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著父親死的女兒

【女司機故事集】

是8分實寫2分虛構寫作故事

故事多為親見親聞

故事沒有真假,沒有對錯

14th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陳達

「酒精依賴喝死需要幾年?」電腦屏幕剛亮起,陳達就看到了網頁停留在這一頁。

他手顫了顫,把剛放到嘴邊的花生米放回了盤子里,他緩慢的咽了一口唾沫,手摸到了冰涼的啤酒罐兒。現在是早上7:30,陳達本想趁女兒早上睡醒前打一盤鬥地主。女兒陳佳上高中住校,半個月才回家一次,這兩天電腦都是給女兒玩的。

「喝死需要幾年?」死這個字在陳達眼睛裡打旋兒,涼意從腳直接躥到嗓子眼,他捂著胸口連著咳嗽了三聲,隨後一瓶500ml的雪花勇闖天涯啤酒見了底。他放下酒瓶,又從電腦旁邊的柜子里掏出來一瓶。

他打開瀏覽器的瀏覽記錄:「有一個酗酒的老爹是怎樣一種體驗?」「家裡有個酗酒的爸爸,整個人生都不會好了」「怎麼喝酒死得快」...... 陳達滑鼠的滾輪越滑越慢,心攥成了一團,揉緊,壓實,實實在在的堵在了胸口。

他捏緊拳頭,咬著牙,回頭瞥正在熟睡的女兒。他盯著那張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五味陳雜。他把手打開又用力的捏緊,捏緊又打開,骨縫間的撕裂聲在安靜的清晨簌簌作響。清晨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帘映在地板上,明晃晃的閃著陳達的眼。他拉開啤酒的拉環,又是一個一飲而盡。喝了五瓶以後,他站起身,一把掀開了女兒的被子。「小兔崽子你給我起來!」

陳達眼睛開始有點模糊,一股怒火直直衝到他的大腦,頭皮跟著開始發麻:「我特么辛辛苦苦賺錢供你上學,你個王八蛋居然算著我什麼時候死是不是!」

陳佳緩緩睜開眼睛,並沒有害怕。她坐直,扯過被拉開的被子蓋上了腿:「你又喝酒了?」

「我喝了怎麼著?我喝酒礙著你什麼事兒了?我花你錢了嗎?我這還沒到需要你養老呢,你就開始咒我死了啊。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陳達眼角的皺紋和太陽穴暴起的青筋擠作一團,眼睛也跟著扭曲了起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陳佳把兩鬢的頭髮隆起,用皮筋扎了起來。

「不知道?你看你都在那兒看什麼呢?還在這兒給我裝呢是不是!」陳達指著電腦屏幕,怒氣沖沖的瞪著陳佳。

陳佳抬頭看了眼電腦屏幕,穿上拖鞋下了樓。一句話都沒說。

陳達知道,這個15歲的丫頭不過就是覺得自己又耍酒瘋了。他長舒了一口氣,一頭歪在了沙發上,視線模糊又清晰。陳達40歲,是一個已經被確診的酒精依賴症患者。酒精依賴症是長期過量飲酒引起的中樞神經系統嚴重中毒,表現對酒的渴求和經常需要飲酒的強迫性體驗。酒精依賴患者無法用理智控制自己對酒精的需求,繼續喝下去的結果就是走向死亡。而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終生滴酒不沾。

陳達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的睡到了中午,醒來的第一反應是:「還想喝酒」。頭上天花板的燈很近,彷彿下一秒就要砸向了陳達的頭。他眯起眼睛,眼淚從眼角流到了耳邊。他趔趄著從柜子抱出半箱子啤酒往廚房走,他拉開十幾罐啤酒一瓶瓶往廚房的下水道里倒。「我不能這樣了,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他一邊倒,一邊小聲的跟自己說。倒完酒,他回到卧室打開電腦,點開了鬥地主。

半個小時,他抬頭看錶。一個小時,他咬著手指又看了眼表。一個小時十五分鐘,他抓著頭髮又瞄了一眼表。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屋子裡並不熱甚至有點冷,但是陳達的額頭上卻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兩個小時,他坐不住了,在屋裡踱來踱去,覺得手心跟著癢。兩個小時十分鐘,他穿上鞋,隨手裹了一件衣服,又去樓下的小超市買了半斤白酒。當白色的液體漸漸進入體內,火辣的味道從嗓子到胃,暖暖的。很快,陳達剛才的那種不安和不舒服感覺瞬間就消失了。

喝酒,戒酒,復喝,住院,戒酒,復喝。這個循環從陳達25歲開始,一直持續到了40歲。他第一次喝酒的時候是在大學畢業工作的第一年,在此之前他是滴酒不沾的人。那會兒他一直是個內向不善言辭的人,說話幾句就臉紅。當領導在餐桌底下踢他的腳讓他去敬酒時,他咬了咬牙舉起了酒杯。神奇的是,火辣辣的酒進入口腔後,他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刺激和快感。酒過三巡,他開始變得話很多,圍著桌子敬酒,喝酒後的他引經據典,高談闊論,充滿自信,最終這個生意談成了。他還在飯桌上認識了後來的妻子。嘗到了喝酒所帶來的好處,他從此身上總是有酒味,逢酒必醉,開始了一段無法救贖的路。

成為酒精依賴者,他感受到最大的改變是睜眼酒的開始。睜眼酒就是醒來就想喝酒。那是陳達老婆回娘家的第五天,他覺得沮喪,無法睡覺。他一早就喝了一斤多白酒,隨後就睡著了。他心裡憋著火兒,只有喝酒能讓他覺得幸福快樂,酒給了他一種無法替代的安慰,從此,他開始更加迷戀酒精。一天三頓的喝,喝了吐,吐了喝,經常把膽汁兒都吐了出來。

當然,酒喝多了以後,也出了很多囧事。喝完酒以後,他有時候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公園,身邊都是自己的嘔吐物和排泄物。要不就是一片狼藉的家,結婚置辦的彩電冰箱無一倖免,家電都被他砸的差不多了。也有時候醒來,發現身上都是傷,有的因為喝多了摔倒碰傷的,也有的是自己喝多了往牆上磕的。喝了吐,吐了喝,打電話給親朋好友。還有一次註冊了色情網站的會員,購買了一萬多塊錢的視頻服務。

老婆離家後一個月,陳達媽沒收了他的所有錢。沒錢以後,陳達就在家附近轉悠,跟往來的人借錢,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只要看到人就借錢,拿到錢,買白酒,他坐在地上迫不及待的打開喝了一大口。喝完了覺得很享受,半瓶白酒下肚,他覺得異常滿足。把剩下的酒帶回家裡藏起來。他就這樣一個人在家又喝了一個星期,每次喝的頭暈,眼皮睜不開,眼睛一黑睡著了。他知道女兒嫌棄他,媳婦也嫌棄他。家裡人都覺得他是不思進取,道德淪喪。可他總是在這樣的循環里無法自拔。

調查顯示,已知的數據報告,中國被確診的有4000萬嗜酒者,其中並不包括沒去就診和潛在的嗜酒者,而現代醫療上沒有任何辦法能治癒酒癮症。

醫院的確診和家人的勸導都沒能對陳達產生作用,直到他樓下的周琛,一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男人,突然栽倒在地上,醫院直接就下了病危通知書,「多臟器衰竭」,最終,周琛不到兩個小時就過世了。

陳達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喝一小杯白酒。他有點害怕了。後來在北大六院的病友給他介紹了AA協會,嗜酒者互誡協會(Alcoholics Anonymous,簡稱AA),他加入了這個協會。

協會經常開會,他在這裡認識了很多想要戒酒的人,大家每天要重複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家好,我是一個酒鬼「。在AA的幫助下,陳達覺得自己一度好了,可是剛戒了一個月,他又復喝了。因為看到了街上的酒瓶子,看到節假日,看到被倒啤酒的下水道,看到花生米,他都會被重新被刺激,開始找酒喝。這種想喝酒的念頭壓倒了一切生死,親情等等東西。他就只是想喝酒。心無雜念。

這一天他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的躺在家門口,他一陣寒顫從冰涼的水泥地上起來。女兒開了門,下樓,看都沒看他一眼。他腦海里突然想到在戒酒協會裡的場景,大家站起身,牽起手圍成一圈,閉著眼睛念:「上帝,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給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賜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區別.過好我的每一天,享受你所賜每一刻,把困苦當成通往平安的道路,像主耶穌那樣,接受這罪惡的世界,按其現實本相,而非如我所願相信他會使一切變得美好,只要我順服他的旨意;我可以在此生有合宜的歡樂,並在永生里,與他永享至福.阿門.」

陳佳

讓陳佳開始恨上他爸是在初一暑假的一個晚上。那天已經是凌晨三點多,她在父母斷斷續續的吵罵聲中剛剛入睡,就聽見突然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口,父親走到了她的卧室,快速的脫下了褲子,在她的房間里,撒了尿。隨後撲通一聲,他爸一頭又栽倒在了她卧室。陳佳嚇得光著腳跑進屋喊她媽,兩個人費力的把陳達拖到了床上。仔細一看:腦袋上多了一條血痕。仔細翻看頭髮,發現頭頂一大道口子還在流血。

陳佳趕緊撥打了120,又把父親送進了醫院。送到醫院,陳達一直在抽搐,五六個醫生都按不住,最後縫了15針,打了鎮定劑,折騰到早上六點多,才算穩定。陳佳記憶里的他爸的住院,每次都是因為喝酒。喝酒後開車,喝酒後騎摩托車,喝酒後和人打架,喝酒後醉倒在街邊。她經常半夜三更跟媽媽去公園撿他爸爸,有時候110也會打電話,說你們家有人醉倒在哪個路邊了。

這一次,陳佳決定和他爸好好聊聊,她想著她可憐的媽媽,媽媽已才35歲就進入了更年期。患上了抑鬱症,成晚都睡不著,她的臉總是蠟黃蠟黃的,頭髮也掉了一大半,很稀疏。從小大大見得最多的就是,瘦小的156cm的媽媽抬著190cm,160斤的他爸,回家還要給他喂水,脫衣服蓋被子。而他爸後半夜醒過來,還要耍酒瘋。

陳佳記事以來,拳頭和吵架聲都沒停過。滑稽的是,有一次他爸把她的眼睛都打腫了,第二天醒來看到陳佳,居然問:「誒?你這眼睛是怎麼了?」

陳佳他爸總會說「他是為了事業為了這個家。「但陳佳篤定的認為他其實不過就是為了他自己而已,他只愛他自己。

醫院裡醒過來,他爸摸著被包紮幾層的腦袋叫陳佳,陳佳以為要上演一出父女情深的場景。可沒想到,他爸第一句話是:「我酒呢。」陳佳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爸,你別喝了。真的。我求你了好不好。」

他爸把頭歪到另一側,閉上了眼睛,什麼都沒說。出院後第一天正是元旦,一家人坐在一起。他爸在桌子上跟他媽小聲說,「今天都過節了,讓我喝一杯唄。」陳佳立馬氣不打一處來:「爸,你都喝成這樣了,你還喝!這次住院又花了5萬,你還想作進去醫院是不是!」

陳達臉憋得通紅,沒想到一個小丫頭居然能這樣跟自己說話:「我不就是喝點酒嗎?你至於不至於的?我喝酒關你什麼事兒了,你管好你自己吧!」陳佳媽低著頭說,「別喝了,別讓孩子看你笑話。」

「看我笑話?我讓你們都看看!你們現在都厲害了,都敢管起我了!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啊,我當年出來混的時候...」平時喝了酒,回憶青春和輝煌是陳達的套路,今天還沒喝,就要開始進入這種狀態了。

陳佳用力的摔了筷子離開桌子:「你喝吧,喝死你吧!」陳佳還沒走遠,陳達就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直接拽到門口,一把就把陳佳推出了門。「你給我滾,這個房子是老子的!」

陳佳穿著一雙拖鞋,一個睡裙就被趕出了家門。1月的瀋陽,寒風凜冽,她站在雪地里瑟瑟發抖。她想不到自己可以去哪裡,也不想讓自己的朋友知道自己家裡的事兒。她緩慢的走著走著,到了樓下小賣鋪,打了110。

從那以後,陳佳再沒叫過爸爸這個詞。陳達依然在喝酒,藏酒,一天不吃不喝只喝酒。喝到最厲害的時候,奶奶把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生理脫癮,回到家裡再把他關起來,然後他又會偷偷出去喝酒,循環往複。媽媽不堪重負回了姥姥家,但是她不想去,因為那個地方都是姥姥的抱怨和阿姨們的嘲諷,她寧願在無數個父親喝醉的夜裡,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也不願去姥姥家聽冷嘲熱諷。

陳佳勸過,求過,跪過。到現在,她開始變得滿不在乎。15歲正當花季的時候她對戀愛毫無訴求,大多數時間她寧願自己是個孤兒,她也害怕結婚,害怕遇到像和他爸一樣的老公。她拚命努力,努力學習,努力生活,為的就是儘快逃離這個破敗不堪的家。

這一晚,他聽著父親在敲門。隔著門縫她都能聞到父親滿身的酒氣,她不敢開門,因為上一次的傷還沒有好。她癱坐在門口圍了一個小毯子,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是初一家長會,陳佳是第一名,但沒有人給她開家長會。她發燒了一直咳嗽,走出教室,一個小區的叔叔調侃著說:」佳佳,你爸是不是又在家喝大酒呢。「,陳佳低著頭,臉更燙了。然後一抬頭,看到赤身裸體的陳達,正提著一個菜刀沖她跑過去來。


「陳佳,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父親康復嗎?」

「康復?根本不可能。我只希望他早點死,不要中風腦溢血躺在床上十幾年,還要拖累家人。」

「還有我最討厭。身邊的人跟我說,那是你爸爸啊,你不能這樣!生活就是這樣!所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都是沒經歷過這種痛苦。」

在一個15歲女孩的眼睛裡,我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東西,那讓我心疼,也覺得害怕。

後記:2017年10月末的時候,陳佳給我打電話。叫了我一聲名字以後,陷入了沉默。我配合著沉默。大概十分鐘後,她哭了。哭的聲嘶力竭,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手機聽筒里一陣陣嘶啞的盲音。

「他死了姐。可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恨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詛咒應驗了。我寧願他活著折磨我,我也不想他就這樣走了。以後我的家屬欄再也不能寫爸爸的名字了 ...「

2017年10月31日,陳達死於」多臟器衰竭「,完全是因為酒。

註:酒精依賴症患者,並不是道德淪喪,也不是缺乏責任感,這是一種慢性的腦部疾病,危害從心理到生理兩個層面,通過醫療手段成功戒酒的幾乎沒有。很多精神病專科醫院都設置了戒酒門診,每100個15歲以上的中國人中,就有差不多4個人有潛在可能或已經患上了「酒精依賴」疾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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