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生。

亂世·迷心局

傾夏/文

【他像是雕刻精細的玉石,溫溫潤潤】

草原一望無際,程凌的辮子隨著馬背起伏,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洛啟,笑聲如同銀鈴灑落:「洛啟哥哥,再不快點你可要輸了。」

洛啟嘴裡叼著半根野草沖她揚了揚手,從小和她賽馬,他都沒有贏過,不是贏不了,只是想看她眼睛彎彎的笑顏。

他不緊不慢地追上去,程凌卻拉住了韁繩,從馬背上翻身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躺在草地上的人。

他穿一襲白衣廣袖,明顯是越國的人,程凌正猶豫著要不要拉起他,卻被洛啟伸手攔住:「如今兩國勢如水火,你想觸怒可汗嗎?」

她歪著腦袋想了片刻,還是上前費力把他抱上馬背:「可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洛啟嘆了口氣,看著落日熔金的夕陽,最終還是默默牽馬跟在身後。

程凌是晉國的公主,可汗最寵她,因此出乎意料沒有審問來人,就直接把他交給了程凌。

程凌讓他住進了最好的氈房,有時候趴在床頭看他的眉眼,一看就是很久,和蒙古人的粗獷不同,他更像是雕刻精細的玉石,溫溫潤潤。

他剛剛睜開眼睛,便牢牢握住了程凌的手腕:「你是誰?」

這可把剛剛還在仔細端詳他的程凌嚇了一跳,好像被抓到做錯事的小孩,她情急之下拍開他的手:「喂,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說你要怎麼謝我?」

「以身相許怎麼樣?」他揉了揉太陽穴坐起身,看著少女局促不安的樣子,突然輕笑了一聲。

程凌的臉更紅了,鼓起腮幫子狠狠踹了床榻一腳,轉身要走,卻又一次被他拉住了手腕:「別生氣,在下慕子淵。」

她在心底把這個名字默念了三遍,轉過身來卻說:「誰要知道你叫什麼了?」

洛啟照舊叫程凌來賽馬,程凌卻總是借故不出去,其實就是為了陪慕子淵。

洛啟將馬鞭甩了甩,總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慕子淵在病床上躺了幾天,程凌就像朱雀一樣在氈房裡蹦來蹦去,只有慕子淵講故事的時候她才會安靜下來。

他對她講越國的故事,講那些小橋流水,紛揚的桃花和春雨,她趴在桌上,大眼睛眨呀眨,如同天真的小孩。

【有一瞬間的美好,足以令她想到終生】

慕子淵的身體很快好了起來,閑來無事也能拿著樹枝比劃比劃。他教程凌下棋,總嫌她笨,別人是走一步看五步,她是下一步算一步。

「這就是珍瓏棋局啊?」程凌盯著眼前的棋盤,棋子已近收官了,黑方圈了大塊江山,白方勢力衰微,她捏著棋子糾結了近半個時辰:「白方怎麼可能贏?」

慕子淵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書卷,隨手將一枚白子落在案上,程凌睜大了眼睛,他卻淡淡道:「這招叫做自添滿,自殺一大塊以解放全局。」

她看看棋盤,又看看慕子淵,最終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我說吧,你們越人,就是這麼有心計。」

慕子淵嘴角的笑意凝固在一半,隨手打亂了這個棋盤,眼裡卻閃過一絲的落寞。

程凌帶著他逛遍了整個草原,嘗過香甜的酥油茶,也看過平靜的月牙泉。

有時兩個人一起躺在草地上,頭頂白雲變幻成各種形狀,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有一瞬間的美好,足以令她想到終生。

洛啟卻格外討厭這個越人,他騎在白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阿凌,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敵國派來的姦細?」

程凌昂起頭張開雙手擋在他面前:「子淵才不是那種人呢!」

這話一出口,氣得洛啟用力一揚馬鞭狂奔而去,而慕子淵則望著飛揚的塵土,笑容多少有幾分尷尬。

日子便也這般閑逸地過下去,邊境大大小小的混戰不斷,卻燃不到這裡。

程凌有時也跟他講講兵法,甚至還偷來了地圖,靠在他肩頭,聽他縱論天下大事。

那恐怕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整個草原像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說要帶她去江南看最熱鬧的燈市,去看南國的花和極東的海,走遍六合八荒。

她將壺裡的酒一飲而盡,笑聲清脆悅耳,頰邊泛著微醺的酡紅,靠在他的肩頭問:「子淵,你喜不喜歡我?」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若我此生只能愛一人,你知道那會是誰。」

程凌從懷中掏出一把木梳:「你們漢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這把沉香木梳是小時候別人給我的,現在送給你,娶我那天,我要你用它為我梳頭。」

他微微一震,但那份震驚很快消失了。他的眼睛如同新月一般清清亮亮,程凌覺得自己一定是醉了,也不知道是醉在美酒中,還是醉在那雙透澈眼睛裡。

慕子淵捲起了散落的地圖,將她橫身抱起往氈房走去,神色卻顯得有幾分冷峻。

【 我放你走,走了就別再回來了】

程凌睡了好久,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烽火連天,人們驚慌而逃,都在傳一件事情,越人的軍隊已經攻過來了。

她迷迷糊糊走出氈房,有人騎在大馬上高喊著「保護公主」,帶她往後方逃,直到爬上一個山頭,她才氣喘吁吁地往下俯視全局。

火把匯成暖黃色的海洋,到處是兵戈相擊的聲音。

程凌眯著眼睛,發現戰馬中央統領千軍萬馬的人,赫然便是慕子淵,而洛啟則帶著另一隊人馬很快從西南角衝過來,殺意兇猛。

怎麼會是這樣?

她甩開了身邊人的手,牽了一匹馬就急急忙忙往下衝去,朔北的風扎得眼睛生疼,不過這樣也好,讓她不會哭出來。

晉人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高大威猛,骨子裡帶著血性,不久竟佔了上風。

慕子淵節節敗退,一不留神被人逼下戰馬,要知道在戰場上摔下馬背,結局便是馬革裹屍了。

鋒利的寒刃逼近他的喉頭,一騎鐵騎卻生生撞了進來,緋紅色裙裾飛揚,如同暗夜中的花朵,她握緊了慕子淵的手,咬牙將他拉上馬背絕塵而去。

周圍的人還要再追,洛啟卻抬手制止了他們,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馬背後的慕子淵也一言不發,程凌面無表情,只知道一味快馬加鞭,許是行得過快了,馬蹄被石子絆倒,前蹄往下跪,兩個人就一齊摔了出去。

慕子淵去扶她,她卻用力將他推倒在地,所有的委屈都在頃刻間洶湧而出,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眼睛被風吹得乾澀發燙,而他的輪廓也漸漸模糊了:「慕子淵,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慕子淵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艱難爬起身,眼神堅定:「我從小家破人亡,之所以撐到現在,是因為有未盡之仇,我一定要留著這條命手刃仇人,所以我猜你也一定會放了我。」

程凌揚手想要打他,卻定在了半空:「你走吧。」

她吸了吸鼻子,指著越國的方向,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放你走,走了就別再回來了。」

慕子淵看她的目光寫滿了心疼,他一瘸一拐地往後走了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過身:「凌兒。」

程凌眼圈一紅,背過身去。

他說:「若我此生只能愛一人,你知道那會是誰。」

冷風呼嘯而過,那樣真誠的眼睛,為這個寒夜平添了幾分暖意。

「你又騙我。」

程凌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你總是騙我。」

他卻自嘲地笑了笑:「我慕子淵從小就是說謊長大的,但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不曾騙過你。」他最後看了她片刻,終於低下頭,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程凌用力閉上眼睛,保持著僵直的姿勢,直到他的身影遠到看不見了,才蹲下來抱著膝蓋失聲痛哭。

【他走了以後,你都不會笑了】

洛啟打贏了這場保衛戰,將士們正圍著他灌酒慶功.草原上的情感來得猛烈去得也快,篝火一叢叢點燃,殺伐轉瞬便化為了歡欣。

只有程凌拖著疲憊的步伐,失魂落魄回到營地,洛啟看到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酒罈疾走過來:「阿凌,我早就說過他不是好人……」

他看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勁,扳過她的肩膀沖她說:「忘了他吧,走自己的路。」

程凌笑得好難看,但是她怕不這麼笑會哭出來。

忘了他?那麼多情真意切的日日夜夜,說忘就忘,談何容易?但她說得卻是:「放心吧,我沒事。」

從此以後,洛啟就再也沒見她笑過。她有時會失神,躺在草地上看白雲一看就是很久。她覺得自己快瘋了,周圍全是慕子淵的影子,他沖她笑,對她說話。

夜晚的月牙泉靜謐非常,洛啟順勢坐在程凌的左邊,他將手中的一束格桑花遞給她。

「阿凌,我很笨,性子粗,不會像慕子淵一樣說那些漂亮話,但我真的,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他說著,看了眼她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嫁給我?」

正在發愣的程凌猛然回過神來,她手足無措地連連擺手:「可是,我……」

「我知道你就是忘不了慕子淵,他有什麼好?阿凌,你看他走了以後,你都不會笑了!」

是啊,有些人你就是說不出什麼好,卻偏偏忘不掉,一見子淵誤終生,不見子淵終生誤,一見到他,就註定要輸掉這一輩子的。

一念及此,她就渾身發顫,連聲音都帶著哽咽:「洛啟哥哥,我好想去見他,哪怕最後一面,見他一面我就走。」

洛啟還想阻攔,但那些話就像魚嘴裡吐出的泡泡,還沒碰到水面就破碎了。

他了解程凌的性格,也不是不知道慕子淵對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她終歸是要走的,她自己的心結,只能靠她自己去解。

洛啟捏緊了拳頭,最終深吸一口氣:「那就去吧,我幫你跟可汗講。」

程凌慢慢抬起眼睛看他,淚水終於一點點浸濕了眼眶。

「你可一定要記得回來,我們還在草原上跑馬論劍,一定贏你!」他強逼著自己笑,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晶晶亮亮。

程凌,累了就回來吧,我會一直在這兒等你的。

程凌用袖子抹掉了眼淚,用力點點頭。

月牙泉倒映著彎彎的月牙,他們一言不發,聽風聲好像流水一般浸沒腳踝,一直坐到了天亮。

程凌騎馬一路南下,她終於看到了他口中的江南。小橋流水,花紅柳綠,在草長鶯飛的時節連春雨都下得纏綿,絲絲縷縷牽扯住你的心。比起朔北刀子般的寒風和最烈的酒,這裡的一切都太精緻了,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

她一路探聽慕子淵的消息,才知道他是越國的名將,就住在不遠的將軍府。

該怎麼形容慕子淵看到她的情形呢?他先是驚喜,熱度卻一寸寸冷下來,最終變成一種深深的憂慮:「為什麼要來越國?」

程凌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就來了。」

他心中一暖,忍不住將她擁在懷裡:「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許是這樣的溫暖太強大了,她分明是來見他最後一面的,最終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 你會走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程凌成了將軍夫人,那一晚在鏡前,他看著慕子淵握著那把沉香木梳,仔細梳理著她的頭髮:「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他的神色有幾分迷離:「凌兒,若有天我離開你了,你會不會怪我?」

她抬頭看他的眼睛:「你逃不掉的,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找到你。」

窗外是花燈紗帳,喜字紅燭,倒映著這一雙璧人互相依偎的影子。

慕子淵很忙的,處處與朝堂中人擀旋。

程凌每晚提一盞琉璃箔珠燈在門前等他,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直到看到他向自己走來,才會心一笑迎上去。

她不再梳細細的辮子,而是將髮髻端莊地盤起來。明明什麼都沒變,卻好像什麼都變了,總覺得心裡有一個角落空空落落的。

在慕子淵不在的時候,她會獨自一人靠著窗檯看天空,想像那片廣袤的草原和飛舞的雄鷹,還有一個叫洛啟的人,他說在他等她回來。

將軍府如同深宮一般,精緻的亭台樓閣一眼就能望到底,所有人都對她畢恭畢敬,沒有人懂她的心事:「子淵,我們什麼時候去浪跡天涯?」

他放下手中的杯盞,輕嘆一聲:「快了,就快了。」但那樣的語氣,總不能讓人信服的。

程凌是一個叛國的公主,那些責任隨著歲月壓得她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近來她時常夢見晉國的事情,她騎著白馬,洛啟在身後策馬揚鞭,草原上開滿了格桑花。他們嬉笑著打鬧著,灑下一路歡聲笑語,她卻突然變了顏色,掏出一把短刀狠狠扎進他的心臟……

她倏然驚醒,身上被冷汗浸透了,穿著單衣就往外跑。

「凌兒,你怎麼了?」慕子淵拿了掛在架子上的狐皮大氅追上前去,外面雪花細細小小地落下,寒風逼人。

她卻絲毫沒有感到冷的樣子:「我背叛了國家,辜負了洛啟,子淵,在這世上,我真的只有你一個人了。」

在蕭索的寒風中,她流著淚一步步往後退:「可我總覺得你也會離開我的!你會走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小心——」慕子淵的話音未落,她一腳踩空,便順著欄杆跌入湖底,砸碎了湖面結的薄冰。

冷,刺骨的冷,她睜著眼睛緩慢下墜,看到的卻是草原的藍天,和潔白的羊群。

接著又聽到一聲落水的聲音,有人拖著她往上游去,彷彿冰冷海洋里最後的溫暖。

程凌睜開眼睛,看到慕子淵守在床邊。他像是病了,彎著腰咳嗽,臉色蒼白,直到看到她醒來,才長吁一口氣。

程凌知道,那天跳下水救她的人,一定是慕子淵,那樣冷的冬天,為了救自己,他連命都不要了。

她伸出一隻手和他十指相扣,什麼話都不需要說,就在這一派寂靜里,長久凝視。

【整整三年,他又騙了她】

戰報頻傳,連城的烽火燒紅了天際。洛啟率領的將士一路攻來,兵臨城下。

慕子淵在軍營里揮毫潑墨,制定了詳細的作戰策略,他的嘴角揚起一絲微笑,沖在座的各位點頭:「晉人雖強,卻只是逞一時匹夫之勇,按這套方案行事,定能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門外偷聽的程凌突然破門而入,慕子淵使了個眼色,議事的將領們便魚貫離開,他清了清嗓子:「凌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你能不能放過他?」程凌緊緊握住他的手:「我為了你背棄了我的國家,你說好了,也為我放棄這皇權相位,浪跡天涯。」

「我什麼都可以依你。」他抽出了雙手:「唯有這件事,不行。」

「可是為什麼?」程凌叫住就要離開的慕子淵。

慕子淵的身形頓了頓,雪花從門口撲來,揚起他的袍子,他的眼睛裡第一次透著死灰的色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他說了一句程凌聽不懂的話。有些事我一定要做,而你不必要懂。

程凌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咬牙將桌上的一紙書卷偷偷收入袖中,對不起子淵,當初你利用我取得了晉國的地圖,如今我也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洛啟哥哥去送死。

戰爭愈演愈烈,越國節節敗退,晉人好像算準了他們每一步作戰計劃,看似精心部署的安排,都像是自置死地。

洛啟包圍了城頭,兵戈之聲四起,鮮血揮灑,在肅殺的寒冬里,好像潑了墨的丹青寫意。

他將長刀刺入敵人的心臟,然後奮力拔出,沖著城頭大喊:「叫慕子淵出來,讓他放了阿凌!」

城樓上的慕子淵將茶盞摔在地上:「凌兒,是你將軍情暗地裡轉送給洛啟對不對?」

他看著程凌躲閃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慍怒:「你知不知道這一仗有多重要?」

「是,是重要。」程凌也被他勾起了火氣:「那你要我眼睜睜看著洛啟他們去死嗎?我想陪你四海為家,可你呢?你要的不過是這聲譽名望,榮華富貴!」

她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扭住了胳膊,冰冷的寒鋒抵在她的咽喉,他推著她慢慢走到城頭,聲音比漫天風雪還要冰冷:「晉公主程凌在此,誰敢妄動?」

程凌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覺得好可笑,她跟在他身邊三年,整整三年,她為他近乎付出了一切,可到頭來他卻用她的性命要挾晉人退兵。

他又騙了她,那些柔情蜜語是為了麻醉她的心,甚至他跳下冰河去救自己,也不過是因為她是他手中最後的王牌。

心好冷,風從袖口灌進她的身體,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洛啟咬了咬牙,一伸手,將長刀平舉在胸前,然後鏗然落地。

「不要……」程凌像是要把整個心肺都喊出來,她眼睜睜看著幾柄長劍刺入洛啟的身體,好像戳穿毫無生命的稻草人。

洛啟身上像刺蝟一樣扎著好幾把長劍,原來痛到極致,大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反而有一種麻木的快感。

他想起小時候和程凌一起賽馬的日子,他為她摘格桑花,別在她的耳後,多美呢,他們究竟是為什麼,一步步走到這個這個局面的?

他看著程凌的眼睛,她像在哭,他好想為她擦乾眼淚啊,但連這個簡單的動作也做不了。

洛啟仰天長笑,一滴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然後直直倒在雪地里,再沒有動彈。

【 愛或恨都難為,去留都狼狽】

程凌突然想起他對她說:「你可一定要記得回來,我們還在草原上跑馬論劍,一定贏你!」

廝殺聲,哭叫聲,吶喊聲,好像剎時間遠去了,程凌大喊著要衝向洛啟,卻被慕子淵牢牢控住,她用力咬在他的手背,滲出嫣紅的血跡,這才掙脫了他的懷抱。

他看著她,神色哀戚,分明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最終卻摳著喉嚨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程凌頭髮蓬亂,滿面淚痕,她像看一個怪物那樣看著慕子淵。

「我真是傻,竟然被同一個人,騙了兩次!我早該明白,從你教我下棋的時候就該明白,你是冷麵的棋手,而我呢?只是被你玩轉在手心裡的一顆棋子對不對!」

她引出袖子里匕首狠狠刺向他的心口,他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彷彿半截死木頭,可她怎麼樣都刺不下去,有些人,你一見到,就註定要輸一輩子。

手中匕首哐當落地,她雙手攥住他的衣領,眼睛彷彿兩顆蒙塵的珠子:「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對不對?下棋的人,怎麼會愛上自己的棋子呢?」

慕子淵低垂眼帘,想去碰她卻被她迅速地閃開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城樓下走去,似乎和他多呆一分鐘都覺得噁心。

這樣最好了,再也不用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不在她的身邊。

他望著城樓下綿延的戰場,箭雨飛揚,各色的旗幟倒下又豎起,士兵們踩著鮮血與屍體往上爬。

其實他也不過是這亂世里的一顆棋子罷了,棋子,又怎麼能愛上另一顆棋子呢?

他張開嘴無聲地笑了笑,輕聲說:「若我此生只能愛一人,你知道,那會是誰。」

程凌聽到了,沒有片刻停留。

程凌在冰天雪地里葬了洛啟,她立了一個小小的碑記,上面寫著:兄洛啟之墓。

曾陪伴她一起長大的最要好的夥伴,最終卻還是因她而死。

她在這個小小的墳堆前跪了好久,這天地之大,竟再也沒有一處她的容身之所。

愛或恨都難為,去留都狼狽,真不過一場春秋大夢。

她冷冷一笑,大雪鵝毛般落下,她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這場大雪悄無聲息地埋葬。

程凌不知道的是,一場驚天大局,自此才算是拉開了序幕。

【珍瓏棋局,死間計劃】

慕子淵在下棋,他盡量凝神聚氣,使自己的心神安定下來。和洛啟的戰爭最終是他取得了勝利,越王大喜,一慣深居簡出的他竟然破格准許了慕子淵的覲見。

門外傳來通報,慕子淵這才放下棋子,用手帕擦了擦雙手,仰首進殿面聖,他面無表情,眼睛彷彿一汪幽深的泉水,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殿恢弘雄偉,金碧輝煌。越王看著半跪著的慕子淵眯起狐狸般的眼睛,「聽說你也曾是晉國人,從小卻在越國長大,多虧了越國對你的栽培,才讓你能稱王拜相,可你別忘記,你今天的地位榮華,都是誰賜給你的。」

「聖上大恩,沒齒難忘。」慕子淵的嘴角斜挑著上揚,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他猝然抬眼,一躍而起,袖中的長劍如同毒蛇一般向越王襲去,大蓬的鮮血噴涌而出,彷彿古老傳說裡帶著腥氣的圖騰。

「護……護駕!」旁邊的太監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御前侍衛這才包圍了小小的殿堂。

周圍的人潮水般湧來,慕子淵揮舞著長劍,血雨拼殺,每走一步都要流血,儘管傷痕纍纍,仍是一步步堅定地往門外走去。

此時的慕子淵猶如一條惡龍,無數侍衛的屍體橫陳在殿上,一個侍衛將長矛戳中了他的膝蓋,他揮劍斬斷對方的咽喉,然後,拖著這條腿往外走。

越來越多的長矛刺中他,他跪在地上,身上掛滿了血窟窿,卻仍是睜圓了眼睛,拼著一口氣往門口爬去,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照道理他早該死去了,難道他真的是殺不死的怪物?

侍衛們一時面面相覷,不敢動他,他又往前爬了幾步,頭終於垂了下去,手緊緊攥著懷裡的什麼東西,笑著閉上了眼睛。

是用盡了全部力量的人生啊!

大膽的侍衛上前檢查他的屍體,他一直緊緊攥著的,竟然只是一把普通的沉香木梳,浸透了他的鮮血。

沒有人會知道,他那樣不要命地往前爬,不過是因為在門外看到了一個女子虛幻的側影。

甚至連程凌也不知道,早在她認識他以前,他就已經見過她了。

那時他住在晉國的邊境,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個小家庭,卻因為越人的鐵蹄化為烏有。全家人都被殺死了,他從娘親的屍體底下爬出來,告訴自己一定要報仇,哪怕報完仇就死掉。

慕子淵後來由於機緣巧合被可汗收留了,知道了他的情況,把他送往越國,做一顆潛伏的棋子,以「殺越王」為目的收官。

之前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過是為了贏得越王的信任,包括洛啟之死也是計算在內的,不過是為了得到一個刺殺他的機會。

在啟動這個「死間計劃」之前,慕子淵偶然碰到了可汗的小女兒,他將他母親的木梳贈給她,對她說:「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你以後讓你夫君用這把梳子為你梳頭,一輩子都會幸福和樂。」

這人世平凡的溫暖於他而言是不可得了,但至少,可以把這份溫暖傳遞下去。

他踏上了前往越國的馬車,卻深深記住了小女孩開心的笑靨。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程凌在茶館裡聽說了慕子淵的死訊,好像被一雙大手捏緊了心臟,流出猩紅色的汁液。她這才從那些隻言片語里拼湊出零星的真相。

難怪他明明竊取了地圖,奇襲計劃卻還是被洛啟擊敗;難怪他一定要打贏與洛啟的這一仗,以取得越王絕對的信任;難怪他的眉眼裡總透著陰翳,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看清了結局。

很早之前他就曾隨意落子淡淡對她說:「這招叫做自添滿,自殺一大塊以解放全局。」

他過這一生,不過是為了赴一個必死之約。

謊言落地生根,枝蔓陳雜,卻獨獨避開她身旁一寸。只可惜她明白的,這樣遲。

後來她一個人去了亂葬崗,翻了幾天幾夜才找到他的屍體。她將那具潰爛不堪的屍體火化了,剩下的骨灰裝進一個小瓷瓶里,掛在脖子上。

她帶著那個瓷瓶走遍了九州八荒,旁人都以為她瘋了,因為她總是一個人低頭自言自語,言笑晏晏。

再後來,越國大亂,黨派紛爭四起,晉國藉此機會一舉吞併了越國。

可汗與慕子淵布下的棋局終於收官,而她仍是孤身一人浪跡天涯,去看江南最熱鬧的燈市,南國的花和極東的海。

她曾對他說:「那我會去找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可如今呢?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慕子淵,我找不到你啊。

在紛亂的十里桃花林里,她像是又看到了慕子淵清俊的面容,他笑著對她說「若我此生只能愛一人,你知道,那會是誰。」

藝小創的聽說鋪子,等你來聽故事說故事!


推薦閱讀:

TAG:小說 | 愛情 | 計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