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性的玄德
先說玄德,玄德即天德,天心不外乎人心,所以天德也是人德——每個人在行事時所應當具有的意識。人的任何有理智、有目的的行動都可以被稱作是在「行事」,包括單純支配自己肢體的行動和支配自己身體以外的其它物體的行動,包括言論和行為在內,也就是說行事即等於彰顯自身意志或尋求實現權力意志的過程。在實現權力意志、貫徹意志、行使自身權力的(這三種說法是完全等價的)過程中應當具有怎樣的意識,並不是說要怎樣具體去構思行事的方法、制訂行動計劃那樣的意識,那屬於智力運用的範疇,咱不談論那些,咱要討論的是行事時主體意識中對自己行為及其可能導致的後果的清醒認識,也就是行為主體對行為及其可能後果應當抱持的合適態度。這裡的「應當」主要是相對於大道而言,不像美德所提倡的「應當」只是相對於王道文明而言。
玄德強調主觀與客觀的諧調,是一種調和主觀意圖和客觀事實之間緊張程度的指導思想。玄德和道德都是老子最先提出的哲理思想,老子創立的道家學派本身對大德或美德方面的課題不是很感興趣,雖然他們也贊同王道思想,認同王權對個人實施監管懲戒的必要性,可他們是拒絕如法家學派那樣以王者權威為唯一重要的考量的,也拒絕像儒家學派那般將德行約束作為主要的考慮對象。道家認為人的智慧和意識可以做的不止是支配力量、控制某些現象的演變進程,改造客觀世界也不是人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之一,真正重要的是人們對自己主觀世界的認識和把控。精神生活高於物質生活,調整情緒、端正態度、平和心境才是人該去努力做到的事情,只要人們的主觀世界寧靜了,客觀上自然不會再有人能挑起戰爭。既然個人的意識是其言行的支配者,用約束言行的方式培養文明的意識將無異於揚湯止沸、治標不治本。玄德便是一種不通過行為規範,而是直接說服或以事實證明的方式改變人們的思想意識,達到使人們在行事時能夠充分認識到行為和必然結果間的差距,讓人能以樂觀的態度平靜地面對事情的發展,不驕不躁地為人處世,從而盡量避免出現必須動用強制力量才能控制局面的情況。
道家學派比較重視心靈的本體地位,儒家「不語怪力亂神」的主張並不被道家接受,後來道家與原始宗教結合,形成了道教,成為帶有神秘主義性質的唯心論宗教。道教對玄學技術方面頗為看重,儘管跟墨家重視對技術的開發和利用的宗旨不同,但道家的總體勢力要比墨家大得多,民間影響力甚至能與佛家思想一較高下,雖然上流社會中自董仲舒後基本就是儒家一枝獨秀,其他學派由於缺少上層支持,發展受到很大制約,無法與得到了政治方面特殊支持、人才優勢明顯的儒家相提並論,甚至很多學派的一些優秀的思想論述都被儒家學者借用和吸收了。可說到應用哲學、本土宗教、工程規劃及化學等技術方面的成就,道家整個思想派別的貢獻還是很大的。當然不能跟你們這個時代的東西相比了,用你們的眼光審視的話,那些成就大概很多都要歸入玄學迷信的範圍。
理論起源和發展背景介紹完畢,咱再說回玄德。玄德的理論基礎和大德一樣,除了外來的佛家理論,我們所有的思想學派的理論基礎都是完全一樣的,也就是咱前面說過的自然、大道、陰陽、太極、氣、王道……那些概念幾乎都是從上古時期開始逐漸清晰、確立起來的,是我們整個文明的核心概念,也是華夏民族的意識形態的標誌性特徵,對我們來說那些概念都是真理大廈的奠基石。儒、道、墨、法等等主要理論學派則先後創立於春秋戰國時期,因此他們是不可能脫離自然陰陽道的原理完全重建一套哲學理論的,畢竟我們可是用了至少一千年的時間才得到了那些基本概念的。因此,玄德的一個最主要的前提就是:主體必須知道,任何事物的真形勢都不屬於個體,也不屬於個人。只有這樣,人才能明白什麼叫「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
創造而不擁有,做為而不依靠,管理而不主宰,此即玄德。個人在客觀上呈現為個體,個體是臨時的相,不論在個體消失之後,個人作為主體的意識或者說靈魂會發生怎樣的情況,都將與客觀世界無關,但個人曾經在世界上存在過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麼該如何證明這一點呢?個人即使在作為個體存在的時候也是有意志的,個體的意志雖然相對微弱,但也是能在客觀世界裡留下一些痕迹的,主體意識通過個體意志影響和改變著客觀世界,這便是意義。客觀世界裡的萬象通過感官映射到主觀世界裡,形成認識論上的意義,主觀世界裡的意識活動再通過個體意志對客觀世界進行樣式刻畫,形成控制論上的意義。由於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真形勢在大道上是統一的,共同包含在自然的現實當中,所以那兩種不同的意義根本上也是統一的,認識的過程和控制的過程在進展方向上是完全相反的,但它們各自的意義是根本統一的,這雙重的意義疊加在一起,便構成了生命的意義。認識是一種活動,控制是另一種活動,不認識就不能很好地控制,不控制的話單純的認識也產生不了什麼實際的作用(正確地預言和預測也是一種弱控制,畢竟都是主觀對客觀的刻畫和描述),得不到證明的認識跟不認識基本相同。當認識活動與控制活動互為陰陽的時候,它們所組成的太極就是生命的活動。
生命的活動包括創造、做為、管理……每個個體都具有相對獨立的主體意識,這主體意識在主觀上是相對自由的——是否能達到絕對自由或逍遙的狀態,要看其具體的反思能到達怎樣的程度了——自由的思想是能進行創造性(讓概念重組成現象中未曾出現卻可以實現某種新的功能以滿足需求的結構或樣式)活動的,創造性活動產生出的成果理應歸進行創造的特殊個體支配,因為那些成果無疑是那特殊個體的權力意志的體現。同樣地,非創造性勞動的普通做為也會產生出一些有用的成果,這些成果當然也應該歸具體的勞作者支配。管理活動有些特別,它的對象不僅僅是物,有時也包括作為主體的人,對人或人群進行管理肯定是需要得到相關授權的,否則就不是管理而是奴役。管理的成果往往不表現為具體的實物,只是某種秩序或狀態的保持,這些管理的成果自然也是管理者的權力意志的體現。然而,創造者、勞作者、管理者通常都只是一些特殊的個體,都只有暫時的存在,他們所支配的勞動成果都是他們向客觀世界貫徹意志、行使權力的結果,也都是一些被刻畫出的形勢樣式。樣式全部是拜他們所賜沒錯,可承載那些樣式的真形勢絕非先天就是屬於他們的,那些形勢只屬於自然、只屬於大道,而不屬於任何個體。若有人不信,事實會證明,當支配者作為個體的短暫生命結束的時候,那些之前由他創造、製作、管理的東西,倘若沒有被後人接手並繼續保持以一定的意志不斷貫徹、對既定樣式持續刻畫的話,用不了多久,他生前意志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會在自然演變的作用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一個人在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自然或人為地完全抹消掉的時候,此人的特殊存在歷史也就變得無法證明了,也就是說他的曾經的存在與否已經完全沒有區別,此人作為一個特殊概念,其真值將從真值空間中的第一或第二象限自動移至第三象限中,這意味著他作為一個特殊的人從世界上徹底消失,永遠沉入現實的最底層,不再對現象有絲毫的影響,用神秘主義的話說叫「魂飛魄散」。對了,缺乏宗教信仰的我們從不認為任何個體能夠擁有世界,無論在主觀還是客觀上,個體永遠是有局限性的存在,擁有本身對個體而言就是一種妄想和偏執,哪怕獨自創造的東西甚至是自己的身體也不能說歸個體所有,只能說是由個體支配。像前面說過的,除非有人頑固地否認可以對不擁有的東西行使支配權,我們倒也不介意在口頭上把「所有」放在「支配」的前面,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如果你不能對某個客觀對象直接或間接貫徹自己的意志的話,那麼說那東西歸你所有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我們那時連攔路打劫的強盜都知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話的含義很明顯:這片地方現在歸我支配,想從這裡通過的話,拿出東西來交換我的許可。雖然理論上一切國家資源的支配權歸王者所有,王者作為國家的整體意志,不是個體,所以只有王者可以擁有國土及其蘊藏的資源,就連皇帝都只是因代管王權而得到了大部分的支配權而已,個人對財富的支配只能從王法中得到授權依據,強盜對土地的支配權的取得顯然不可能是合法的,不過強盜也不在乎合法性的問題,能知道自己不擁有土地已經算是比較講道理了。
支配但不擁有,這一理念暗藏的想法是天下財富自當歸天下人所有,換成你們的說法就是「公有制」。由於歷史發展的局限,我們一直視商業為禍國亂政的潛在威脅,壓制商業發展的理由之一就是強調國家對土地及其產物的所有權,如果不是這樣,整個國家早就被各地地主們割據得四分五裂了。地主們通過收購交易獲得的只能是土地及其產物的短期或永久支配權,王者才是唯一的所有者。
因為沒有對永生靈魂的信仰,我們的主流思想一直以個人的德行(意志體現)、口碑、影響力作為個體存在的延續,所謂「死而不亡,謂之壽。」個體死去後,其生前所做之事的影響力綿延不絕,這種影響力的延續也可以看作是此人意志的延續,甚至是此人壽命的延續。當我們稱皇帝為「萬歲」的時候,沒人覺得他真能活上一萬年,儘管很多皇帝本人可能有長生不老的奢望,這種禮節只是意在提醒皇帝,但願他能以自己的德行成為百姓們萬古傳頌的英明君王,也希望他能創造出新的政策措施和更好的執政理念,讓國家更強大、和平更長久,也為後世君王們樹立起好的榜樣和學習的模板。
個體要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特殊意志能夠在自己死後仍然被許多人願意繼承並發揚下去,直到成為文明的永恆真形勢,成就萬古長青的生命意志呢?老子給出的方法是「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站在別人的角度多反思自己的行為,做到順天應人,不強求、不強迫,不奢求稀有、珍貴之物,不炫耀自己的才華和財富。此外,還要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創造,而不是將之完全據為己有;在別人有需要的時候,不要仗著自己掌握的物品或才能向別人漫天要價;在受命從事管理工作的時候,也不要只想著怎樣主宰別人的命運、顯示自己的權力;萬事靈活、隨和地處理,達到目的即可,毋須尋求完全符合自己的意志,以防傷害他人。行事時應當時刻不忘「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客觀世界的規律決定了個體總有「身退」(去世)的一天,只要能良好地「功成」(達到目的)自然會有人向你學習,「名遂」(意志得到傳承)之後,當不負一世的辛苦。個體的存在並非真我,真我永恆,永恆者唯大道自然,故「我自然」,自然無為、無自我,我亦無須勉力強為、固執自我,自然無為亦無不為,夫無我者方為真我。
以上就是玄德的主要含意了。玄德與大德的不同在於,玄德重點強調個人的意識修養,不主張過多依靠外部力量監督,是對以大德為主的德行體系的極好補充。因此,很多儒家學者也對玄德相當重視,經常以「修心」為名把玄德思想納入德行體系中去,作為美德的一個組成部分加以提倡。可是,對於玄德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在意識中實現,著名儒家學者朱熹和王陽明的看法卻幾乎完全不同。
朱熹傾向於絕對理性,認為要讓人的主觀意識完全接受法理和美德的約束,並把它們作為思想、行為的原則,以自主認識的方式「修整」自己的心靈,以此將玄德納入到主體意識中去,替代野性的本能,成就人性化的秩序。也就是「存天理,滅人慾」之說,需要澄清的一點是,這裡的「人慾」指的是人作為普通的動物個體天生的野蠻慾望,例如好鬥、好色、貪婪等,在客觀呈現的行為意識中,這些東西必須受到完全的壓抑和節制,否則就是對獸性的縱容,也是對社會秩序的威脅和破壞。王陽明則主張向心靈內部挖掘智慧,從內向外綻放人性的光輝,多少更加接近道家以自我省悟為修養手段的心本位理念,認為行發自於心,不知則不能行,有什麼樣的認識就有什麼樣的行為,「三思而後行」者自然不會做出違背人性的事情,缺乏反思才是惡劣行為的根源。從外部經驗感受中根本得不到什麼「天理」,對他人的理解若不通過反思而只依現成的規定行事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夠達成的,自我壓抑既沒必要也不可能促成良好的意識品質,唯有「知行合一」才是正道。
朱、王二人各自還對認識論等方面的問題作出了獨特的解釋,咱不必多說,至於他們兩人誰對誰錯,其實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特定的人自己願意以哪種方式去修養自身的品質,證明自己的德行,發揚自身的意志,書寫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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