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05-09
《野草》是試卷上的附加題,難讀懂,但解出來的快樂也無與倫比。這是一部心靈史的記錄冊,先生袒露了他的人生哲學,再在上面蓋上一層散文詩的形式,讓你們琢磨去吧!
「有了小感觸,就寫些小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同樣是感觸,但與《新青年》上的隨感錄相比較,從風格到內容都有不小的區別。隨感錄更多地是與舊勢力們戰鬥的檄文,更直接、明快;《野草》則反求諸己,更模糊,也更隱晦。一則是因為所戰鬥的對象從舊文化變為了新時勢,更加的「難於直說」;二來也是「心情太頹唐」,碰了釘子之後,剖析自己就成了暗夜裡冥想的主題。
《野草》是矛盾的綜合體:虛妄,希望;對峙,復仇;生成,破滅;存在,死亡;……連同這時段完成的《彷徨》,兩者共同構成了先生心境的表達。《野草》的文本似乎是最難以抵達的進路,然而事實上,卻也是走近他心靈的那條捷徑。
《野草》本書收作者1924年至1926年所作散文詩二十三篇。1927年7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初版,列為作者所編的《烏合叢書》之一。作者生前共印行十二版次。
-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題辭》-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麼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秋夜》
-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我願意這樣,朋友——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影的告別》- 我順著倒敗的泥牆走路,斷磚疊在牆缺口,牆裡面沒有什麼。微風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夾衣,四面都是灰土。我想著我將用什麼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於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求乞者》
-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壺盧。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錶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馬蟻要扛鯗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乾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乾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乾枯到失了生趣。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乾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復仇》-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 我只得由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 Petǒfi Sándor(1823-18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麼?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
——她就拋棄你。-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我只得由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哪裡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
-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
-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彷彿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墜下去了。但心又不竟墜下去而至於斷絕,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墜著,墜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鬍子了。
-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風箏》
-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 我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象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裡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里去了。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看見,——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好的故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我願意既不說謊,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說呢?」「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立論》
-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屍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後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並不給我拉平,現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哈哈!
-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後也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衝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然而終於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彷彿有火花一樣,我於是坐了起來。——《死後》
-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於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這樣的戰士》
-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裡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閒。——《臘葉》
-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淡淡的血痕》
-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警覺,身外也還是環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飛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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