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一把油紙傘,打江南走過
撰文:余婷婷
西子湖畔,細雨霏霏,斷橋邊,紙傘為媒,白蛇傳的故事,世人至今念念不忘。同樣是煙雨江南,詩人戴望舒,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寂寥雨巷裡,渴望逢著一位,丁香一樣的姑娘。因著這柔腸百轉的情意,一把油紙傘,和杭州這座城市的印象重疊,沉澱出一條獨特的文化軌跡,讓人回味、沉吟,以致難以忘懷。
餘杭舊時便是杭州的稱謂,紙傘在民間,有逾千年使用的歷史,是尋常百姓家常見的器物。在綺麗傳說與溫婉的宋詞交疊里,油紙傘和西湖的柔波柳影一道,溫柔了杭州城。
上世紀60年代,在工業制傘的衝擊之下,油紙傘和所有的手工藝一樣,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直到十年前,一位山中的老人出現,餘杭油紙傘重新逐漸煥發生機。
這是一個手工藝新生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26歲時尚青年與74歲老人之間,近40年堅持與探索的匠人故事,更是一個叩問傳統未來在的故事。
● 一把油紙傘,40年情意結
杭州,是為雨而生的。杭州的雨下得輕盈,雨絲密密的斜織著,空靈、輕柔又寧靜,房屋、遠山以及煙樹,都朦朧起來。
漫山翠竹是紙傘傘骨的原料(圖|余婷婷)
時值深秋,西湖邊的群嵐已有疊彩的景緻。乘車出城,沿著天目山的山脈一路向西四五十公里,過了瓶窯鎮,城市景觀逐漸淡出後視鏡,兩邊只剩下山巒綿延,西塢村就快到了。從小路轉入山中,行三五百米,周圍立即寧靜下來,漫山遍野的翠竹,掩映著點點村舍,偶爾幾聲鳥鳴,襯得蒼山愈發的清幽。餘杭、臨平、富陽一帶,盛產竹子,竹業繁榮,也是杭州油紙傘的誕生之地。
走到水泥路的盡頭,紙傘之家——餘杭油紙傘傳承展示基地就到了。所謂傳承基地,其實只是一棟兩層的民宅。斑駁的牆體顯示已經有些年歲了,這是餘杭油紙傘的傳承人劉有泉的老宅子。眼前的老人家清瘦但精神矍鑠,記者敲門之前,他正準備上山砍柴,很難想像,他已經74歲了。
「小時候用過的,是好東西,不能丟。」說起油紙傘,老人家滔滔不絕。劉有泉沒有想過,十年前一個簡單的舉動,促成了一門古老手藝的新生。
自春秋時期魯班之妻雲氏「劈竹為條,蒙以獸皮,收攏如棍,張開如蓋」發明傘的傳說,及至東漢蔡倫發明造紙術,到北魏時「魏人以竹碎分,並油紙造成傘」,油紙傘在中國的尋常百姓生活中,使用已有千年之久。
追溯油紙傘的淵源,史料也常常落入煙雨江南。據記載,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董文遠九房開設杭州最早的油紙傘店。當時有漁船傘、文明傘、大紅傘等多個品種,制傘工序分工明確,作坊裏手藝人各司其職。傘在中國文化里,也衍生出了許多美好的寓意,傘面圓寓意團圓,竹柄寓意節節高升,一把傘撐出頭上的一片天空。
在劉有泉的記憶里,油紙傘小時候家家使用,生活儉樸的人家,一把傘修修補補,能用上好多年。上世紀60年代開始,受工業傘的衝擊,餘杭油紙傘幾乎絕跡,老藝人紛紛轉行。
隱於深山的紙傘之家(圖|余婷婷)
2006年12月,在餘杭區政府組織的一次老幹部座談會上,時年64,已經「無業一身輕」的劉有泉,提出復興油紙傘製作工藝的想法,得到了與會人員的肯定。12月7日,《城鄉導報》頭版報道了《尋找制傘師傅恢復「餘杭紙傘」》。12天後,散落在各地的制傘手藝人,尋著報道找了過來。劉有泉騰出自己的祖屋,作為制傘的作坊。
事實上,劉有泉的油紙傘夢,已經藏了近30年。1982年,他動了復興油紙傘的念頭,「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不能就這樣失傳了。」他一聲不響,獨自跑去富陽找到制傘手藝人,買了一百把傘骨。據他回憶,當時廠里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不過數十元,那一百把傘骨,花去了他100多元。
劉有泉讀過初中,當時在村裡算「文化人」。1982年適逢改革開放,浙江鄉村普遍興辦工廠,他被選作塗料廠的廠長,一百把傘骨只能被放進雜物的倉庫——這一耽擱就是24年。
戴著老花鏡,滿頭銀髮,劉有泉回憶起這一生。做過木匠,刷過塗料,辦過七八個鄉鎮工廠,親歷了改革開放之後,長三角的經濟發展歷程。不知為何,對油紙傘這門老手藝情有獨鍾。2006年,作坊里共有5位老人,年齡加起來超過300歲,從劈竹子、熬桐油開始,一點一滴打撈記憶里的那些工序。2007年,餘杭油紙傘被納入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老匠人講述紙傘執念(圖|余婷婷)
隨後的幾年,幾位老手藝人在村裡收徒傳藝,只是徒弟的平均年齡都在50以上。儘管如此,餘杭紙傘仍在這深山的村子裡安靜的延續著。劉有泉心裡其實不無擔憂,如果沒有接班人,紙傘也難逃失傳的命運。
2015年,劉有泉的孫子劉偉學從杭州師範大學畢業,為了「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個90後,辭去了工作,回到西塢村,跟著爺爺做油紙傘。26歲的時尚青年與74歲的鶴髮老人,因為一把油紙傘而彌合了代溝。劉偉學告訴記者,父母總希望孩子有穩定的工作,開始做傘時,家裡人並不很支持。但是劉有泉卻對孫子的選擇很驕傲。
● 90後手藝人,傳統與現代的碰撞
餘杭紙傘製作工序很講究,完整的算起來,有72道。冬天的竹子韌性足,是上等的材料。餘杭紙傘堅固耐用,與選材密不可分,只有六年以上的毛竹才適合做傘骨。砍下竹子之後,鋸成大小合規的竹筒,用定製的刮刀「刮青」,直至滑溜光凈,劈開做傘骨,而這只是準備工作。一根竹筒要被劈成50根左右的傘骨,再由經驗老道的師傅鋸槽、打眼、穿傘和倒骨等工序。經歷這麼一番折騰,傘骨才算完成。
接下來是糊傘。傳統的餘杭紙傘選用上好桃花紙作為傘面,通過浸入柿子漆,一張張黏貼在傘骨上,而剛黏好的紙傘不能直接在太陽底下曬,要在室內吊起來陰乾。等傘干透了,就輪到畫傘和上桐油漆等工序了,桐油和清油一層層均勻地刷在上面。一把油紙傘從選竹到上油,純手工要10到15天。
和所有的手工藝一樣,每一道工序都有它的路數和秘密。以製作傘骨為例,竹子並非直的,穿傘的手法不對,就可能合不上;傳統的桐油要自己熬,配料的比例全靠手藝人拿捏,依靠空氣的濕度調整火候……劉偉學花了一年,才逐漸摸清楚製作傘的工序,紙傘技藝一直以來都是靠師徒之間言傳身教,學徒須3年方可出師。
傘骨製作
上色
裱糊傘面 (圖|余婷婷)
對於劉偉學而言,困擾他的除了如何做出一把好傘之外,還有如何讓餘杭油紙傘能體面的活下去的問題。他拾起一把正在陰乾的傘,傘面上是噴繪的動漫人物。這是他們和一家互聯網公司合作開發的周邊產品。「傳統的傘面繪畫,主要為山水畫或者滿滿花鳥魚蟲圖案,不一定符合現代人的審美,使用起來和服飾、環境不協調,那樣一把油紙傘只能止步於工藝品。」劉偉學說。
在傘面上,他大量嘗試簡單的線條、幾何圖案、純色。劉偉學的後備箱里,放著一把自己日常使用的油紙傘,傘面是赭紅色,傘柄是一秤桿。「類似於赭紅色、藏藍、黑色等色調,即使日常使用也沒有違和感。」他甚至考慮,在傘柄上融入皮套、銅片包邊等元素。
工作室內,劉偉學指著一疊紙告訴記者,傳統的餘杭紙傘,使用富陽所產的桃花紙,紙張很薄透,現在他採用的是桑皮紙,紙張韌性足,中間可見清晰的纖維結構,製成傘面後,在光下,可以看到獨特的不規則紋理。工作室內光線昏暗,但仍可見一些製作好的傘柄光澤鮮艷。劉偉學解釋稱,這些傘柄採用了「竹笛」的製作工藝,刷上了一種獨特的清漆。此外,他認為當下年輕人,並不喜歡桐油的味道,傳統油紙傘的桐油味卻經久不散。在幾經實驗之後,他採用了木蠟油。
新一代匠人的創新嘗試(圖|余婷婷)
劉偉學給餘杭油紙傘註冊了一個品牌——「人間品」,意寓人間美好而平凡的物品。在主頁上有一行字:「研究傳統與現代的結合。」他試圖對古老的油紙傘進行現代化的改良、引入時尚元素、進行全新的文化詮釋……
儘管每一次改造,都遭遇老手藝人的質疑,但「要讓油紙傘,能回到平常人的日常生活,這才是復興傳統手工藝的應有之道。」劉偉學說。
● 在回歸日常中新生
年輕的設計師張雷,在藝術圈有自己的辨識度。2011年4月,「餘杭紙傘的未來」亮相米蘭設計周。在米蘭展上,他堅持中國傳統文化再生設計理念,讓人們驚艷地發現了「缺席」已久的中國設計。脫胎於餘杭紙傘工藝,一把變化的新紙傘「沿」出世。設計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將「紅點至尊獎」收入囊中,而這一獎項每年全球只頒出三例。
2009年,於藝術之路上尋尋覓覓的張雷,在西塢村,遇到餘杭紙傘的手藝人房金泉。年屆七旬的老人,就是三年前受劉有泉邀約而來的手藝人之一。做傘,是房金泉祖輩傳下來的手藝。房金泉的父親是紹興橋嶴村人,12歲開始學做傘。抗日戰爭時,父親逃難到杭州,在賣魚橋開過作坊,傘骨製作是房家絕活。在張雷的眼中,餘杭紙傘的72道工序,每一道里都有「道法自然」的啟示。2010年底到2011年初,他來到西塢村與餘杭紙傘師傅一起工作了兩個月。他們對製作紙傘的每道工序進行了拆解,在傳統的手工藝里,汲取可用於當下設計的工藝、材料和靈感。
傘骨張合,匠心之手(圖|余婷婷)
2014年,張雷在米蘭設計周上,策划了一次名為「融·絲——從西湖到米蘭」的展覽,驚艷了世界。展覽的主題,是叩問傳統的未來。在尋找中國傳統手工藝與當代藝術設計的道路上,張雷漸行漸遠,也日益篤定。
張雷之後,陸續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設計師,前來探訪,讓這個深山中的小村子,一時名聲大噪。在這些碰撞與交流中,劉偉學也逐漸摸索出他心中餘杭紙傘的方向。餘杭紙傘,已經開始高調的出現在設計師的素材甚至店鋪里。今年巴黎Maison Objet家居裝飾博覽會上,一把三米大的油紙傘令人驚艷,參展的10把傘被全部被訂走。
西塢村離徑山不遠,近年來山中民宿如雨後春筍。民宿通常以設計感、獨特的品味與文化內涵著稱,與餘杭油紙傘的理念想通。如今,來自周邊民宿的訂單日益增多,劉偉學還試著將《秘密花園》的填色遊戲嫁接到油紙傘上,作為民宿的體驗項目。
杭州,作為旅遊文化名城,油紙傘早已進入旅遊衍生品開發的之列。杭州市政府也一直在探索油紙傘及其他手工藝的活態保護的方式。
拱宸橋西側,有一處老廠房改造的博物館——中國傘博物館。館中生動的展示了煙雨江南衍生出的獨特傘文化,傘的審美、傘的詩意和傘的象徵意蘊伴隨這歷史發展的車輪,碾壓出一道獨特的文化軌跡。
傘博物館旁,有一處手工藝活態展示館,如果運氣好,能碰上分水油紙傘的第七代傳人余萬倫現場傳藝。分水油紙傘,也就是四川的瀘州油紙傘,與餘杭紙傘的製作技藝大同小異。5年前,余萬倫和妻子來到杭州。一盞明燈,一根傘骨,一把綵線,開始了油紙傘的傳承和推廣。
現在他們在杭州有兩個店,分別位於杭州工藝美術博物館和手工藝活態館,展示油紙傘製作的所有工藝。今年G20峰會期間,記者團和土耳其總統夫人阿米娜·埃爾多安曾攜女兒、國家使者等先後來到杭州手工藝活態館。阿米娜·埃爾多安夫人對油紙傘製作工藝十分感興趣,她不僅詢問了具體的製作工藝,現場觀看了制傘,還收到了一份油紙傘禮品。
與劉偉學大刀闊斧的創新不同,在80後的余萬倫的心中,傳統油紙傘本身已經足夠美,只是待人去識得。他制傘,每道工序都堅持古法,傘骨如何選材,桐油如何熬制,傘上意境悠遠的山水畫……都維持著千百年前的模樣,每一把傘,都是從宋詞的綺麗里走出來的伊人。
劉偉學尊稱余萬倫為「老師」,在他看來,儘管路徑不同,但他們的出發點殊途同歸——讓紙傘新生。
傘骨錚錚,桃花箋上無限風光,燭火下一遍遍烘烤,餘杭紙傘,重又在老師傅們的手裡復活。時代在快速更迭,舊的事物被快速拋棄,保護與繼承,重生與裂變之中,這些年輕人在一遍遍叩問,執著於問出一個傳統的未來。就是這樣的,你要堅持走下去,熬過漫長的枯寂,才終能得到它,所謂匠人精神,亦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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