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性侵女童只是謎面,「女人」才是謎底!
我試著從《嘉年華》中找尋些不喜歡的因素,比如類似國產低廉的電視劇中,潦草的賓館場面;又比如,最後,耿樂飾演的爸爸和女兒小文一起除草的結尾。這些東西貌似可以成為本片「低廉」的證據,然而,很遺憾,就連這些「不利的證據」也在一個隱晦的層面加強了本片的精緻。
自然,我毫不吝嗇地將《嘉年華》作為了個人的年度十佳,而且,很有可能是第一,具體得看下個月《大世界》的表現了。
或許從影片一開始,文晏就希望在一種隨意的運鏡中找尋懸疑,一開始,文琪飾演的小米在夢露的雕塑邊四處走動,幾個鏡頭也以淡出淡入的銜接表達了瞬間的沉默,這種手法我們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中早就見過,那時候,基耶斯洛夫斯基希望用省略號的淡出淡入書寫比諾什思緒的延續,而在《嘉年華》中,則是變成了小米對於夢露雕塑的痴迷。
這種痴迷從影片開始,到影片結束,直至夢露的雕塑被卡車運走,小米騎著電動車在後面尾隨,痴迷突變成了逃離,一種對於之前所有價值觀的背叛。而在這期間,夢露雕塑一直在影片中如夢魘般浮現,這可能是近幾年華語電影對於雕塑符號利用最充分的一次。
文晏之所以能成就本片的深度,夢露雕塑的使用必不可少。
本片講述的是兩個未成年女孩遭遇某商會會長的性侵犯,由於這一現場錄像只有黑戶少女小米目睹,由此引發了關於案件揭露和反揭露的故事。
這是一個犯罪片,文晏很明智地利用影片中的懸念——案件究竟會不會被揭露——來做戲,但是影片卻不同於很多韓國犯罪片的處理手法,以點帶面,反映社會,或者企圖找尋某種人性的東西,這在《嘉年華》中只是佔據很少的部分。
的確,我們可以從小米的黑戶身份中觀照社會,從性侵案件中觀照司法,然而,這些講述的片段只是一個謎面,謎底卻需要另一把鑰匙,那就是夢露雕塑,這才是文晏試圖傳達的藝術構思。
小米從一開始就用手機拍下了夢露被掀起的短裙,之後再次拍攝的畫面卻是至關重要的犯罪證據,一種有關「性」的聯繫在最初便奠定了。小米喜歡女性美的東西,她愛耳環,愛口紅,愛夢露身上那件性感純潔的白色連衣裙,這一點,被文晏用交叉剪輯的手法投射到了另一個主角身上,那就是被害人之一的小文,她同樣喜歡女性美,那些藏在衣櫥中與年齡不符的衣服,那頭經常披散下來的秀髮,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女孩。
然而兩位女主角在片中卻從沒有見過面,她們唯一的聯繫除了案件之外,只有那尊夢露雕塑。
小米在雕塑旁欣賞、交易,以及為了雕塑腿上粘貼的牛皮蘚廣告而憤怒;而小文除了愛著雕塑的美,還覺得它有歸屬感,以至於夜宿在雕塑旁。雕塑成為了本片的關鍵詞,而有趣的是,這個關鍵詞和《嘉年華》的故事,一個有關性侵案件是否能被揭露的故事毫不相關,這才是本片最讓人驚嘆的地方!
當一個意象在片中經常出現,而和影片的主線故事沒有直接聯繫,這本身就證明該片的導演有足夠的勇氣,在用一個故事外的符號去盪開一筆,讓觀眾去發現另一個故事,一個從主線故事脫胎而出的謎底。
這個謎底是有關「缺陷」的,小米是一個黑戶,一個輾轉過十五個城市的未成年少女,卻希望在片中的城市中定居;而小文的父母離異,她在母親不負責任的監護下,「自暴自棄」,只能用外表充實內心,她們都是有缺陷的人,但是卻同樣愛美,選中了夢露雕塑作為精神寄託,並不是偶然。
文晏讓小米在生活中被謊言驅使,又在雕塑下被浪漫縈繞,女性成長的陣痛就像那個前台姐姐墮胎後說的:「下輩子再也不想做女人」。可貴的是,文晏討論女人不是從尋常意義上的「女人」著手,而是從「女孩」著手,她想要破開蠶蛹,而不只是捕捉蝴蝶。
小米從身份的焦慮超然到對身份的背叛,而小文則從女性美的崇拜進入到日常美的適應,影片徹底完成了一個轉變,讓女孩過渡到女人的階段,性侵案件的確有討論價值,然而文晏對於女孩的關注,對於女性美的打碎,這樣的東西才更加光彩奪目。
我在觀影的過程中哭了兩次,一次是夢露雕塑被工人拆解,另一次小文在裝著夢露雕塑的卡車後面追隨。前一次是震撼,這種對於雕塑的處理手法,讓我想起了費里尼,在《甜蜜的生活》的開頭,便是耶穌的雕塑被直升機吊在空中,文晏和費里尼一樣,用象徵處理諷刺,費里尼在表達神性的剝離,文晏在講述女性美的坍塌。
後一次則是夢幻,一個穿著夢露標誌性的白色連衣裙的中國少女,騎著電動車在裝載夢露雕塑的後面,充滿自信的駕駛,一個脫胎於女性美,逃離男權社會的性交易,最終企圖把握自己命運的女孩,夢幻地甚至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的確,可能從小米穿著白色連衣裙聽著性侵案被偵破開始,一切的景象就如同茂瑙在1924年《最卑賤的人》中處理的一樣,茂瑙在影片的結尾,讓悲慘的男主角酒店門衛大發橫財,從而享受著上流人的待遇。
然而這卻是茂瑙對於好萊塢式大團圓結局做出的嘲諷,用一種純粹的不可能諷刺觀眾期待視野中的可能,這無疑是深刻的。而在《嘉年華》中,這種諷刺再次出現了。
然而這種諷刺卻是因審查原因合謀造成的,「貪官必須得到懲罰,案件必須偵破,冤情必須澄清,」文晏在這種既定的「規範」下,用了另一種處理手法,讓小米聽著大快人心的新聞,穿著夢幻般的裙子,輕鬆地逃離囚禁室,在之前提到的場景中享受自由。
文晏,和茂瑙一樣,給了大多數觀眾一個完滿,但是這個謎底卻是無法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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