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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

1.

阿卡在混沌的黑暗中感覺到自己的頭很疼,好像無數只蟲子整整齊齊排著隊從耳朵孔往腦子裡鑽。

他痛苦地翻了個身,模糊的感覺到那些蟲子實際是兩個人嘰嘰喳喳毫不停息的說話聲。於是他掙扎著擺脫了混沌,用盡全身之力吼出一句:「閉嘴!」

永遠不要吵醒一個熟睡中的人。

嘈雜聲終於停了,在詭異的寂靜中,破碎的回憶在同一時刻侵入阿卡的頭腦。阿卡渾身冒汗,這一次他徹底醒了,他想起自己不是睡著而應該是死了。

阿卡想起子彈穿透鎧甲進入自己的胸膛。那一刻,彷彿周圍所有聲音連同已經鑽進耳朵的那些都被抽走了似的。接著,他從傷口處得到一種奇異的感覺,並不疼,反而有些令人愉快。溫暖的血液好像泉水從泉眼裡一股一股的,源源不斷的湧上來。

阿卡這一生率領參與過很多場戰役,與死神擦肩的次數多到他自己都數不清。「原來這就是最後一次啊。」那時他這樣想著,向後倒去,從馬上摔下來。

他並不驚慌,因為每一次的有驚無險都使他在面對真正的死亡時更加坦然。

阿卡記得他閉眼前最後一個畫面,是他躺在泥地上,看到很多雙腳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那些人在激動地說著什麼,青筋暴露,面容扭曲。阿卡也張張嘴嘗試說話,但是他扯著喉嚨發出的一個音即刻被淹沒在此起彼伏的咆哮里。

然而現在他睜開眼,卻看見自己躺在一張帆布的吊床上。房間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面牆上開了一扇通風窗,通過從窗口照進來的光,看到房間里蒙著灰塵和蛛網,柜子上碼著幾排大大小小的藥水罐。他感覺到自己頭頂很癢,伸手去抓結果在打結的頭髮里解救出一隻幼小的蠍子。

有兩個人圍在吊床邊上,一男一女。阿卡認出那是他的追隨者,麥林和海棠。

阿卡摸摸胸膛上潮濕的繃帶,抬眼問:「我沒死?」

海棠立即回答:「如果沒有感染,應該不會死的。」

阿卡點點頭,再次環顧房間一周,又問:「今天是幾號?」

「已經過去三天了。」海棠又說,「戰爭還在持續,前線的勇士們不知道您還活著的消息。」

阿卡騷騷頭皮,想要坐起來卻被胸口撕裂的劇痛給嚇了回去:「大家都以為我已經死了?」

海棠繼續說:「說來諷刺,您死亡的消息激發了他們前所未有的鬥志。如果保持這樣下去,這場戰爭我們的勝算會很大。」

阿卡躺回到吊床上,按住傷口以撫慰疼痛,道:「憤怒的確是最強的戰鬥力。」

海棠轉身從桌上拿起一個裝著橙黃色藥水的小玻璃瓶,將它塞到阿卡手裡:「您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養傷,麥林會留下來照顧您。我馬上動身回到前線,代替您率領他們完成接下來的戰爭。」

「你不打算向全軍公布我還活著的消息?」阿卡沉著聲問。

「只是暫時隱瞞。」海棠的半張臉掩在軍帽之下,表情冷峻而莊嚴,「這都是為了勝利。」

此刻海棠的軀幹挺得像一桿槍,而阿卡在吊床上蜷得像一隻蝦。這種對比讓他覺得利用自己的假期提高士氣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

於是阿卡平靜地將手握拳放在胸口,道:「為了勝利。」

2.

海棠離開以後,麥林每天按時為阿卡換藥,也盡心準備飯菜,照顧他的起居。

阿卡已經習慣了屋子裡潮濕的霉味和時不時爬上吊床的蠍子,但是他的傷口顯然還沒有習慣。麥林再次為他解開繃帶上藥的時候,他低頭看到傷口周圍的肉已經潰爛了,血痂隨著藥棉的擦拭而剝落。

阿卡對麥林說:「帶我回城吧,在這廢墟里住著,我遲早會死。」

麥林專心擦藥,眼神都不瞟一下,平淡地說:「我們就在城裡,在沒人會來的舊房子里。但是您不能出去,不能被任何人看見。」

麥林會滿足阿卡的大部分需要。潮濕陰冷的房間讓阿卡的身上長了很多暗紅色的瘡,也失去了胃口。麥林就打掃了房間內的蛛網,擦拭檯面上堆積的灰塵,在牆角里撒上生石灰驅趕螞蟻。天氣好的時候,麥林甚至會用生薑水幫阿卡擦拭皮膚,替他剪去打結的頭髮,換去沾滿油污的衣服。

但是麥林不願意和阿卡聊天說話,他只是偶爾為阿卡帶來前線的戰況,大約都是戰線又被拉長了,或者軍隊又向北方遷移了多少這種模糊的句子,多餘的一個字也沒有。

阿卡被傷勢困在吊床上動彈不得,只能靠做些無意義的事來排遣寂寞。無數個漫長的午後,他蜷在吊床上抱著小腿尋找身上最長的一根汗毛,或者靠在牆上聽水汽在牆的縫隙間遊動的聲音。

阿卡的傷癒合得差不多的時候,海棠回來過一次。

阿卡看著她將戰馬的韁繩拴在門口,推門走進屋子。

阿卡把貼在牆上的耳朵挪開,開口第一句話便問她:「我的傷已經好了,什麼時候可以去前線?」

海棠在屋子裡找了地方坐下,道:「戰爭進展的很順利,您不用這麼擔心。」

「可是已經持續了這麼久,就算是利用我使士氣大增,現在收效也已經甚微。我還是哪裡也不能去,我是不是被囚禁了?」阿卡儘力用平靜的語氣道。

海棠從隨身的口袋裡掏出一疊畫著圖的紙,散在桌面上:「您錯了,您是人民的精神領袖,他們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您。您知道我這次回來做什麼嗎?」

阿卡側頭看了看桌面上的那疊圖紙。

「為您在廣場上修建一座雕像,永遠佇立在城市正中央。」海棠接著說,「甚至您的傳記都已經在編撰中了。」

阿卡莫名覺得有些可笑,但他笑不出來。

海棠的面色冷峻而莊嚴:「這個國家現在需要的是一個死去的英雄,而不是苟活的欺騙者。只要您還是那個犧牲的英雄,您就永遠是他們的精神領袖,您的意志將永遠影響他們!這無論對您還是對國家,都是最好的結果。」

阿卡看到海棠的眼睛裡幽藍色的光,如同清晨的墓地里升起的霧那樣寒冷。

「已經走到這一步,不要破壞這一切,直到戰爭結束,好嗎?」海棠也望向阿卡的眼睛。

「我明白了。」阿卡點頭道,發出一聲輕微的、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嘆息。

「等勝利的消息傳到城裡的那一天,您就自由了。」海棠在走之前留下最後一句話,語氣無比誠懇。

這一回海棠離開的時候,城裡的人正在為阿卡的犧牲舉行紀念遊行,阿卡趴在窗戶上隱約看到自己高大的雕像在人群的簇擁中被運往城市的最中心。

熱鬧的風琴聲從遠處飄過來,回蕩在這片廢墟之上。阿卡關上窗戶,阻止更多的聲音進入房間,他拿出麥林之前為讓他解悶帶來的紙牌,攤開在地上玩占卜遊戲,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麥林站在屋外望著他,道:「城裡來了一些外地姑娘,要不要晚上叫一個到這裡來?」

阿卡從紙牌里抬起頭疑惑地看向他。

麥林趕忙補充說:「只要給一點錢,她們一個字都不會往外面露。」

阿卡望了麥林一會兒,緩慢地點頭。

夜裡阿卡躺在吊床上,聽見窗外刮著很大的風,好像能將這間破屋吹塌。他聽到有人在屋子外面輕扣門板,小姑娘叫門的聲音像貓一樣生怯:「有人嗎?」

然而阿卡卻沒有開門。

3.

「戰爭結束了,敵軍在主城簽訂了投降協議。」麥林走進房間把勝利的消息傳達給阿卡的時候,阿卡正解開褲子往夜壺裡撒尿。

阿卡回過頭,看到麥林的表情很複雜。麥林說:「您可以自由行動了。」

對於這個消息,阿卡並沒有覺得激動,反而多年的你已經使他對自由失去的概念,就好像多次與死神擦肩使他對死亡失去了概念那樣。

於是阿卡提了提褲子,用棉繩系好結,緩緩走回到吊床上躺著了。

麥林走近兩步,停在離吊床還有一些距離的地方,問:「您不準備出去嗎?」

「去哪?」阿卡啞著嗓子反問。

「去哪裡都可以。戰爭已經結束,我也會申請退役,不再來送飯了。」麥林的聲音和往常一樣,不高不低,聽不出任何情感。

阿卡從吊床上扭著頭看他,他在門外投進來的光里一動不動地垂手站著。沉默了半響,阿卡移開目光,嘆息道:「我知道了,再見,士兵。」

他聽到麥林走出屋子的腳步聲,才緩緩從吊床上坐起來,把踩塌了後跟的皮鞋套在腳上,第一次走出破屋。

他想起海棠說他的雕像被立在廣場上的事,想去廣場看一看。但是他迷路了,走了很久,拐進一條熱鬧的巷子里。

巷子里有家書店,他想到海棠也曾提起過有人為他的生平撰寫了傳記,於是推門進入書店。

書店裡滿滿當當的人在看到阿卡進來的一瞬間,臉上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表情。阿卡還未張口說些什麼,書店的老闆走出櫃檯朝他走了過來。

「出去。」老闆一邊說,一邊伸手做出趕他的樣子。

「什麼?」阿卡不能理解,老闆的行為絕不是對待英雄的做法。

「出去,流浪漢。」老闆用身體擋住那些用絹帕捂住口鼻的少女和貴婦,「你把臭味都帶進來了。」

阿卡低頭打量自己,才發現自己打著結的鬍子幾乎能藏匿一窩蠍子,身上的大衣如黑毛氈般破舊,一雙手也藏污納垢,綻著猶如谷壑般的皸裂。

阿卡驚慌地抬起頭來想要替自己辯解。他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驚恐的表情了,多年以前他中彈的那一刻也未曾讓他感覺到如今這般懼怕。

「不……我是阿卡,我還活著……」

然而那些貴婦們臉上的茫然就好像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在戰爭中犧牲的那個阿卡……廣場上還立著我的雕像!」阿卡慌亂地比手畫腳,為了使人們儘快記起自己來。

「廣場上的雕像,是那個嗎?」老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書店另一邊的窗戶。從那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廣場,紅岩的雕像筆直地佇立在中央,象徵著人民精神領袖不滅的意志。

軍帽之下,是一張冷峻而莊嚴的,女人的臉。

阿卡透過窗戶望著廣場上的雕像,彷彿被閃電擊中,他顫著身伏在一旁的書架上,喃喃道:「我是英雄啊……」

書店裡的貴婦用懷著憐憫的目光望著他,竊竊私語著:

「這流浪漢肯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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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不足,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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