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鍾雄覺得自己要紅了

被綁架那天晚上,胡鍾雄夢到了螃蟹。他是在凌晨5時36分醒來的,醒來後發現自己的眼睛被人蒙上了一塊黑布,嘴巴也被一塊味道奇怪的抹布堵住了,手腳就更不用說了——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綁得嚴嚴實實的,背後是一根冰涼的石柱。如果此時鐘雄從上方看自己,他將會看到自己雙手雙腳以「背靠背擁抱」的方式抱著柱子,跪坐在地上。鍾雄試圖發出叫聲,但口水從嘴角流出來,聲音完全被堵住,變成了「唔唔」的怪聲。這時候,鍾雄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處於現實中,所以他還在想著昨晚那個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螃蟹,被縛住了手腳,放在冰箱里,頭上蓋著一塊濕布,冰箱外正有一鍋沸騰的熱水在等著他。

南國春天獨特的潮濕氣味,隨著黎明前氣溫的上升直竄鍾雄的鼻子。鍾雄確信自己聞到了鐵鏽的味道,又覺得那可能是血;疼痛從他的右肩上傳來,一路經過他的脖子、腮幫、右臉直到太陽穴上方;他似乎聽見窗外二聲杜鵑不停地叫著:「布穀布穀。」

直到此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場夢,他動了動身子——果然動彈不得。他試著挪動自己的右手手指,摸摸自己的左手,上下掙扎。但他很快明白,這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他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就像一隻待蒸的螃蟹。這個時候他感覺到有點兒口渴。他想試著用舌頭將嘴裡塞著的那塊布頂出來。這次奏效了:在他的努力下,破布有鬆動的跡象,雖然舌頭很酸。接著,他又不停地點頭,試圖讓脖子夾住布的一角,結果甩的幅度太大,後腦勺「砰」一聲撞在了柱子。他疼得眼冒金星。

不過這麼一撞,他的脖子倒是夾住了破布。下來就好辦了,他慢慢地抬頭,加上舌頭使出了最後一絲力氣,破布終於如願以償地從自己嘴巴里離開。他趕緊喘了幾口氣。呼吸的瞬間,他意識到眼睛上罩著的黑布也有點脫落。於是他又如法炮製,上下點頭,再拚命來回搖頭,但這個時候一隻粗糙的大手拂過他耳邊,將黑布擺正,又好像是不放心似的,將黑布再次繫緊。

緊接著,一絲鋒利的涼意划過了鍾雄的臉。

鍾雄馬上就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他的臉在發燒。他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巨大的恐懼壓住了,想呼救,卻一點聲音也擠不出來。對方用一種硬邦邦的聲音說道:「老實點」,那聲音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洞穴里發出來的。可能過了兩個小時,或者一秒不到,鍾雄終於顫抖著從聲帶里擠出了幾個字:

「我......我腳麻。」

說完這句話,鍾雄突然覺得輕鬆了不少。

胡鍾雄,今年30歲,單身,工作是銷售。小時候,他住在一個海邊小鎮上。鍾雄的母親早逝,父親是船員,在他很小的時候出了海,再也沒有回來。他還記得父親經常帶他去海邊,望著燈塔,吹著冷風,跟他講海上的一切:多變的氣候、海市蜃樓、水手們的亂倫、連續幾天看不到陸地的恐懼。他們在海邊一起捉沙蟹,沙蟹躲在沙子里,要挖得很深才能挖到,一見到光,它們就迅速地、橫著四散逃離。父親也是這樣逃離了他們母子。很久以後,他聽說父親死於一場海難,那個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海邊小鎮。後來他讀書、考上大學,遠遠離開了海邊。

鍾雄想起被綁架的昨天晚上,他發現一切正常。昨晚8點多,他下了班,回到家,洗了個澡,打開電視看了一會體育節目,又喝了瓶啤酒,11點多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爬上床就睡著了。相當平常的一天。沒有任何起色的一天。令人絕望的、枯燥乏味的一天。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應該在第二天早上7時手機鬧鐘響起前醒來,將鬧鐘摁掉,再睡十分鐘,然後爬起來洗漱、穿衣服,在去上班的路上買兩個包子當早餐,匆匆跑過,搭上早上七點半的公交車,開始新的、依舊沒有任何起色的一天。

他覺得自己昨晚並沒有睡著。他在被窩裡輾轉,又爬起來繼續喝啤酒;喝完了他又下樓,到便利店繼續買酒喝。後來他坐在人民廣場,聽一個流浪歌手唱歌。聽了很久,他突然覺得很沒意思,於是他扔了一個硬幣到琴盒裡,硬幣在琴盒裡發出噹啷一聲悶響。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還有被綁架的價值。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是手機:分期付款買來的。錢包里剩下不到一百塊錢,銀行卡里也僅僅不到三百塊。手機通訊錄上全是客戶或者同事:估計沒人會願意為了他付贖金。如果他今天不去上班,最壞的結果也只是被炒魷魚——連賠償金都拿不到。

要說昨晚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他做了個夢。他很少做夢。他夢見了螃蟹。那麼多的螃蟹。他夢到自己天還沒亮就來到海邊,螃蟹們躲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個沙洞。他往沙子里挖,很快螃蟹就從沙子里橫著逃出來。那麼多的螃蟹——簡直就跟海水一樣多。他捉住它們,就像自己的童年時在海邊乾的那樣,他把他們塞在一個塑料可樂瓶里。他看到它們在塑料瓶里掙扎,彼此撕咬,相互用鉗子威脅對方。他哈哈大笑。他在螃蟹的海洋里暢遊,身上掛滿了螃蟹。他在夢裡聞到了拖鞋發出的塑料味、沙子的鹹味還有海風的腥味。他在夢裡想著,如果這個時候來了一艘漁船該多好啊。他抓了那麼多的螃蟹,一定可以賣個大價錢。

而他自己肯定賣不出什麼大價錢。他鎮定了下來。他覺得這一切很荒謬。這場綁架一定有什麼誤會。他沉默著。他聽見有兩個不同的腳步聲,一直在一個密封空間里回蕩,噠噠噠噠,那聲音就像野山羊踏在水泥地板上的聲音。他聽到夢裡的杜鵑在叫:「布穀——布穀——」

不知道過了多久。鍾雄睡著了。再醒來時他聽見自己的手機在響。他下意識想去摁掉它,但是手被綁住了。一隻手摸索著他的口袋,不到一會兒,手機被拿走了。他聽見那個人急急忙忙地按著手機,他急忙說,「不是按的,是要滑動那個方塊......」他的直覺告訴他,為了摁掉鬧鐘,那個人急出了滿身大汗。

終於,手機鈴聲被按掉了。鍾雄知道,再過十分鐘又會響起來。他感覺到有些好笑。不過這個時候手機發出了嘀嘀嘀的抱怨聲,一陣鈴聲之後,手機關機了。沒電了。

鍾雄心想,這下怎麼辦呢。鍾雄突然心中有點衝動,他大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但很快,他的嘴巴被捂住了。他感覺到那隻手掌濕濕熱熱的,又肥又厚。他忍住自己要咬它的衝動,頓了頓,他嗚咽著發出聲音:「你們抓錯人了!你們抓錯人了!你們抓錯人了!」

他感到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痛。對方甩了他一巴掌。他聽到有個人從夢中醒來,嘟囔著、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啪。對方又甩了他一巴掌。他感覺到嘴角有點刺痛,嘴裡全是血腥味。可能牙齒掉了,他心想。

「我錢包里有身份證!你們抓錯人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胡鍾雄再次隔著手掌喊道。他感覺到對方一陣摸索,從他身上掏出了錢包。

然後是一陣安靜。他似乎聽到兩人在耳語。他想仔細聽,但耳朵一直在嗡嗡響。他預感到,手機又要響了——因為鬧鐘要響了。

但終究沒有。手機沒電了。鍾雄在這個時候昏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人民廣場的一張長凳上,手腳已經解開了。他聽到杜鵑在叫「布——谷——布——谷——」。他一摸褲兜,手機和錢包不見了。

鍾雄感覺到肩膀很痛。嘴裡的血腥味也沒有退減。他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夢見了螃蟹,螃蟹,螃蟹。他把它們裝到了塑料瓶里。它們互相揮舞著鉗子。他又把螃蟹一隻只綁好,放進冰箱,蓋了一條濕布。冷。它們在冰箱里吐著泡沫,把眼睛縮進殼裡。

胡鍾雄醒了之後想去海邊。但是他動彈不得。他心想,要是有兩個女人摟著,有一張溫暖的床,該多好。他感覺到有人正在脫他的外套。過了不久,他的鞋也離開了他的腳。但是他一點也不想起來。他想像著自己站起來後,可能會像一隻螃蟹那樣橫著走路。他笑了。他癱睡在長凳上,感到陽光正在照著他的臉,很熱。他不想爬起來,從這個夢見螃蟹的奇異的夢裡醒來。他聞到了餿掉的汗味,像是漁船的味道。他就像死去了多時。早晨七點半,那些趕早班公車的白領從他身邊匆匆跑過,沒有人回頭看他一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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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攝影:borgs

基於:CC0 Public Do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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