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熱風》收錄的大都是先生在《新青年》的隨感,算是對一些時事問題的看法與應答。當然,態度是明確的,或是為了提倡新文化、反對「保存國粹」的老調子;或是為了力倡白話文,打擊舊勢力的氣焰。

所錄隨感針對的問題都很明確,因此倒可以算得上是研究「五四」前後文化與思想的存證了。不過,這可比一般的歷史文獻要有趣、可愛許多。所謂文學,大概都是歷史與時代的印記,差異只在於反映的深淺不一。就像研究先秦的世俗和風物,沒有誰可以不去讀《詩經》的。扯遠了。

仍舊要不厭其煩與頗為尷尬的提到,先生所抨擊的許多問題仍然存在。因此,時代變遷的疏離感並不強烈,「熱風」吹歷百年依舊熱烈。

《熱風》

本書收作者1918年至1924年所作雜文四十一篇。1925年11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初版。作者生前共印行十版次。

  1. 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做些短評,還在這前一年,因為所評論的多是小問題,所以無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卻了。但就現在的文字看起來,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於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於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於那時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的;有的是對於上海《時報》的諷刺畫而發的。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則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

  2. 所以我的應時的淺薄的文字,也應該置之不顧,一任其消滅的;但幾個朋友卻以為現狀和那時並沒有大兩樣,也還可以存留,給我編輯起來了。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

  3. 但如果凡我所寫,的確都是冷的呢?則它的生命原來就沒有,更談不到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然而,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於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題記》
  4.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裡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5.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范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隨感錄二十五》
  6. 什麼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7.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隨感錄三十五》
  8.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9.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隨感錄三十八》

  10. 那時候,只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學理法理,既是洋貨,自然完全不在話下了。——《隨感錄三十九》
  11.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鴞便鴟鴞般叫。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隨感錄四十》
  12. 所以現在的中國,社會上毫無改革,學術上沒有發明,美術上也沒有創作;至於多人繼續的研究,前仆後繼的探險,那更不必提了。國人的事業,大抵是專謀時式的成功的經營,以及對於一切的冷笑。

    但冷笑的人,雖然反對改革,卻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即如文字一面,白話固然看不上眼,古文也不甚提得起筆。照他的學說,本該去「數麻石片」了;他卻又不然,只是莫名其妙的冷笑。

    中國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氣里成功,在如此空氣里萎縮腐敗,以至老死。

  13. 所以我時常害怕,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我又願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隨感錄四十一》

  14. 進步的美術家,──這是我對於中國美術界的要求。

    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品,是表記中國民族知能最高點的標本,不是水平線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數。——《隨感錄四十三》

  15.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著古典;現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了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工夫呢?

    內行的人說:什麼話!這是本領,是學問!

    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這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用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裡的水: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隨感錄四十七》

  16. 此外如既許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勝朝遺老」,卻又在民國拿錢;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這矛盾中間,互相抱怨著過活,誰也沒有好處。

    要想進步,要想太平,總得連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因為世界雖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種,是終竟尋不出位置的。——《隨感錄五十四》
  17. 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隨感錄五十七 現在的屠殺者》
  18. 在現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 Vedda 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

    但聽說他們人口年年減少,現在快要沒有了:這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隨感錄五十八 人心很古》
  19.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隨感錄五十九 「聖武」》
  20.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裡發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麼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看罷,他們是戰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隨感錄六十一 不滿》
  21. 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聖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葉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隨感錄六十四 有無相通》
  22. 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

    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慾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隨感錄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23.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隨感錄六十六 生命的路》
  24. 我剛想:陰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卻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閻羅殿去了。

    其時跌在一坐城池裡,其中都是青磚綠門的房屋,門頂上大抵是洋灰做的兩個所謂獅子,門外面都掛一塊招牌。倘在陽間,每一所機關外總掛五六塊牌,這裡卻只一塊,足見地皮的寬裕了。——《智識即罪惡》
  25. 總之,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可惜的是於舊學並無門徑,並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然人!「衡」了一頓,僅僅「衡」出了自己的銖兩來,於新文化無傷,於國粹也差得遠。

    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表的勇氣。——《估<學衡>》
  26. 現在暴發的「國學家」之所謂「國學」是什麼?

    一是商人遺老們翻印了幾十部舊書賺錢,二是洋場上的文豪又做了幾篇鴛鴦蝴蝶體小說出版。

    商人遺老們的印書是書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書籍而在古董。遺老有錢,或者也不過聊以自娛罷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藉此獲利。還有茶商鹽販,本來是不齒於「士類」的,現在也趁著新舊紛擾的時候,借刻書為名,想挨進遺老遺少的「士林」里去。他們所刻的書都無民國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質,至少每本兩三元,綿連,錦帙,古色古香,學生們是買不起的。這就是他們之所謂「國學」。——《所謂「國學」》
  27. 還有幾位批評家,當批評譯本的時候,往往詆為不足齒數的勞力,而怪他何不去創作。創作之可尊,想來翻譯家該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於翻譯者,一定因為他只能翻譯,或者偏愛翻譯的緣故。所以批評家若不就事論事,而說些應當去如此如彼,是溢出於事權以外的事,因為這類言語,是商量教訓而不是批評。現在還將廚子來比,則吃菜的只要說出品味如何就盡夠,苦於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縫或造房子,那是無論怎樣的呆廚子,也難免要說這位客官是痰迷心竅的了。——《對批評家的希望》
  28. 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瞟」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卻未必都如此不凈;倘竟如此不凈,則即使「授受不親」,後來也就會「瞟」,以至於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時便是一部《禮記》,也即等於《金瓶梅》了,又何有於《蕙的風》?
  29. 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文藝界可以收到創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

    起稿已完,才看見《青光》上的一段文章,說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覷的差別意見。我在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卻不過貪圖少寫一個字,並非有什麼《春秋》筆法 。現在聲明於此,卻反而多寫了許多字了。——《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30. 北京大學的反對講義收費風潮,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生馮省三。

    這事很奇特,一迴風潮的起滅,竟只關於一個人。倘使誠然如此,則一個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許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無呢?——《即小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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