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論賈母、王夫人暗鬥
朱家溍論賈母、王夫人暗鬥
文/蕎麥花開
清宮史專家朱家溍非專門「紅學家」,卻對賈府兩黨政治,有如下具眼之論(轉引自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增訂本)。按此段不見於周著1953年譯林出版社初版,應是朱家溍讀了初版後給周汝昌寄去的意見,周汝昌以為「此一分析,足補拙說之未備」,故錄供參考):
在寶玉婚事上主要寫的是賈母和王夫人的暗鬥,賈母向張道士說的話也是針對王夫人,不是針對眾人,因為「孤苦一身」這是黛玉自傷,正是由於賈府眾人是富貴勢利眼,對於鹽政林姑老爺,這是和曹寅李煦一樣的人物,可以說既富且貴,未有鹽政不富者,薛家雖然有錢,而首先是不貴,在鹽政的小姐,而且又是老太太的唯一的外孫女,這種雙重氣氛籠罩之下,是不會產生瞧不起配不上的思想,雪芹筆下所寫,賈母想定下自己外孫女,但又不願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夫人首先提出,自己一點頭就非常好了。王夫人想定下自己外甥女,但知道老太太想定黛玉,如果由老太太提出黛玉,自己當然要服從。既然老太太不提,也就不甘心由自己提出去符合老太太。於是雙方遇有機會就製造符合自己目的之輿論。雪芹在各回中寫賈母王夫人對寶玉婚事問題上都是順著這條線來寫的,這是非常深刻的描寫封建大家庭主婦們的思想狀態和暗鬥的方式。別的小說中未見過這種深入的刻劃。
按朱見殊為透闢。唯一仍嫌不透者,在「賈母想定下自己外孫女,但又不願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夫人首先提出,自己一點頭就非常好了」。事實上,賈母非「不願」也,實「不能」也。黛玉身體和性格上的問題(身體上的問題是曹公「絳珠還淚」的基本設定,性格上的問題其實是所謂的問題,只是大家對黛玉的錯誤觀感而已。前已析),讓賈母一直舉棋難落子。斷然落子的話,既涉嫌「以獨見而違眾」(《太公兵法》),也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這才是賈母的真實處境和心理。
朱家溍觀察曹雪芹寫賈府兩黨角力:「這是非常深刻的描寫封建大家庭主婦們的思想狀態和暗鬥的方式。」按此語可參錢鍾書《圍城》: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st 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裡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後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複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係,並不擅長打仗。女人對於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髮、抓頭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吾人萬勿以方先生髮此番大議論全出於為著引起唐小姐的注意,事實上,聽其言,還要觀其心,不是行,是心,察其心裡真實想法:
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麼寫法?要開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倘史老太君、王夫人得聆方先生此番高論,必瞿然開目,頷首點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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