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說

中國人一生中講的最多的字是什麼?未必不是「吃」字。因為逢人打招呼總得問:「吃了么?」這可謂是人生第一緊要的事。吃、喝、拉、撒、睡,「吃」排第一,但凡動物,莫不如此。「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人的吃,首先也是為活命,這是本能。儒家經典《十三經》中的「食」字有一千個,在上下五千年的文明中,中國人的「食」到底有怎樣的不同?

節制第一

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食,「一米也」。三個字起碼告訴後人兩件事:(人)食的是米,即主要的食物是五穀雜糧——米飯,不是肉,也不是菜;其次,是「一米」,而不是十米、百米、千米,有點兒「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意思。若按生物本能,像豺狼虎豹,逮到獵物就飽餐一頓,大吃一次可以挨過數天不再進食,因為它們不知下頓何時才有著落,大概沒有哪種動物自覺有意識地只吃「七八分飽」吧。《周易·頤卦》:「君子慎言語,節飲食(慎,讀音同「審」;節,同「戒」)。」人不是「吃飽為止」——吃到再也吃不下才停,不是「無定時」的禽獸的吞咽,而有一種人的「文明」的「吃相」。「告子曰: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這句話再精準一點:「食、色,生物之本性也。」倘若不注意這點,人就也做出和動物沒有差別的事來。「吃飽為止」是動物「本性」,「未飽先止」(《東坡志林》)才是人的高明。在「食色之性」前加一「節」字,就是有規矩、法度,別具人格與文明的「食」了。

在人的基本慾望中,「食慾」最要緊,因為關乎生存。所以古聖先賢稱「民以食為天」(《漢書·酈食其傳》)。回過頭想,所有生物的吃喝拉撒睡裡邊,也只有「吃」是最體現人的「高明」的。半天不吃就要餓,動物在餓的時候可就凶相畢露真變得「惡」了。一到開始吃的時候,感覺最美好,所以世間最美的字就是「美」,也和「羊」有關。但「欲不可從(縱)」(《禮記·曲禮上》),先賢告訴後人要節制。飲食對於人已不再是蠻荒時代吃了上頓沒下頓、關係你死我活的事了,祖先的經驗是:吃得越飽,對身體的生長越不利。自古,中國的食、醫相通,動物吃喝為活命,所以吃飽為止(即使這樣,它們也只有在飢餓時才開始覓食);人的飲食為滋養生命(簡稱「養生」),故而只須吃七八分飽、未飽先止,這未必不是樸素的上古醫學經驗的總結與肇始。當把生命中重中之重的「食」認識、把握清楚後,自然影響到人的生存之後的其它次要活動,比如說話,以至於後來的萬千種文化。

「節制」就是「為而不盡」,就是「七八分」。在食,就是只吃「八分飽」、未飽先止,利腸胃,助養生;在色,就是男女有節,秩序井然;在倫理,就成中庸中和、無過無不及之禮;在後世的文藝,就成含蓄和欲揚先抑的韻味……可以說中國人的文明和精神,都從「食」的「節制」上來。為什麼服(中)葯期間強調「忌口」,就是用強制的「節飲食」來療疾祛病,使歸於中和之體。如果能在平時就節制,自然就少病長生,也才有《頤卦》中做「君子」的潛力。

教養第二

《詩經·小雅》:「飲之食之,教之誨之。」這又告訴後人兩件事:古人早已知道「教」、「誨」是和飲食並列的最要緊的事;其次,飲食本身是有教誨之用。僅從這八個字上,就知道人的飲食別具高格,人的文明早已經開始。

吃飯這麼尋常的事,教誨什麼呢?「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禮記·禮運》)「禮」就這麼誕生了。中國稱「禮儀之邦」,從何而來?飲食上來。繁體字「禮」中的「豆」字,就是種食器。《尚書·周書》記載:「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教什麼?節制之禮——人的倫理。所以中華文明的精粹《十三經》中,「食」字出現了一千次。傳承數千年的民族精神竟與日常飲食如此息息相關,足見得「大道至簡」。

如何以「食」教民呢?譬如這些:「養小兒之法,第一在節其乳食。」(《育嬰提要說》)這是對母親以及母親對生命之初的教導:生命之法,第一在節食;「八年,出入門戶及即席飲食,必後長者,始教之讓。」(《禮記·內則》)這是用日常飲食教導兒童謙讓之禮,作道德的發矇,後代還有「孔融讓梨」的典故;「歲終,則稽其醫事,以制其食。」這是直接用「制其食」來考察醫士失職與否。一切職業全都以「制其食」考察,「節飲食」非但用來教民禮儀,還用來治理國家,故稱「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所以在中國,一切人事莫不由飲食上找到根源。祖先那樣重視飲食之道,正是洞悉根本,發揚民族的聰明、智慧。《大學》開篇即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止於至善」四字,未嘗不可作「節止於七八分飽」解。「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以哉!」(《論語·陽貨》)人能中正節制,因為有聰明的「知止之心」。終日飽腹,「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後漢書·邊韶傳》),心無思想,只念下頓,此種人生可不是一「難」么?

「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孟子·滕文公上》)道和禮只通過日常間「飲食必後長者」的教導就能在兒童的思想中養成,中國的教育就是這樣學禮為先、知食為先。而「民以食為天」,知禮之民以食為本,《禮記·郊特牲》:「凡飲,養陽氣也。凡食,養陰氣也」;《論語·鄉黨》:「食不語,寢不言。」飲食的教養身、心並舉,從襁褓、孩提及至君子、耄耋,無不學習其中,受益終生。「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論語·學而》)言多必失,食多必傷,傷身致疾,傷禮失德。孝、悌、忠、信,溫、良、恭、儉、讓,都無不以飲食來教養。

知味第三

飲食即是人生大道,對中國人既非只為果腹與活命,則除教養以外,飲食有否本來的旨趣呢?若無本來的旨趣,則飲食不就成了毫無切身體驗的儀式了么?禮儀本來是人倫之理,這樣豈非絕了人慾么?非也!飲食之禮,亦有至樂——嘗滋味。但是這個「樂」是有條件的:「知味」才能得「樂」。現代人常說「品味人生」,不是要「吃」人生,而是嘗人生的「滋味」。谷有谷味,麥有麥味,肉有肉味,菜有菜味,食物的滋味究竟有多美?

味,《說文》:「滋味也。」——金辛、木酸、水咸、火苦、土甘;未,《說文》:「味也。六月,滋味也。六月,百果滋味已具,五行木老於未,象木重枝葉之形。」農曆六月是一年中萬物最繁盛的時期,植物茂盛,動物活躍,可說「無美不備」。祖先看到六月滋生的「品物流形」(《易·乾卦》)美不勝收,逐漸地將之與進食的感受聯繫起來,這是自然的聯想,因為唯有六月大自然的「滋味」可以和飲食之美相似。所以「滋味」二字,不但是人對飲食的美感,也是萬物滋盛的濃縮。《黃帝內經》記載:「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人食谷、肉、蔬、果,就接納了天地的生生之氣,人在飲食的同時嘗「味」,把飲食的美感叫做「味」,也就是在歌頌「六月滋味」、詠唱品物流形的「滋味」——即人與自然的「通感」,這不是「天人相應」、「天人合一」么?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禮記·中庸》)這並非講人的味覺有問題,「味」是萬物本來就有的,有千萬種不同(只是先賢聰明,把萬物的味歸總為辛、酸、咸、苦、甘「五味」,以利於「知味」、「得樂」)。物有「味」而人有「覺」,何故言「鮮能知味」呢?「孟子曰:飢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孟子·盡心上》)心不正,故而不得飲食之正。對饑渴者而言,食物的「味」是次要的,充饑解渴之物必定是甘美的,彼時的甘美卻未必是物的本味,而是「心」花的怒放。

《禮記·少儀》:「問品味曰:子亟食於某乎?」「亟食」或者為果腹充饑,或者因食慾忒大,內心先已失了節制,準備、打算著「放開了」吃、「海」吃、猛吃。因為內心的食慾強烈,那就必定嘗不到真味。假如美食大賽的評委是先餓了三天的,還能指望他公正品評嗎?《大學》言:「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人「鮮能正心」,故而就「鮮能知味」。不能「正心」,就非但食而不能知其味,更失了「教養」,越發遠離中國人的飲食之道了。

飲食的滋味美,重要在於食者的心,要先持著端正、中正、中和之心,來對待將入口的「品物流形」。「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孟子·離婁下》)愛敬飲食,不能私底想著「霸佔」、「獨吞」,還未開席,心就先有了貪戾的念頭,恨不能連盤碟都要吃下。這樣豺狼虎豹的氣勢哪還能專心正心於滋味、又得食物的「正味」呢?況且,好飯好菜,第一口是上味,第二口是次味,第三口再次,第四、第五依序而次之。人間之事,秉心中正之理,莫不同此。所以,心正,才知味正不正。人(生)貴知(品)味,心正了才能定性,定性而能靜氣(所謂「平心靜氣」),靜氣才能專註(所謂「屏氣凝神」),專註才能思辯,思辨才能分別「五味」,分別後才知味之偏正,才知萬物之味、清正為上,才算得天人合一,能入味(未)境、高境、妙境、化境……

《說文》解「未」為「六月滋味」,可知「味」是有時節的,有四季、四時的節制。「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禮記·禮運》)從「六月之味」,進而知四季之味、四時之味。如夏季羊肉、冬日西瓜,都屬「不當時令」;早食生冷,晚食宵夜,便「不和四時」。時令不正,飲食無度,於身心百害無益,所以「知味」還須「識時」,識時必先「適時」——一切骨、肉、蔬、果,都以順應自然、適時生長為其之「正」。

要知物性「可食」與「不可食」。大抵可食之物,都是自有生長、自然「滋味」,本身是有受天地之氣而初生、生長、成熟的生機的,這或者叫「以生養生」。當下,還須知曉食物的本來期限,過時、過期,或用化學的手段(如反式脂肪酸、氫化植物油、防腐劑等等)人為延期,要審戒勿食。以「天生」的谷、肉、蔬、果為上,現代食品工業的產品雖也有「味」,甚至有異於天生尋常的「美味」,其實是大失中正、庸和。因食品工業本身,就是人「過度的食慾」——無節、失正的內心驅使養成,心不正,能有「正味」嗎?工業化的食品,只教人越食越忘真味,越食越忘節制,越食越遠養生,越食越遠天、地、人的道禮。

至於烹飪,更以不擾本味、清和為上。六月「滋」而有「味」,「滋」者,「自」也——「自滋生」之為「味」。所謂「品物流形」,一物有一物的品質、流形,何必濃油赤醬、煎炒忒過,費時忒多。況乎西子總宜淡妝素抹,哪個大家閨秀又屑於濃脂厚粉呢?好不輕薄!所謂「五味」調和的中國飲食,是以古代醫理為宗,寓醫於食,真正地以食「養」人。調料、添劑,皆擾清正,對濃、厚、偏、烈、甘脂之味,總需心持端正,知其當止,不可貪戾。《論語·鄉黨》記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不多」二字,正是中庸的品德。

「夫入食如養禮」(《禮記·內則》)養「人禮」,也養「物禮」,這才能真正體會飲食帶來的身心之「樂」。「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食饗之禮,非致味也」(《禮記·樂記》)清和之味養禮,濃偏之味壞禮;清和之味養生,濃偏之味殺生。調和者知味,知味者和樂。在食飲間調身、養心,以節制中和修身、正德,則每日三餐,每月三十天,每年三百六十五日,人生數十年,自能一日有一日的長進,一日有一日的康健。如「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世間公正如此:富貴之屋多孱弱之體,貧賤之家多健壯之身。富人不貴(食)禮,富食而傷身,正是「屋貴人病賤」;貧人簡餐少味,陋食而身強,正是「屋貧人富貴」。世間能「知味」、得「食」之樂的人,未必是那「飽食終日」的富貴家。自持一品清正的「人心之味」,才能與天地調和,進而知天地生生之理,法天地生生不息。「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禮記·禮器》)草民「一食」,與天子何異?

「品物流形」,莫不有「味」。人與萬物同為天地生養,真正「知味」者,必定「自成一味」。

雜說第四

一國的飲食,養一國的人性、禮教、文明。假若從高空中,俯見東方一群人用竹筷進食,見西方另一群人用刀叉進食,其禮不同可知。竹筷——助(箸)食之柔木;刀叉,鋒利之強器。飲食之間,旦夕不忘,便是東、西間人事的不同。

食,《說文》:「一米也。」和,《說文》:「相應也。從口禾聲。」米,《說文》:「栗食也,象禾實之形。」可見,從文字創生開始,中國的「食」與「和」就有著最根本的「相應」。食,「一米也」,「醫米也」——一米當醫:醫人之身,養人之生,亦修人之禮,養人之德……

「食」本不必說、不可說,強為之說,乃終以「和」。

(原載於《中華文化畫報》201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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