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面的傳說

錢莊站有一位年過七旬，鬍子花白的老人。

老人姓錢，以做線面為生，膝下無兒無女，鄰居說，自打他搬來這，就沒見過有誰來探望過他。

他一人在這鄉間過了近四十年的獨居生活，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洗漱、和面、切面、盤面、抹油、繞面、一直忙到傍晚，將做好的線面捆紮打包，等著第二天買家來收走。

錢老先生好慈善，除了基本的衣食，其餘全部所得都捐到了山頂的功德箱中，僧侶來化緣時，總是竭盡所能送上果腹之食。而下雨沒法曬面的時候，就泡一壺茉莉花，看氤氳的霧氣裊裊升起，一邊小酌，一邊翻著書頁，日子倒也清閑自在。

讓錢老不自在的是逢年過節的時候，這線面因為長，又被稱為「長壽麵」，每每窗外炮竹聲響，他知道，家家戶戶定會下一大鍋線面，女人們忙著燒水添柴，待熱騰騰芳香四溢的線面和著高湯盛出，小孩們便會簇擁著老人，乖巧地端上線面，「長命百歲」有之，「福如東海」有之，「壽比南山」有之。

除了最基本的長壽麵，中秋的月餅、端午的粽子、春節的山珍海味：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田螺、水潺、娃娃魚、蟶子、蝤蠓、皮皮蝦……炊煙飄過青瓦，帶著團圓的愉悅與歡笑，乘著穿堂風來到錢老先生家，縈繞在老先生的心尖。老先生很是懊惱——無兒無女是快活，可身邊總想要個人來陪。

於是錢老每天拜著裝線面的棉布袋，祈禱著能有一個孩子，村裡人笑他痴迷，線面送子，豈有此理？

也不知錢老的誠心是否真的感動了天神，農曆九月廿三這天，錢老正與平日一樣打算把裝點好的線面賣出，打開布袋一瞧，成團的線面中竟躺著一個雪白的孩子！

錢老驚得跌坐在地，這孩子正眯眼吃手，聽到動靜便睜了眼，兩隻大眼珠子滴溜溜轉，坐起身跳下棉布袋——說來也怪，原本看著極小的一個三寸娃娃，一落地就長個，足足長到一尺八才停。

孩童並不怯生，短胳膊短腿，連滾帶爬地撲到錢老先生面前，一張圓臉笑嘻嘻：「爺爺！」錢老這才緩過勁來，轉念一想，這莫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嗎？想到這裡，錢老臉上的褶子全都堆簇到一起，嘴角咧到耳根：「線面生出來的娃娃，就喚你『長生』吧！」

偶然鄰居路過，一向冷清的茅屋竟傳來陣陣笑語，好奇詢問，得知前後後呼朋喚友，最後整個小村的人都圍著長生嘖嘖稱奇。

有人認為這是菩薩顯靈，有人認為這是誠心祈禱的結果，還有人認為錢老先生就是在騙人，偷偷買來個娃娃，騙大傢伙是線面所生，不過眾說紛壇，誰也沒能給個定論。新鮮勁兒過了後，就自然而然接受了這個小娃娃。

老來得子的錢老對長生寵愛有加，且抱有殷殷期望，賣線面省下的錢給長生買了文房四寶，除此之外，還每日教長生做線面，長生淘氣，不是故意忘了收面讓面裂得沒有彈性，就是和面和得滿面白，偷吃光廚房做好的魚餅，錢老沒有生氣，反倒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

事實上長生很伶俐，同村的孩子還在村口玩蛐蛐的時候，長生就已經會幫錢老和買家討價還價了。

在學堂里，先生教一遍課文，長生只消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且隔幾日再問起，照樣記憶如新。

有一回，先生背錯了一個字，被長生當堂指出，先生惱羞成怒，把長生趕出課堂，從午時罰站到申時，足足三個時辰，長生梗著脖子，愣是一句求饒也不肯說，還是錢老送來幾大袋線面和生鮮，先生才鬆口讓長生回去。

錢老不止一次勸過長生，做事無須如此直來直往，有時明知對方是錯的，讓一步海闊天空，硬碰硬不適人際。

長生瞪圓了眼，誰道是讓一步海闊天空，我倒說退一步萬丈深淵。孔先生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錢老先生嘆口氣，搖頭。

來買線面的客人不多，石家莊的趙掌柜，怡紅院的丫鬟，十八里鋪的漁夫，典當鋪的王掌柜，米鋪的李掌柜，有些拿來柴米油鹽和果蔬生鮮交換，有些拿銀兩來換，有些沒帶現錢，就先記著賬，反正大家都熟絡，無非是你少拿我一點線面，我少取你一些食糧的事。

一日，一個外地年輕買家來訂五十袋線面，這是十天勞作的量，奈何客人兩天內就要，說家鄉要大設喜宴，聽錢老先生手藝了得，做出的線面韌勁尤足，這才冒昧登門拜訪。

老先生皺眉擋在長生面前：不接不接，好茶還需慢煮，十天的量壓縮成兩天，怎麼也做不出那等韻味。

長生拉住，道：喜事擇日有講究，爺爺，咱們且試試，兩天後你來取。年輕人露出感激不盡的表情，高高興興地走了。

錢老不滿，這麼大的量，怕是從子時就開始做，不眠不休地做到第二日的子時也做不完，你這毛頭小子初出茅廬就想稱大王，食物也有靈性，豈是你說能做就能做的？長生眨巴眨巴眼睛，笑了：爺爺，您忘了我是怎麼出生的了嗎？

只見長生取來未盤的面，稍稍一碰，抹油再繞，面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開始是那麼一盤，等外面的木樁上掛滿了線面後還是那麼一盤，錢老先生看呆，片刻後厲聲道：你這能力只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可用！不然只會養成惰性，好吃懶做。

長生乖乖答應，隨後又笑：長生立功在先，爺爺給袋魚餅吃可好？

兩天過後，買家來取，付了銀子正準備邁出門檻，被長生攔下，他仰頭，還是笑嘻嘻的模樣，「這位先生騙人可不太好，這銀子沒有咱們府上的官印，怕是不正之路來的，煩請先生另付。」

買家笑笑，當小孩推託，沒想到長生不依不饒，還嚷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頔先生仗勢欺人，拿假錢騙我這老幼相依為命的一家喲——」

這麼一吆喝，街坊鄰居都出來探究竟，嚇得這位先生另付了散銀，趕忙腳底抹油開溜，走之前還惡狠狠地留下一句「等著我怎麼收拾你們」。

長生留了個心眼，悄悄地記下買家走的時辰和坐的車馬，當即報了官，不多日，十八里鋪的一張通緝令就引得人人爭相觀看：青眉俊秀，藍白長衫，實為山上倭寇，因官府圍剿而四處逃竄，不出幾日盤纏用盡，不得不在人前顯形，拿著臨縣搶來的銀兩酒肉吃喝，怕人起疑，便洗去官印，謊稱官府發行的新銀兩，現遭人舉報，特發此通緝令，抓到者賞銀五十兩，「為民除害」牌匾一幅。落款有官印和日期，正是長生接待那位「買家」的那天。

據說此人逃往東泠印社時被百姓認出，忙喚來捕快，現場拘捕，現已押往牢門，等待行刑伺候了。長生聽了好不快活，仰著脖子唱著歌地走了。

沒想到不多日，官府就派捕快將錢老先生壓送，長生大喊大叫地追在後頭，可一到衙門口，就被欽差攔在門外。

官府大堂，衙門的知府問道：「有人舉報你私生子嗣，不上報衙門，逃避稅收，可確有此事？」

可憐錢老先生一把老骨頭，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解釋：「這孩子並非我所生，是那線面神贈予我……」

知府聽完勃然大怒，知錯不改不說，反而編言造語糊弄，當即下令打四十大板，丟進官牢，不說實話不準放行。

長生急得直跳，錢老先生年事已高，加之身虛體弱，哪經得起這番折騰！可官府深牢，豈是一般百姓進得去的？

長生心生一計，因日日做面，衣袋中也不免放了一些，掏出幾根，從牢門的後門拿線面撬鎖而進，哪知錢老先生不開竅：「我若無錯，官府自會放行，若有錯，那實該接受懲罰，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無奈，長生從衙門回到那茅屋，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做著線面，直到衙門傳喚——錢老爺子病死獄中，遺物交代。

長生趕往衙門之時，與錢老先生已陰陽相隔，當下哭倒在地，有好心的獄差遞上錢老先生隨身攜帶的布囊，長生拆開一看，哭得更加凄慘——布囊里只有幾個魚餅，錢老先生知道長生愛吃，被捕出門時什麼都來不及帶，只順手抓了一把布囊，帶著長生最愛的零嘴進了監獄。

葬下錢老先生的那天，長生夢中隱約有錢老先生長衫的影子。

「長生，從此我將去往陰間，勿念。」

「我這一生孤苦伶仃，幸而老來有你陪伴，已是人生一大樂事，並無遺憾。」

「你的一言一行我都歷歷在目，我從不苛責，也對你別無所求，只求你將線面這門技藝傳承下去，別讓它在這一代斷了香火……」

線面的技藝確實得以世代傳承，這個傳說也流傳至今，是真是假，那要後人自己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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