轉過頭看著吳淮。

我走到他對面,隔著一張長案拍拍他的肩膀,「小淮,怎麼了?」

他流著淚,抬起頭看向我,「良哥,我想我媽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知道還以為小孩子脾氣,我剛想笑,他緊接著又說,「良哥,你做的這碗面,讓我想起了我媽…」

在吳淮邊哭邊斷斷續續的敘述里,我們大致清楚了他情緒失控的原因。吳淮的媽雖然不會燒我這樣的牛肉麵,但是在吳淮小時候,因為吳淮特別喜歡吃面,她會給他做各種各樣的面。因為家裡窮,她會去專門找那些處理的剩菜來當全家的口糧。但是雖然如此,吳淮的母親絞盡腦汁把剩菜里最好的部分做成各種各樣的菜,澆在面上讓吳淮吃飽。可以說,吳淮的少年時代,是和他母親充滿愛的一碗碗面緊緊相連的。

三天前,吳淮接到他爸打來的電話。他爸很少打電話給他,除非發生了什麼大事。果然,他爸爸在電話里這麼說:「淮淮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怎麼了?」「你媽,肺癌晚期,快要不行了。」「爸你說什麼?什麼肺癌晚期?你開玩笑吧?怎麼可能好端端一個人莫名其妙就肺癌晚期了?不可能啊,我每次和媽通電話的時候,她精神都很好啊!」「她是為了不給你添麻煩,知道你現在過得不好,不能再拖累你了,讓你安心工作。可是,這次你媽好像真的撐不下去了,我也不願意再瞞下去了。孩子,你必須回來,見你媽最後一面。」「…」

一天後,吳淮請了假回了家鄉。在重症監護室里看到母親憔悴的樣子的時候,吳淮流下了眼淚。他母親看到他的剎那,淚水也無言地在眼角滑落。這天,母子倆在一起呆了很久,吳淮一直再哭,他母親費勁地抬起手給他擦眼淚,然後目光向丈夫示意了一下。吳父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份面,吳淮最喜歡吃的,面。

吳淮楞了一下,隨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媽…媽…你快好起來啊…我只喜歡你做的面啊…」他母親也默默地流淚,一時間,房裡就只剩下兩代人哭泣的聲音。

當晚,吳淮伏在母親身旁照顧母親,太過疲倦的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半夜,吳淮突然感覺到他母親抓住了她的手。吳淮迷迷糊糊中醒來,目睹了他母親艱難地呼吸每一口氣,直到後來,滿臉痛苦,一口氣也吸不進去。吳淮嚇壞了,哭著狂按呼叫按鈕,但是在醫生趕來之前,吳淮看見他母親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就好像這一生不順遂的人生終於畫下了句點。

那一晚,吳淮在走廊里跪了一整夜,為他母親用心給他做的無數碗面,為他母親在艱難的日子裡護他成長,為他永遠離開的母親。

辦完葬禮,吳淮又不得不馬上趕回來繼續上班,繼續加班,繼續在異鄉拼了命的努力,即使換不來什麼成就,即使也還是如此潦倒不堪。最近公司不景氣在裁員,名單也已經下來了,吳淮的名字也赫然在冊。

在失去母親的同時,吳淮也失業了。

哽咽著說出這些話,吳淮說:「良哥,我看到你的面,就想到我媽那些年給我做的那些面,我想,等我回去,我又可以吃到我媽做的面了。但是,我突然想到,我已經沒有媽媽了…世上對我最好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好意思啊…就這樣哭出來,是不是影響到你們了…」

他把頭埋在手臂中,趴在長案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拍了拍他的背,深吸了一口氣,說:「阿淮啊,其實,我的母親也去世了。但和你不一樣的是,你良哥我從小就特別笨,學什麼都學不會。到後來,父母對我已經完全失去了信心。母親對我的態度變得很差,以至於到後來,她對我說,出去學一門手藝養活自己,不然別回來了。」

我見吳淮慢慢緩了下來,開始抬頭看著我,我就繼續往下說:「後來的日子,我拼了命地學煮菜,就是不想讓自己失敗到連父母都看不起自己。一開始,我對於這樣的母親是充滿憤怒的。但後來,當我聽到父母被車撞死的時候,也難過的要死。再後來,我看到律師交給我的我母親的日記本。裡面寫滿了母親對每一天的想法。當我翻到我被母親逼著離開家的那一天時,日記寫道:今天,我把阿良趕出去了。擺出一副看不起自己兒子的模樣,真的好難受好難受。可是這孩子,從小就比別人差,如果不逼一把,以後我們沒了,他靠誰養活啊。我當時就明白了我母親的一番苦心,面對著大江哭了一個晚上。後來回到學校,我比以前更拚命,更加努力。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兒子回應她母親擔心的最好方式,讓自己被肯定,讓自己變強,努力和拚命永遠都是值得讚頌的。」

我用雙手搭住他的肩把他扶起來,把筷子抽出來塞到他手中,「吃吧。」

吳淮開始慢慢吃了起來,我轉身到廚房給他做了一道菜,用三隻老虎蝦先飽蘸了特製的芥末蛋黃醬,隨後在外面裹了一層麵糊,炸成天婦羅。這道菜,蝦肉新鮮Q彈,富有甘甜的回味,而同時,特製的芥末蛋黃醬又會猛烈地衝上鼻腔,猝不及防的讓人哭出來,外面炸的金黃酥脆,口感與滋味都是絕佳。

我把這道蝦菜端給吳淮。吳淮愣著看我說:「良哥啊,我沒點其他菜啊。」「是我送你的哦。這道菜的名字就叫做「流淚的英雄」,趁熱快吃。」

「謝謝良哥!」

吳淮夾起一隻大蝦,一口咬了下去,酥脆外殼被咬碎的聲音非常清晰。他慢慢地嚼著天婦羅,突然,芥末衝上了鼻子,他的眼圈又紅了,不過這次,是大蝦弄哭他的。「良哥,這大蝦好好吃哦,就是芥末有點嗆。」

我笑著說:「小淮啊,你知道為什麼這道菜叫做流淚的英雄嗎?你看,這金黃的大蝦,像不像一個威嚴的英雄?而裡面包裹的芥末醬,卻又是英雄內心的催淚彈。不可否認,有些人生來就錦衣玉食,他們從來不需要努力來維持生活基本的體面。但我們這些人,都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平凡的人,需要付出大把大把的精力才能保證基本的生活,需要無比努力無比刻苦,才能出人頭地。有人說,那些有超能力或很厲害的人自然是英雄,而在平凡日子裡努力與人生的困境作鬥爭、拚命實現自己所愛的人的希望,讓他們不再擔心的人何嘗不是另一種英雄。拚命拼久了,難免會難過,會受到許許多多的挫折。那就哭吧,哭完了,我們繼續當英雄。」

「恩,我知道了,謝謝良哥!我會繼續努力,不辜負我媽的期望!」

「這就對了嘛。」「阿良,真有你的!」老梁頭這時笑眯眯地說道,「不過,他現在工作也沒了…」

當我看到老梁頭眼睛裡的一絲狡黠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了。既然老梁頭這麼說,而且我本來也有這個意思,那麼…

我看著被天婦羅嗆得眼圈紅了又紅的吳淮,問道:「小淮啊,你會燒菜嗎?」「會啊。而且燒得還不錯。良哥你問這個幹嗎?莫不是想讓我到你店裡來打下手?哈哈哈,你可真會開玩……恩?什麼?良哥你不會真的…」「沒錯,吳淮,我請你明天開始來我店裡幫廚,不知你肯不肯啊?」

吳淮瞪大眼睛,吞了一口口水,說:「願意願意!當然願意!謝謝良哥!」

「沒事啦~那麼你們繼續吃,我繼續做各位點的菜。」

我撩開門帘,走進廚房,繼續製作著張良的菜,在這深夜開著張良的店,給世人以微薄的慰藉。凡是在這世上,為了某一件事而拼過命的人,也許都是無名的英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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