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向右,革命向左
復活節之夜,涅赫柳多夫誘姦了瑪絲洛娃,八年後,兩人在法庭相遇:瑪絲洛娃是等待判決的罪犯,涅赫柳多夫是陪審員,如此戲劇性的重逢讓後者陷入深深自責。此後,涅赫柳多夫多方奔走,全力打救瑪絲洛娃,以達到自我救贖,並讓雙方獲得精神上的復活……托爾斯泰將這部小說名為《復活》,固其宜矣。關於這部巨著,人們說的足夠多了,我想說的只是,《復活》與革命的關係。
在托翁所有小說中,《復活》是涉及革命最多的一部,小說中,不僅有對革命者的大量描寫,還有關於俄國是否需要暴力革命的爭論,多集中在小說的第三部。但在革命的衚衕口,托爾斯泰只轉悠一下,不但未曾靠近,反而漸行漸遠。眾所周知,他選擇了「不以暴力抗惡」,結果是,《復活》向右,革命向左,兩者分道揚鑣。如前所述,《復活》是一部救贖小說。但救贖為什麼會與革命搭上瓜葛?我以為,救贖首先是針對個人的,具體說,針對瑪絲洛娃和涅赫柳多夫。而革命者,是托爾斯泰為瑪絲洛娃的復活開出的藥方。瑪絲洛娃因涉投毒案系獄,後又被判流放,小說中有大量關於監獄和流放的描寫,獄中和流放中的革命者便如約而至。小說的第一部寫到薇拉,這個涅赫柳多夫曾經幫助過的教員,後來成為革命者。涅赫柳多夫原本去探望瑪絲洛娃,在獄中,又與薇拉再度相見。薇拉提了一個重要建議:把瑪絲洛娃調到政治犯的牢房,或至少把她調到醫院裡去做護士。涅赫柳多夫接受了這一建議,先把瑪絲洛娃安排到醫院,流放途中又經過疏通,讓她跟隨政治犯的隊伍,並跟女犯人們住在一起。這些革命者對瑪絲洛娃「起了決定性的、極為良好的影響」:再也沒有先前賣弄風情的跡象,其內心的變化,連涅赫柳多夫也明確感受到。
這裡特別說一下西蒙松。他也是革命者,是瑪絲洛娃和涅赫柳多夫間的第三者。因不能忘懷過去的痛苦,瑪絲洛娃一直抗拒涅赫柳多夫,認為他要跟她結婚包藏不良之心,是「像從前在肉體上使用她那樣現在又在精神上使用她」。不得不說,涅赫柳多夫此舉確實是為贖罪,為了「道德方面的圓滿」。鑒於「涅瑪戀」的不可能,西蒙松表達了對瑪絲洛娃的愛。瑪絲洛娃最終接受了西蒙松,而「生氣蓬勃的卡秋莎(即瑪絲洛娃——引者注)得到西蒙松這樣的人的愛情,現在已經走上一條穩固可靠的正路」:瑪絲洛娃完成精神上的復活。問題在於,革命者為什麼可以讓瑪絲洛娃復活?我以為,這是一種道德感召。瑪絲洛娃眼中的革命者,是「好得出奇的人」,他們的「好」表現在:正直,樂於助人,富於同情心和犧牲精神。一些人甚至出身上層階級,如瑪麗亞和西蒙松,前者是將軍的女兒,後者是軍需官的兒子,他們卻「站在人民一邊反對上層人」。在涅赫柳多夫看來,這些人的特點,「就在於他們的道德要求高於在平常人中間所公認的道德要求」,一句話,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在他們面前,瑪絲洛娃「用盡一切力量把她認為她自己所能有的種種最好的品質表現出來,這就促使她極力成為一個她所能做到的好人」。流放途中,與瑪絲洛娃接觸最多、對之施加影響最大的,也正是瑪麗亞和西蒙松;瑪絲洛娃的變好,其實是近朱者赤。涅赫柳多夫對革命者的態度有一個逆轉。他原先「一直對革命者抱著惡感,鄙視他們」,同流放的政治犯接近以後,完全改變了他對他們的看法,「深信他們不像某些人所設想的那樣是十足的壞人,也不像另外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十足的英雄,而是些平常的人」。他們中的一部人,甚至「成為罕見的道德高尚的模範」,因而對之「不但懷著敬意,並且充滿熱愛」。但與瑪絲洛娃不同,革命者並非涅赫柳多夫的藥方,他的復活只與宗教有關。這在後面還要說到。必須看到,《復活》中的救贖還是針對社會的。寫這部小說,托爾斯泰整整花了十年,即從1889年到1899年。原本是個以懺悔為主題的中篇,後來六易其稿,內容逐步擴充,增加了大量關於法庭、監獄、政府機構,以及農村社會的描寫,由涉及道德教誨的中篇,變為揭露社會弊病的長篇,主題也由只涉懺悔的個人救贖,過渡到著力批判的社會救贖。為什麼這麼說?
為瑪絲洛娃的案子,涅赫柳多夫先行走法庭、監獄等處,後到彼得堡去樞密院「告御狀」,又追隨流放隊伍遠赴西伯利亞,期間還回莊園處理田產,目睹社會的各個方面,見到法官、檢察官、律師,獄長、看守、囚犯,官員、大臣、將軍,工人、農民、管家……我讀這些段落,感覺涅赫柳多夫所到之處,後面都跟著攝像機,各種現象,各色人等,均被攝入鏡頭,刻畫描摹,情態畢肖,展開一幅俄國社會全景圖。涅赫柳多夫感受最深的是兩點:其一,「人民正在紛紛死亡。」兒童大量夭折,婦女過度勞動,老人營養不良。人民貧困的主要原因,就在於人民僅有的那點能夠用來養家活口的土地,都被地主們奪去了。所以,「務必要想出一種辦法來使得這種情形不再存在」。其二,從地方到中央整個官僚集團都爛透了,低能、腐敗、殘暴,「人吃人的行徑……是在政府各部門、各委員會、各司局裡開始的」。涅赫柳多夫把這些稱為「惡勢力」,「所有那些惡勢力,如今正在肆意橫行,占著上風」,他思考著「必須怎樣做才能消滅它」。這是革命的前夜,各種革命主張因而被提出:有的溫和,有的激進;有的主張改良,有的主張暴力革命。農民出身的革命者納巴托夫認為:「革命……不應當毀掉整個大廈,只應當把這個美麗、堅固、宏偉、為他熱烈喜愛的古老大廈的內部住房換個方式分配一下」。涅赫柳多夫喜歡的革命者克雷利佐夫,是一個破壞小組的領導人,「這個小組的目的就在於對政府使用恐怖手段,迫使它自己放棄政權,號召人們起來」。而著名革命者諾沃德沃羅夫,「他的事業就是準備暴動,在暴動中奪取政權」。在這些革命主張面前,涅赫柳多夫贊同哪一個?他的選擇,其實就是托爾斯泰的選擇。托爾斯泰已走到革命的衚衕口。眾所周知,涅赫柳多夫對革命作出了否定。首先,他認為一些人革命是出於糊塗思想。在薇拉談到她的革命活動時,涅赫柳多夫認為「她最可憐的地方卻在於她頭腦里滿是明顯的糊塗思想……其實她未必說得清楚這種事業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種事業的成功究竟是怎麼回事」。其次,另一些人革命是出於虛榮心,想出人頭地,高居於人們之上;儘管有學問,被人認為很聰明,但「道德品質低於一般水平,而且低很多」,那個諾沃德沃羅夫就是如此。不能說,涅赫柳多夫僅因道德上的原因否決革命,他的不選擇革命恐怕自有其邏輯。
惡為什麼會出現?在涅赫柳多夫看來,無非起因於人們打算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們自己就壞,卻居然要糾正壞事。比如其時的司法制度,將一些人抓起來投入監獄,這些人並不比其他人更壞,卻被剝奪了尊嚴,結交獄中更壞的人,好像麵糰遇到酵母,等到出獄了,把學來的壞行徑散布到社會上去;本是為制止犯罪,結果反而推廣了罪行。那麼,「所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就是停止做這種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的、此外又是不道德的、殘忍的事」。認識到惡之為惡的原因,就可以針對它將其消除。這裡,需要用暴力來抵抗惡嗎?答案是,不需要。需要的只是,「永遠寬恕一切人,要寬恕無數次,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是自己沒有罪,因而可以糾正別人的」。這就是所謂的「不以暴力抗惡」,就是「有人打你的左臉,你連右臉也送上去」。這一思想源於《聖經·馬太福音》,與《安娜·卡列尼娜》一樣,《復活》同樣倒向了宗教。獲得《聖經》的啟示後,「對涅赫柳多夫來說,一種全新的生活開始了」,他也獲得精神上的復活。後來,人們將「不以暴力抗惡」稱作「托爾斯泰主義」。上面關於這個主義的一段說教,坦白地說,沒有說服我。我讀小說的這一段,也感覺枯燥乏味,提不起興趣。在我們看來,應該「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跟狼打交道就要用狼的邏輯」,「要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哪能這樣雅緻,繪畫繡花,溫良恭儉讓?現行制度不好,打碎了重建不就得了?總之,起來革命啊!多痛快的事!別婆婆媽媽了!但我們不是托爾斯泰。在托翁看來,個人救贖或許需要革命者,社會救贖卻不需要革命。托爾斯泰在革命的衚衕口轉悠一下,然後揮手說拜拜。托爾斯泰告別革命,比李澤厚早了100多年!需要說明的是,無論是托爾斯泰還是李澤厚,所告別的其實都是暴力革命。現在的問題是,這種以寬恕為主旨的「托爾斯泰主義」是否可行?我們知道,托爾斯泰不乏崇拜者,最著名的是三個人:甘地、曼德拉、馬丁·路德·金。甘地自1908年開始給托爾斯泰寫信,兩人通信直到1910年後者去世。受託爾斯泰影響,甘地形成了「非暴力」思想,帶領人民通過「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擺脫了英國的統治,贏得印度獨立。曼德拉最喜歡的小說是《戰爭與和平》,他也接受託爾斯泰的「非暴力」思想,組織並領導了「蔑視不公正法令運動」,贏得了國內黑人的尊敬,於1994年至1999年間就任南非總統。馬丁·路德·金從托爾斯泰的著作中獲取靈感,將「非暴力」和「直接行動」作為社會變革方法,曾在林肯紀念堂前發表《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說,1964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上述例子中,印度和南非走出不同於俄國的道路,不管怎麼說,其社會變革成本要小得多。而且,依靠暴力革命成功的蘇聯,卻在70年後解體,俄羅斯又回歸三色旗。當年托爾斯泰預言:以暴制暴並不能解決問題,為此遭到列寧的批判,其「非暴力」思想未被理解和認同。幾十年過去,列寧的暴力革命未能進行到底,托爾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惡」反而有了傳人,這是何等的弔詭,何等的耐人尋味!最後來看列寧的著名評語:「托爾斯泰的作品、觀點、學說、學派中的矛盾的確是顯著的。一方面,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不僅創作了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的圖畫,而且創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一個發狂地信仰基督的地主。一方面,他對社會上的撒謊和虛偽提出了非常有力的、直率的、真誠的抗議;另一方面,是一個『托爾斯泰主義者』,即一個頹唐的、歇斯底里的可憐蟲,所謂俄國的知識分子,這種人當眾拍著胸脯說:『我卑鄙,我下流,可是我在進行道德上的自我修身;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現在只吃米粉餅子。』一方面,無情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揭露了政府的暴虐以及法庭和國家管理機關的滑稽劇,暴露了財富的增加和文明的成就同工人群眾的窮困、野蠻和痛苦的加劇之間極其深刻的矛盾;另一方面,瘋狂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惡』。一方面,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撕下了一切假面具;另一方面,鼓吹世界上最卑鄙齷齪的東西之一,即宗教,力求讓有道德信念的神父代替有官職的神父,這就是說,培養一種最精巧的因而是特別惡劣的僧侶主義。」列寧一方面肯定托爾斯泰,一方面否定他;肯定是因他對社會的揭露、批判,否定是因他「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惡』」。一句話,列寧嫌托爾斯泰不夠革命,恨不得托爾斯泰是高爾基,《復活》是《母親》,而托爾斯泰確實不是高爾基,《復活》也確實不是《母親》。站在今天的高度,我要說:幸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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